距離他們還有不到十米的時候,唐蘅堪堪停下腳步。</br> 他確定那就是李月馳,卻忽然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沖上去。也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來那天他們被阿珠的人堵在巷子里的時候,李月馳根本沒使出十成的力氣——大概連一半都不到。</br> 他從未見過李月馳如此狠戾,四個男人圍著他,卻只能勉強和他打個平手——他們根本壓制不住他。那完全是種不要命的打法,只見李月馳一把勒住某個瘦高個的脖子,把他整個人狠狠一掄——咚!是身體砸在地面上的聲音。又有兩個人同時撲上去,一個去扭李月馳的胳膊,一個揚起拳頭直沖他面門——卻見李月馳身子一歪避開了,而那個扭他胳膊的人反被他扼住喉嚨。</br> 當然還是有數不清的拳腳落在他身上,他像塊和地面澆筑成一體的鋼板,即便有踉蹌,卻從未跌倒。直到某個男人從背后撲向他,又一聲悶響,他跪在了地上,雙手被人反剪住。</br> “個表子養的,你再打啊!打啊!”瘦高個踹他一腳,“老子今天弄不死你!”</br> 瘦高個從腰包里掏出個東西,夜色中銀光一閃,就是這時唐蘅沖上去,學李月馳用胳膊勒住某人的脖子,拖著對方飛快后退——沒了身后的鉗制,李月馳猛地躥起來,一把奪了瘦高個的匕首!</br> 蔣亞大喊:“就是在邊!對對對你們警車往前開!馬上就看見了!”</br> 此時也有三兩個路人停下腳步圍觀,舉著手機,不知是在錄像還是在報警。唐蘅挨下兩拳,聽那瘦高個用武漢話罵了一句,四個男人隨即后撤,很快就跑遠了,看不見蹤影。</br> “哎,好啦好啦,謝謝大家幫忙啊,”蔣亞沖路人們打哈哈,“謝謝,謝謝!”</br> 李月馳坐在地上,不動。</br> 唐蘅走過去,看見他滿臉是血。</br> “別怕,”李月馳低聲說,“是鼻血。”</br> 蔣亞也湊過來:“哎!我打120吧!”</br> “不用,”李月馳垂著腦袋,似乎不想被人看見自己的狼狽,“我直接去中心醫院,今天謝謝你們了。”</br> “啊,都是哥們嘛,不過你這……”蔣亞扭頭看看身后花容失色的女孩,問李月馳,“你一個人,可以嗎?”</br> 李月馳說:“可以。”</br> “哦,那我們——”</br> “蔣亞你先走吧,”唐蘅說,“我和他一起去。”</br> “對對,唐蘅你陪他去,多個人多個照應。”</br> 李月馳不應,像是默認了。</br> 圍觀的路人都散去了,蔣亞也摟著女孩上了的士。唐蘅遞去一包餐巾紙,李月馳胡亂扯出幾張,堵住自己的鼻子。他還坐在地上,身上又是血跡又是泥水,腦袋垂下去,像一團臟兮兮的廢紙。</br> 好一會兒,李月馳把被血染透的餐巾紙拿開。唐蘅說:“不流了?”</br> “嗯,”李月馳的聲音很輕很輕,大概是沒力氣了,“謝謝你。”</br> 唐蘅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能起來嗎?”</br> 李月馳短促地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站起來。</br> 唐蘅的手上沾了他的血,有一點粘。</br> “去醫院。”唐蘅說。</br> “真用不著,”李月馳扯了扯自己的T恤,“你手機有電嗎?”</br> “干什么?”m.</br> “我要找東西,你幫我打個燈。”</br> 唐蘅知道,這個人不愿做的事,誰說都沒用。他只好打開手機的照明燈,問李月馳:“找什么?”</br> “一個袋子,”李月馳向前走,“你跟著我,應該不難找。”</br> 兩人就這樣彎腰低頭地走在一起,一個打燈,一個尋覓。李月馳找得專心極了,即便有水坑,也看都不看地踩進去。這一帶店鋪林立,各色的招牌映在水面上,一塊一塊,像斑斕而恍惚的夢境。沿途迎面而來的路人都被李月馳那滿身血跡嚇得腳步一頓,頻頻回頭。</br> 轉過兩個路口,總算在某條小巷的巷口,李月馳拾起一只白色塑膠袋。</br> 袋子上印著“武漢市中心醫院”幾個大字,李月馳抖抖上面的水,從里面小心地取出一張X光片。他舉起那張片子,對著路燈看了看,忽然低罵一聲:“操。”</br> 唐蘅好像沒聽他爆過粗口,哪怕是被受訪者拒之門外,或是被打得渾身是血的時候。</br> 那是一張人骨的X光片,看不出是哪里的骨頭。</br> “??壞了?”</br> “嗯,”但李月馳還是把上面的水漬輕輕拭去,然后轉身看著唐蘅,認真地說,“今晚的事不要說出去,好嗎?”</br> “好,但是——為什么?”</br> “校外斗毆么,”李月馳說,“要背處分的。”</br> “我不是問這個。”</br> “那你問什么?”</br> “李月馳。”</br> “好吧,”他又笑了一下,語氣有點無奈,“找個地方坐著說吧。”</br> 他們這樣子自然沒法進餐廳,唐蘅走進一家小超市,買了酒精濕巾和兩瓶冰可樂。結賬時他忽然看見李月馳站在超市門口,微微佝僂著腰,像是在走神。他猛地想起那天晚上,李月馳的后背被酒瓶劃傷了,便也是這樣佝僂著腰。李月馳經常受傷嗎?</br> 老板慢吞吞地裝袋,遞來幾枚找零的硬幣。</br> “李月馳,”唐蘅喊道,“你過來。”</br> 李月馳站著沒動,指指自己的T恤,意思是我這樣還是算了吧。</br> 唐蘅又喊一聲:“你過來。”</br> 李月馳便掀簾走進來了,老板雙眼一瞪,表情警惕起來。唐蘅不管他,只問李月馳:“你餓不餓?”</br> “還行。”</br> 那就是餓了。</br> 唐蘅走到擺放零食的貨架前,除了膨化食品和果干之類的東西,就只剩兩個肉松面包。唐蘅說:“面包吃嗎?”</br> 李月馳點頭,超市的白熾燈照著他,唐蘅才發現他的臉色很蒼白。</br> 最后又買了兩個肉松面包,一袋牛肉火腿腸,以及一包煙。唐蘅自己不抽煙,以為李月馳也不抽——他大概是舍不得花錢買煙的。</br> 然而李月馳從兜里摸出一張五元紙幣,外加一枚銅黃色的五角硬幣:“來包黃果樹。”</br> 兩人走出超市,李月馳點燃一支煙。他抽煙時微微低著頭,眼睫也垂著,慢慢地吸入,慢慢地呼出,是一副專注的神情。唐蘅想起夜色中那銀光一閃的匕首,仍然心有余悸。</br> 一直走到長江邊,走下堤壩,坐在濕潤的臺階上。再向下幾步,便是黑色的江水。李月馳像是疲憊極了,他把雙肘支在膝蓋上,左手撐著下巴,右手捏著煙,那猩紅的煙頭隨著他的呼吸,緩慢地閃爍。</br> “當時……很危險,”唐蘅遲疑地開口,“他們帶了刀。”</br> “我知道,但他們不敢真的殺人。”</br> “為什么?”</br> “他們是來要錢的,我死了誰還錢?”</br> “要錢?你借了錢?”</br> “嗯,”李月馳沉默片刻,“高利貸。”</br> “可你為什么……”</br> “治病,你看見了,那張片子。”</br> “誰治病?”</br> 李月馳不說話了,好一會兒,他把手中的煙頭摁滅,輕聲說:“我女朋友。”</br> 漆黑的江面上有貨輪緩慢行駛,發出嗚咽般的悠長鳴笛。太慢了,深夜的貨輪那樣慢,連江水的流動也變得慢,好像一切都慢下來,一秒一秒,就這樣過了一個世紀。空氣中泛著潮濕的水腥味和干燥的煙味,似乎還有一些來自李月馳身上的鐵腥味,那是已經凝固的血的味道。</br> 唐蘅側過臉去看李月馳,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又點了一支煙,煙頭猩紅,和遠處長江大橋的燈光一起模糊成光暈,這一刻李月馳似乎離唐蘅很遠,像長江大橋一樣,遠在眼前。</br> “你有女朋友啊,”唐蘅說,“之前沒聽你提過。”</br> “她一直在住院,也沒什么好提的。”</br> “是什么病?”</br> “癌癥,”李月馳的聲音幾乎要被鳴笛聲掩蓋,“已經擴散了。”</br> 唐蘅說不出話來。他有太多問題想問,譬如年紀輕輕怎么會得癌癥,譬如李月馳怎么會找一個得癌癥的女朋友,譬如他們在一起多久了?但這些問題又都不用問了,原來李月馳發瘋般打工賺錢是為了給她治病,他不惜去借高利貸,不惜挨打,也要救她。他一定很愛她。</br> 李月馳抽完第二支煙,從塑料袋里拿出肉松面包,大口大口吃起來。冷面包就冰可樂他也吃得很快,唐蘅想,他一定沒有吃晚飯。</br> 他吃完了,笑著對唐蘅說:“今天真的謝謝你。”</br> “你要回去了?”</br> “嗯?”</br> “回醫院陪你女朋友。”</br> “不……她家人陪著她。”</br> “哦。”</br> “今天的事別說出去,行嗎?”</br> “剛才答應過你了。”</br> “謝謝。”</br> “你借了多少錢?”</br> “……怎么?”</br> “多少錢?”</br> “八萬。”</br> “我以為是八十萬,”唐蘅望著漆黑的江面,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給你錢,你去把高利貸還了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