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冉雙目微闔,輕靠椅背,坐在書房里等著沈寧回來。本是放空的腦海,忽然浮現七歲時的記憶,她在一片空白中,看到少時的自己,在妝臺下方的抽屜里,翻出一個卷軸。
“顧冉”好奇地展開,一個眉目好看的清冷少年,出現在畫卷之上。
作畫之人許是下筆匆忙,少年的畫像,未被濃墨重彩地勾勒,但就是這樣輕疏的筆墨,將少年的冷洌,描繪得淋漓盡致。
雖是第一次見這畫像,“顧冉”卻喜歡極了畫中人。她甚至都不覺得奇怪,妝臺的抽屜中,為何會多出一幅畫卷。就好像,這幅畫卷本應就被放在這里。放在這里,等著她去發現。
“顧冉”又向左下看去,凌厲的筆勢,寫著畫師的名字,恍惚間,她聽到有人輕喚——
“相思。”
分明是第一次聽,她卻覺得懷念。懷念這個聲音,也懷念這個人。
卷好畫卷,“顧冉”小心翼翼地將其藏回原位。
她記住了畫中少年的長相,卻不知他的名字。
她喜歡在無人之時,偷著展開畫卷,用指尖描繪少年的眉目,期盼與少年在夢中相遇。
回憶到此,書房中的顧冉,淺笑出聲。
她從七歲就看上了蕭寧,從七歲,就想著嫁他。所以,青悠河畔的一回眸,從此,非他不可。
可誰知蕭寧愛著“沈相思”,她又在死后回到二十年前,被少年蕭寧改名換姓,成了這個讓她日日夜夜都在妒恨的人。
命運捉弄起人來,真的是絲毫不留情面。兜兜轉轉,她還是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
顧冉任由思緒蔓延,不由得想到了“沈相思”的死。
七月初七,被顧騁射殺于青悠河畔。
顧冉緩緩睜眼,看著書案數起了時間。
自她回到二十年前,在冰天雪地中醒來,到如今,已經在過去的時光里,走過了五年歲月。
思緒一轉,她又想到沈寧。
沈寧篡權奪位,真正成為蕭寧,是在他二十歲時。也是這個時候,沈相思死了。
顧冉起身,走至窗前。微風拂面,卻難以吹散憂思。看著落在地上的斑駁光影,眸中染進幾許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絕望。
只剩三年了,“沈相思”的生命,只剩三年了。
“相思。”
一聲輕喚,讓顧冉再度陷入回憶。她看著朝向自己走來的人,滿心歡喜。
原來,少時展開畫卷時,聽到的聲音,是他的。
“在想什么?”
沈寧走至窗前,在窗外輕觸顧冉的臉頰時,她才回神。驚覺這并不是回憶,她忙握著沈寧的手,溫情繾綣地看他:“在想你。”
沈寧淺笑,隔著窗欞,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許久,兩人才分開。
他順勢從窗外翻身進了書房,顧冉笑道:“不知禮數。”
他也不在意,牽著她的手,到書案后坐下:“我是怕你等不及。”
“我確實等不及。”顧冉承認道,“所以,你快說說,淮州水道一事,到底如何了?”
聽她這么問,沈寧也不再玩笑,立刻進入正題:“水道按照太子的圖紙修,但他不會南下淮州。這事,將由我和淮州少尹,還有一位副都指揮使大人負責。”
思及“沈相思”所剩不多的時間,顧冉隱有不安:“按照太子的圖紙修,太子卻不去淮州。難道,與皇上有關?”
沈寧道:“沒錯。皇上龍體欠安,太子留下代理朝政。許子杰,被任命淮州少尹。所以,相思,知道是誰把圖紙內容透露給太子了嗎?”
明示到這種程度,顧冉不可能不知:“是許子杰。淮州少尹,算是皇上給他的站隊獎賞。他此次同你去淮州,實則也是為了監視,隨時向皇上報告你的動向。”
沈寧卻道:“提前透露圖紙的人,的確是他。但他并非是為皇上辦事。他上面的那位主子,應是太子。淮州少尹一職,恐怕也是太子給他爭來的。皇上讓太子代理朝政,是給太子放權,方便他發展自己的勢力。這期間,皇上不僅不會插手太子的任何決定,甚至還會幫他。”
“所以,許子杰是蕭梓霽安插在你身邊的眼線。”顧冉得出結論后,又想到沈寧被封賞當日,蕭梓霽在殿外的冷嘲熱諷,說平北王府是皇城之外的東宮,繼而又道,“他忌憚你的身份,且視你為阻撓,便會想著在淮州將你除掉。許子杰會向他報備你的一舉一動。一旦抓到你的什么把柄,他就可以借題發揮。”
“沒錯。而且,能在淮州給蕭梓霽提供把柄之人,應該就是皇上。“沈寧將顧冉拉坐在自己腿上,攬著她的腰,問,“相思,我該怎么辦呢?他們都想殺我。”
見他笑得一派輕松,顧冉便知他早有計劃,仿佛這些事,都在他意料之中,無需任何擔心或驚慌。
可他為何會對一切,如此清楚篤定?
有個答案呼之欲出,但顧冉逃避性地選擇不去思考。
她將頭枕在沈寧的肩上,淡聲問:“南下淮州這一決定,是皇上召見你,當面與你說的嗎?還有,那位副都指揮使大人,是誰?”
沈寧如實道:“蘇相轉述。副都指揮使是楊騫。”
楊騫。
蕭寧在位時,副都指揮使不是這人。
只這一個信息,顧冉便對此人多了一分警惕:“阿寧對這位楊大人了解多少?”
沈寧道:“淑妃是他的姨母,梁將軍是他的外公。”
顧冉忽然坐直了身子,看了沈寧半晌,才道:“五皇子當時派人殺你,是為了嫁禍給太子。”
“同時除去兩顆絆腳石,的確是個一石二鳥的好方法。”沈寧的語氣,半分玩笑,半分夸贊。
顧冉卻不認同:“也許,有人撒了一張大網,五皇子也在網中,自以為做了一舉三得的美事——除去太子這顆絆腳石的同時,也能殺了你,再替外公報仇。”
說著,顧冉眸光一沉:“可惜,和貴公公從中插手此事,用顧夫人做了犧牲,五皇子一舉三得不成,反被利用。”
沈寧用指尖描畫著她的眉骨,似要除去她眉梢的厲氣:“若真有撒網人,那會是誰?”
“若真有撒網人,應該是皇上。”顧冉道,“他先是借梁將軍之事,故意將矛頭指向于你,誘使五皇子認為,外公之死,為你一手造成,因而想出‘行刺’于你的計策。而這一計策,又由和貴公公插手,五皇子最終,只落得一個栽贓陷害于太子的罪名,從而被軟禁。這第一顆絆腳石除了,接下來便是你。”
“皇上安排楊騫與你同去淮州,便是要借他這把刀將你除去。楊騫作為梁將軍的另一個外甥,若是知道外公死于你手,必也會同五皇子一樣,想要報仇。”
沈寧收回手,將她重新攬回懷中:“相思,沒那么復雜。皇上對我,最初只是警告。圖紙一事起,才不想留我。但蕭景、蕭梓霽,是真的想讓我死。蕭景已經失敗了,現在還剩一個人。你覺得,這個撒網人,還是皇上嗎?”
順著沈寧的話,顧冉道:“若不是皇上,那便只能是……蕭梓霽!是他迷惑了蕭景!”
“不錯。蕭梓霽正是知道蕭景想搶他的位置,又清楚我是他繼位之路的阻礙,所以,他才會去迷惑蕭景的判斷,等蕭景真的殺了我,再說出刺客受命于誰,這樣一來,皇上盛怒,蕭景受罰,蕭梓霽便可以安坐太子之位。”沈寧語氣輕松地道,“同時除去兩顆絆腳石,的確是個一石二鳥的好方法。”
顧冉頓感悲涼,兄弟手足,竟也算計到如此地步。
到底是皇權面前沒有義氣,更不談親情。手足相殘,實為常事。
顧冉抱緊了沈寧:“楊騫此人,雖不知會授何意,但此去淮州,你萬不能與他太過親近,他極有可能會在途中對你下殺手。你們還是分開行路安全一些。”
沈寧卻是輕笑道:“相思,蘇相讓我務必與許子杰和楊騫同行。”
“蘇相?”顧冉蹙眉,“原來,阿寧另有軍師。”
沈寧怕她誤會蘇渙的用意,忙對她解釋:“蘇相雖對梁將軍在徐北的所作所為,并不十分清楚,但不代表他一無所知。相思,他是擔心‘欲加之罪’,才好心提醒于我。”
“‘欲加之罪’是什么?”顧冉隱約有了答案,但還是想問。
“謀逆。”沈寧道,“‘顧將軍借南下游賞之名義,實則與平北王在淮州謀劃造反之事。平北王獨自南下,不與兩位大人同行,是為與顧將軍通信方便’,這便是我的罪。如果淮州再適時出現動蕩,那我將必死無疑。所以說,蘇相并非什么都看不出來。”
縱使顧冉顧忌楊騫,仍是在聽到沈寧的“必死無疑”后,妥協道:“那便與他們二人同行。”
沈寧知她有所顧慮,輕撫著她的脊背,柔聲道:“不必擔心楊騫,只要你安全在我身邊,一切皆會迎刃而解。”
顧冉埋首在他懷里,環著他的手臂,又緊了緊:“蘇相有沒有說,他們二人何時出發?”
沈寧道:“沒有。不過,我們明日可去城門處等候。許子杰初被任命官職,他若真想在太子面前展露頭角,就應立刻赴任。即使他想不到這里,薛瑞安作為他的老師,也會提醒他。他與楊騫,應當會在明日出發。”
聞言,顧冉松手,從他懷中起身,撫平他身前的褶皺,握著他的手道:“我們還坐在這里等什么?快來準備出行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