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說，咱哥倆兒不如先嘗個鮮。等這人一送進香月坊，還能有幾個干凈的。”
    “嘗什么鮮！你知不知道送去香月坊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得是雛兒！把里頭這個給玩兒了，那咱倆還有錢拿嗎！”
    “我不是看這女人長得還行，幾天沒快活，有點兒饞了嘛！”
    “今兒個拿了錢，以后隨便咱們怎么逍遙快活。昨天撿的玉釵，還有這女人頭上的釵環，都是值錢貨，能賣不少錢。”
    “得嘞哥哥，就聽你的！我老實點兒！”
    柴房外的對話聲傳進屋內，特別是提到“玉釵”二字時，沈寧立刻驚醒，從草垛上爬坐起來。發現顧冉已經不在身側，他有片刻失神。無意識地抬手覆上腰間，殘留的溫度，依舊能讓他臉上發燙。
    直到門外的開鎖聲響起，他才看到門側有一抹紅影，見他坐起來，低聲道：“醒了。”
    沈寧來不及回答，柴房門被推開，進來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一個留著兩撇八字胡，一個嘴邊一顆痣。
    兩人打眼一看，稻草垛上只有沈寧，不見顧冉。八字胡怒目圓睜，一腳朝身旁人踹了過去：“門鎖得這么死也能讓人跑了！”
    八字胡力氣不小，把人踹了個人仰馬翻。就聽他的兄弟倒在地上呲牙咧嘴地解釋：“昨天怕人給凍死了，我就過來送床棉被，連她的頭發絲兒都沒碰！她和這小子關一起，這人怎么沒的，他最清楚！”
    “我不就在這兒嗎？”
    幽幽傳來一句女聲，兩人俱是一驚，這才看到顧冉一襲緋色華服，站在門側笑意盈盈。
    顧冉的長相并非多么紅顏禍水，最多只能算是眉清目秀。但她那雙丹鳳之眼，內勾外翹，神韻十分獨特。尤其笑起來時，眼中仿佛蒙上一層水霧，繾綣朦朧。
    八字胡看得心神蕩漾，但也知道，他們若想賺筆大的，這女人便碰不得。誰知自己還未講句話，面前突然揮來一拳，勁力之大，直接把人捶落到了墻角。
    顧冉雖有一身功夫，但也是第一次使，還不確定自己到底有多少氣力，這一拳揮得力道十足。
    見八字胡嘴角淌了血，他的兄弟趕緊從地上爬起，嘴里不干不凈地問候著顧冉的家人，還不待他出手，顧冉的拳頭已經招呼到了他的臉上。
    兩個壯漢雖然魁梧，卻不是練家子，不過空有一身蠻力而已，自然不是顧冉的對手。不消片刻，倆人被打得滿地找牙，連連求饒。
    屋外的寒風，呼呼地灌進柴房，沈寧也不覺得冷，看著顧冉的紅衣翩躚，怎么也挪不開眼。
    他正看得入神，一抹紅影奔了過來，伸手拉他：“快走！”
    “不要！我娘的玉釵還在他們那里！”一層衣料擋不住顧冉手上的冰涼，沈寧立刻回神，一把將人甩開，微微垂眸，“你說了，豁出命去，也會把玉釵搶回來。”
    這模樣，真真像極了兔子，可憐又委屈。
    顧冉心頭一軟，迅速折回了倒地不起的八字胡與他的兄弟身旁。得虧沈寧“出言提醒”，不然，她真就變成某位娘親口中的，“慣會騙人的漂亮女子”了。
    “你們昨天撿到的玉釵呢？拿出來！”顧冉一腳踏上八字胡的心口，腳下帶著一些內力，又把這八字胡踩得嘴角淌血。
    “別……別踩了……就……就在你腳下……”八字胡指指自己的胸口，正好是顧冉腳下的位置。
    顧冉立刻収腳，蹲下身去把他的衣領扯開，果見心口處躺著一支玉釵，而且還是斷成三截的白玉釵。她的第一反應便是“毀尸滅跡”，欲要將斷釵收回自己的袖中。然而，一切都還未來得及做，就被一股蠻力給推開。
    是沈寧。
    沈寧跪在地上，盯著斷釵看了半晌，一語不發地將它収了起來。
    顧冉最怕這樣的沉默。若是沈寧放聲大哭，或是對她拳打腳踢，怪她怨她將母親留給自己的東西踩碎，那她都會把人哄上一哄，再誠心道歉。可沈寧垂眸不語，眼中的情緒也被藏在睫羽下，一時間，她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得兜著他的肩，把人往柴房外面帶。
    一股冷氣鉆進鼻，顧冉被風嗆到，打了一個冷顫，鼻尖也跟著紅了。匆忙間也忘了還有院門，只看了眼不算高的院墻，估摸著自己這點兒功夫應該不成問題，她把沈寧往懷中一攬，足下輕點，躍上墻頭離開了。
    長街上，大大小小的店鋪都貼著紅對子，掛著紅燈籠，隱約還有敲鑼打鼓聲與鞭炮聲。
    顧冉一邊搓著手臂，一邊跟在沈寧身后打量著長街景象。這里不是皇都，但這熱鬧的氣氛，看著像新歲。
    “今天是什么日子？”顧冉試著打破沉默，走到沈寧身側問他。
    沈寧低著頭：“正月初一。”
    “過年了啊。”顧冉在掌心呵著熱氣。
    原來自己昏迷不醒半年之久。也不知是誰把她帶離皇都，又把她扔在這冰天雪地里。怎么說，也該留件棉衣給她才是。
    顧冉又問：“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話音一落，沈寧駐足：“沒了。娘去世以后，家就沒了。”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地走著，漫無目的，沒有歸途。
    待到路過一家玉行時，顧冉一把拉停沈寧：“斷釵給我，我能修好。跟我來。”
    盡管沈寧的眼里寫滿不信，顧冉還是把他拉了進去。興許是她身上的華服起了作用，玉行老板對他們格外熱情。哪怕沈寧衣衫襤褸，他也只是微微訝異，什么都不說。
    “姑娘可是要選玉？”老板擺著一張笑臉。
    “我只修玉，不選玉。”顧冉看到擺放玉飾的臺子上放著筆墨，便問：“可否借紙筆一用？”
    經營玉行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聽說有人要修玉。玉行老板一邊許可筆墨可以用，一邊道：“姑娘，玉碎了，可以藏玉1，為何還要修補？”
    “珍愛之物，舍不得。”顧冉走到臺案邊，背過了身，邊寫邊說，“我這支玉釵，最是難修，還請您按照我寫的方法來。”
    等她轉過身時，就看到沈寧怔怔地望著自己，不知在想什么，又入了神。
    她把斷釵包在紙中遞給玉行老板，老板接過后，便去了內堂。他心生疑問，眼前的紅衣女子既知如何修補，為何還要來他店中？再轉念一想，罷了，他不過是開店賺錢，許多事，皆與自己無關，也無需自己過問。
    半個時辰后，玉行老板從內堂出來，他手里拿著一支玉釵，無任何雕飾點綴，卻也不見斷痕。
    他將玉釵遞給顧冉：“姑娘，修補好了。”
    顧冉接過，捏著玉釵一端，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又蹲下身來，看著沈寧時，還要微微揚頭：“修好了。還有，抱歉。”
    有那么一瞬，沈寧覺得自己在顧冉的眼里看到了星辰。他動作遲緩地將玉釵握在手中，然后，越握越緊。
    “老板不僅手藝好，人也好。”顧冉起身，連連道了好幾聲謝，才滿意離去。
    兩人出來時，正下著雪。長街上鋪著一片素白，路上印滿了大大小小的腳印。許是街上孩童的歡聲笑語感染了沈寧，他抬起手來接住一片雪花，還沒等看清它的形狀，落雪便融在了掌心。
    他不甘心地繼續伸出手，一片又一片，不停地重復著同一個動作。聽到身旁的噴嚏聲時，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另一只手，一直被顧冉握著，一大一小的手掌間，還擠著一支白玉釵。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取暖。”沈寧沒放開她，拉著她在長街上跑了起來，“跟我來。”
    落雪如蝶，緋衣似火，一抹紅影打長街而過，像極了琉璃世界里的白雪紅梅2。
    穿過長街，又繞過幾家店鋪，沈寧把人帶到了一間草舍外。這里似乎已經有人踏足，雪地上印了許多足印。
    她隨著沈寧入內，看到草垛上坐著三五個乞兒時，顧冉怔住了。
    褪去金枝玉葉的外衣，逃離了深宮高墻，有了自由之身，卻也意味著她從富貴鄉里跌進了貧窮窟。
    這感覺，真的有些不好受。
    沈寧把人拉進草舍，又尋了一塊兒干凈的茅草垛，與顧冉并肩而坐，自始至終，都沒松開她的手。
    草舍里的乞兒見了顧冉，好奇又期盼地看過來，希望這個華服女子，能好心給他們幾個銅板，讓他們去街邊買點兒吃食。
    可惜顧冉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填飽肚子。身無分文，又無一技之長，她可能連這些乞兒都不如。能不能挨過這個冬天，活到開春，她自己心里都沒底。
    “沈寧。”顧冉輕喚一聲，抽回了自己的手，接著把身旁人拽進自己懷中，像抱著湯婆子一般，從身后把人抱在懷里，她道，“你看這大過年的，我們都無家可歸，不如相依為命吧。”
    說這話之前，顧冉有認真思考過。天大地大，她不信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僅如此，她還會些拳腳功夫，顧冉不信沒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然而，文武雙全又如何？她連顆長蔥都切不好，飯都不會做，酒樓后堂都未必會收她。
    說實話，她心生畏懼。畏懼孤獨，畏懼長路漫漫布滿荊棘，而這些荊棘，都要她去獨自面對。
    若是有人能與自己為伴，就是害怕，至少也能求得安心。
    所以，她對沈寧說了相依為伴。
    “我娘說，好看的女子，慣會騙人。”感受著身后的溫熱，沈寧有些言不由衷地拒絕。
    “你娘好看，還是我好看？”顧冉問他。
    沈寧想了片刻，回道：“我娘好看。”
    “那不就對了。我不漂亮，所以我不會騙人。”
    沈寧沒再回話，只歪著頭，輕輕枕在了顧冉的手臂上，心道，你現在就在騙人。
    許是草舍的稻草墻擋了寒風，兩人又在相擁取暖，顧冉也不覺得多么冷了，倒是有些饑腸轆轆。她只后悔自己沒從八字胡那里要回釵環，不然拿去換了錢，他們兩個不僅可以添身棉衣，還能吃頓好的。
    顧冉抬了抬手臂，問：“這街上有沒有招工的？”
    沈寧抬起頭來，回道：“沒有。”
    顧冉無奈地笑了，去酒樓做個跑堂混口飯吃的機會也沒了。但她也不打算繼續坐在這里挨餓受凍。顧冉環著沈寧，把人從草垛上帶了起來：“咱們出去看看，今天過年呢。”
    一聽要出去，沈寧趕忙把玉釵收好，再次被顧冉握著手，走出了草舍。
    路上積了厚雪，把兩人來時的腳印也蓋在了下方。地面像換了一張新的席子，干凈又素雅。
    沈寧有些玩心似起，也顧不得冷風嗆鼻，拉著顧冉在上面印起足印。印了大概二十幾個，就聽不遠處傳來踏雪聲，似乎不止是一個人的。
    “看到那個穿紅衣的女人沒，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