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旬的畫坊，準備在初八重張。初七一早，師徒三人吃過早膳，就去了畫坊掃除。
    原本顧冉是要跟著一起去的，卻被柳旬給拒絕。自那之后，八字胡雖未再找上門來，但以防萬一，柳旬讓她過了上元節，再去畫坊幫忙。于是，負責師徒三人伙食的重任，便落到了她與沈寧的身上。
    生火做飯這事，還真有些難到了顧冉。柳旬一走，她看向身邊的人：“阿寧，我不會做飯。”
    沈寧臉上沒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是什么想法，似是知道她不會一樣，拉著她的手，把人帶到了火爐前。
    顧冉發現，除了寫字，加炭火是沈寧最喜歡做的事，每天往火爐邊跑得比她都勤快。不僅如此，還一定要她覆著手，兩人一起把一塊塊黑炭放進去才行。
    從早到晚，不厭其煩。
    “你是不是喜歡同我握手？”加完炭火，顧冉自身后把人攔腰攬進自己懷里。
    沈寧轉過身，看了一會兒她的眼睛，抬手在她鼻子上點了一下，又摟上了她的脖子。
    顧冉知道那只手上是什么顏色，把人拉著站好：“阿寧學壞了。所以，午膳由你來負責。”
    借此機會，她把這個難事推給了沈寧。
    顧冉會這樣做，完全是因為沈寧太過聰慧，一學就會。就拿描摹習字來講，她沒教幾回，沈寧已經可以握筆，把字寫得規規整整了，再補些筋骨神氣，一定是一手好字。
    不僅如此，就連廚房一把手的暖晴，也已經開始夸贊沈寧，把他從幫倒忙的圈中拉了出去。唯一還在添亂的人，是顧冉。
    憑著這股聰明勁兒，她也要讓沈寧替自己“掌廚”。
    “今天寫字，你要帶我多寫幾遍。”沈寧難得討價還價。
    “如果不呢？”顧冉問他。
    因為兩人靠得極近，沈寧很容易就把額頭貼上了顧冉的：“我也不幫你做飯。”
    “壞人。”顧冉笑著把人推開，沈寧卻拉著她不讓她站起身，似乎她不同意，沈寧就會一直壓著她的肩。
    分明還是個只到自己腰間的少年，顧冉卻覺得搭在自己肩上的那雙手，滿是氣力，壓得自己無力反抗。
    興許，沈寧真是個習武的好苗子。
    “你幫我做飯，我教你習武。”顧冉把人拉近自己，主動貼上了沈寧的額頭。她知道沈寧喜歡與她親近，這么些天了，她不是看不出來。
    只要靠近沈寧，無論她說什么，沈寧都會聽。
    然而，這一回好像沒那么好說話了。
    “幫你做飯和寫字是一回事，習武是另一件事。”沈寧道。
    顧冉以為自己聽錯了，前幾天那只敢怒不敢言的小白兔，竟然開始給她講事理，捋思路，讓她連唬弄都不成。
    “我可以做一回你娘親說的‘漂亮女子’嗎？”顧冉問。
    沈寧認真地看著她：“不可以再說謊。”
    這讓顧冉有些無言以對，似乎在沈寧的眼里，她成了一個謊話連篇之人。可她不覺得自己欺騙了沈寧什么，要說有，也只有一個名字罷了。
    可名字到底只是一個稱呼，換成什么，對她來講都已經無所謂了。只不過腦中一閃而過那名為“相思子”的毒藥，她才順口說了自己叫“紅豆”而已。
    為了讓沈寧對自己改觀，顧冉保證：“你幫我做飯，字寫幾遍都聽你的。功夫，我也會教與你。”
    沈寧沒再說話，抵著顧冉的額頭，看了她許久，才輕輕環著她的脖子，抱了抱她。
    常言道，擇日不如撞日。趁著柳旬師徒不在，到午膳之前還有大把時間，顧冉決定先試上一試。
    她把人往院中一帶，自己當初習武學的那一套，全都往沈寧身上用。擔心急于求成讓沈寧受傷，她便循序漸進，一點點讓他適應。馬步也是從高樁扎起。
    沈寧聽得認真，卻因為從未接觸過武術，顧冉講的這些，對他來說就是一本天書，上面分明寫了許多字，他卻一個都不認識。害怕顧冉失了教自己的耐心，他每動一下，都是小心翼翼。
    臨近正午時，顧冉喊了停，沈寧也跟著松了口氣。
    “你怕我？”顧冉一邊給他揉著腿上的肌肉放松，一邊捕捉著他的情緒。
    沈寧真是喜歡極了顧冉的這一舉動，捏在他腿上的力道雖然有些重，卻讓他從腳底生出一種快意，直沖頭頂，舒服得忘了回答。
    “問你話呢，阿寧。”顧冉停了下來。
    “我聽不懂，你會不會不想教我了？”沈寧低著頭，試圖把自己的臉紅藏起來，“可不可以別停下……”
    顧冉一愣，隨即又笑了：“你把我當丫鬟使。阿寧，我教你的東西若是學不會，以后就再不會像今天這樣，幫你放松筋骨了。”
    “我學！”沈寧抬頭，看進顧冉的眼里，“我會好好學的！”
    “那我便好好教。畢生所學都教與你。”
    休息小片刻，兩人才去了廚房。顧冉再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一看就會。從未碰過刀的沈寧，頭一回，就把土豆切得薄如紙片，拿起來一看，還會透著光。
    要知道，在這廚房里，豐年的刀工堪稱一絕。現在一瞧，他怕是要地位不保，這個“絕”，該讓給沈寧了。
    顧冉忍不住夸他：“阿寧，你說你以后，會不會變得無所不能？”
    “他會不會變得無所不能我不知道，我只覺得你越來越不行。”暖晴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兩人都是一驚。
    沈寧放下手里的活，轉過身來拉上了顧冉的手，安靜地站在她身邊。
    “紅豆，你先跟我來，師父給你買了東西。”暖晴看了看他們交握的雙手，微不可察地皺了眉。
    轉身出去前，她又看了沈寧一眼，看到他對自己流露出來的敵意，極為明顯。
    或許說，這敵意不單是對她一人，而是除顧冉以外的所有人。
    兩人跟著暖晴來到正廳，柳旬也在，圓桌上還放著折疊整齊的窄袖紅衣。
    見二人進來，柳旬對顧冉道：“去試試看是否合身。”
    顧冉在桌邊停下，看著桌上的紅衣，沒有說話。
    她一直覺得柳旬這人有些怪。收留她與沈寧，又不過問太多，每天與他們二人的對話，攏共沒有十句。一間畫坊養活著師徒三人，也不見他們為吃穿用度發愁，甚至還毫無壓力地供著她與沈寧白吃白喝。
    萍水相逢，素不相識，她可不信柳旬能如此慷慨大方，不求回報。
    這老者雖頭發花白，但他腰板不彎，走起路來更是輕得不易被人察覺。若不是顧冉自幼習武，聽力本就好于常人，否則，還真不會注意到他的氣息。
    柳旬，會功夫。
    “原來你不喜歡。”看到顧冉不說話，柳旬道。
    “先生的恩情，紅豆無以為報。”顧冉也就說到這里，什么以身相許、做牛做馬這樣的承諾，她斷不會許。東西不收，她也不準備報此恩情。
    “你都在這住了這么些天了，師父的恩情，你早就還不起了。”暖晴看她拒絕，頓覺她有些矯情，“還差這身衣裳么？”
    豐年也道：“我看你系著紅發帶，身上的衣服也未曾換過。雖然洗過一次，還未干就又穿著出來，便以為你愛極了紅色。”
    要說這發帶，其實是顧冉一時心血來潮剪的。因為身上的宮裝衣袖太寬，裙擺太長，她行動起來極為不便，這才拿起剪刀，咔嚓兩下，寬袖剪成窄袖，逶迤拖地的裙擺，現在也只過腳踝。
    從未做過針線活的她，第一次穿針引線，給自己做了一件“新衣裳”。
    看著地上掉落的布料，她順手剪了一條發帶做裝飾。恰好被沈寧看到，堅持著也要和她一樣的，她才又給沈寧也剪了一條極細的，綁在了他的小發辮上。
    不曾想，自己的這些行為，竟迷惑了他人。難怪會讓人覺得她喜愛紅色。
    然而，豐年對顧冉的過多關注，讓沈寧有些不舒服，握著顧冉的手，微微用了些力。
    “都說了，師父的恩情你還不清了，別拒絕了。”暖晴拉著顧冉，把衣服往她手上一塞，道，“別浪費師父的一片好心。”
    “過了上元節，請先生一定讓紅豆去畫坊幫忙。”顧冉不再拒絕。
    一直沒說話的柳旬，終于出聲：“我還以為你嫌棄我這個老頭子的眼光不好。這份恩情，你得還進我的畫坊里。要是賺不到錢，畫坊沒了，你們都得跟著我流落街邊。”
    顧冉將衣服收好，拉著沈寧，隨暖晴與豐年，一道去了廚房準備午膳。
    看著廚房案臺殘局一片，豐年夸贊沈寧刀工不錯，暖晴卻在奚落顧冉一無是處。一頓飯，準備了好一會兒，才擺上桌。
    畫坊已經掃除干凈，只等明天重張，師徒三人下午不用再去。午膳一用完，柳旬又不見其人，暖晴與豐年有自己的事要做，顧冉帶著沈寧回了客室，繼續練字。
    只是，坐在小桌邊的沈寧，一動不動。顧冉問：“為何悶悶不樂？”
    沈寧搖頭。
    顧冉又問：“是不知道原因嗎？”
    沈寧先是點了頭，復又搖了頭。
    顧冉把他連人帶凳，一起拉至自己身前，再問：“是誰說了什么讓你在意的話嗎？”
    “豐年。”沈寧拉起了顧冉袖口的一角，說，“我也知道，你那天的衣服，有些潮濕。”
    顧冉懂了，原來是豐年對自己的關注，讓他覺得不快。
    她明白，自己從人牙子手中救下沈寧，又讓玉行老板將他母親留下的玉釵修補好，尤其在他最無依無靠之時，還許諾他要相依為命，這些對于沈寧來講，自己就像是落水之人的一顆救命稻草，被抓住了，便會視為己有，自然不愿旁人對此動什么心思。
    沈寧只是害怕連她也離開罷了。
    顧冉解釋道：“阿寧，豐年那是覺得先生贈我喜愛之物，我不領情，生氣罷了。”
    沈寧將手移到她的手腕上，道：“你喜歡紅色嗎？可是你這樣，很好看。”
    怎么可能會喜歡。就像蕭寧的心里裝不下顧冉，顧冉也絕不會喜歡上沈相思喜歡的東西。
    她嫁給蕭寧三年，兩人卻無夫妻之實。蕭寧與她相敬如賓，眼中也從未有她。而眼前的沈寧，這雙近乎與蕭寧一模一樣的眼睛里，滿載著星辰，還裝著顧冉這個人。只要她說出否定的答案，這雙眼里的光彩，就會變成深淵。
    顧冉不愿自己被吞噬在那雙眼中，更不想讓沈寧為此失落不已，她道：“其實，我喜歡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