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這天，各家各戶門燈高懸，焚香放炮，好不熱鬧。
    顧冉便是在這大清早的鞭炮聲里睜眼的。胸口處壓著重物，她一看，果真又是沈寧趴在了自己身上。
    這間客室里只有一張床，自他們被收留那天起，兩人一直同榻而眠。起初，沈寧很規矩，偶爾夜半驚醒，會鉆進顧冉的懷里。而最近這幾日，顧冉每回醒來，都發現沈寧趴在自己身上，環著自己的脖頸，有時箍得她險些喘不上氣。
    顧冉推著身上人的肩：“阿寧，躺好。”
    沈寧動了動，似是被喚醒一般，抬起了頭。他看到顧冉睡眼惺忪，那雙還不甚清醒的丹鳳眼里，蒙著水霧，可見慵懶。微微松開的衣領下，是如新月般的脖頸。因為抬手抵著他的肩，若隱若現的鎖骨，勾勒出一點弧度，忍不住讓人咬上一口。
    一種不知名的情緒推動著沈寧，他拉開顧冉的衣領，低頭咬在了她的肩上。
    顧冉本就沒有清醒，肩上的痛，讓她分不清是醒著，還是夢里，推著沈寧的手，最終落在他的背上，復又沉沉睡去。
    待到她再醒來，洗漱更衣完，鬼使神差地拉開衣領一看，肩上的牙印還留著淺淡的痕跡，便蹲下身，抬指在沈寧的額上輕輕一彈：“阿寧學會咬人了。”
    沈寧看著被衣服遮起來的罪證，蜷縮著手指，微微垂眸。
    他不知要如何回話，因為他的確想那么做，沒有任何理由。如果一定要說一個，那就是“他想”。
    “今天是上元節，我先放過你。你咬我這事，留到下次一起算。”顧冉又輕輕彈了他的額頭。
    沈寧有些開心，問：“還有下次嗎？”
    顧冉也問：“你還想咬我？”
    沈寧直言不諱：“想。”
    顧冉沒再回話，捏了捏他的臉頰，便站起身來。沈寧順勢拉上她的手。這似乎成了他們兩人固有的動作，只要顧冉站著，就一定會與他雙手交握。
    兩人出了屋，就看到暖晴正催促著豐年，豐年也正要點燃地上的炮竹。
    聽到動靜，暖晴回頭，看到顧冉與沈寧，高興著道：“早呀！”
    話音一落，炮竹聲響，豐年跟著跑了過來，臉上洋溢的笑容，應了這節日的歡鬧。
    “師父今晚要帶我們去賞花燈，聽說還有龍燈呢！”暖晴的話語間，是難掩的開心。
    “所以，咱們晚膳得早點兒準備。街上可熱鬧著呢！”豐年說完，又看著沈寧，“阿寧，我教你做元宵，你這么聰明，肯定能做得好！”
    話頭一起，顧冉又被暖晴給奚落一番，幾人才往廚房去。
    畫坊閉肆一天，沈寧也跟著得了閑，不用練功寫字，卻被豐年拉著在廚房忙碌了一整天，再一出來，鼻尖上還沾著面粉。
    柳旬也拿出了不知何時扎好的兔子花燈，給了每人一只，剩下的，全被掛在了院中，等著晚上明燈。
    沈寧喜歡極了這盞燈。他以前只看別家的孩子有，現在自己也得了一只，在他手里，都快要變成珍寶。
    天色漸暗，暖晴與豐年就愈發開心，帶著沈寧在院中點燈。一盞盞兔子花燈被燈火染成橘黃，在暗藍的夜色幕布下，透著點點柔光。
    “明天，你們兩個隨我去畫坊。”柳旬走到顧冉身旁，又遞給她一盞花燈，“你倒是安靜。”
    顧冉接在手中，沒有動，只站在門邊，看著燈火下的沈寧，臉上嵌著一層微黃的暖光，讓他整個人都柔和了不少。
    她說：“旁觀也是種樂趣。”
    柳旬也看著被點亮的花燈，道：“我以為你最愛熱鬧。”
    顧冉回道：“有誰不愛熱鬧呢？”
    柳旬反駁她：“不，你現在只想做一個看客，觀看這場熱鬧。你不喜歡，把花燈給我吧。”
    顧冉被人拆穿心思，有些窘迫：“我去把這燈點上。”
    她走到沈寧身側，對他搖了搖花燈，沈寧聽話地走近，在顧冉面前把燈點亮。
    燈火照亮了兩個人的臉，沈寧的眼里也跟著亮了起來，還閃著微光。
    “差不多我們也可以去賞花燈了，早去早回，明天還要去畫坊呢。”柳旬在一旁催促。
    暖晴與豐年都大聲喊著“好”。顧冉把手里的燈掛好，拉著沈寧的手，幾人才往街上去。
    長街上，繁燈似錦，龍燈飛舞，紅紅火火，燦爛斑駁。
    暖晴與豐年的對話都是用喊的，聲音稍小一些，便會被淹沒在人山人海之中。柳旬走在他們身后，時不時地，會與他們交流幾句。顧冉則是拉著沈寧，與這師徒三人保持了幾步距離，跟在最后方，不說話時，完全就是陌生人一般。
    從方才，她就發現有人藏匿在人群中跟著他們，氣息都未做掩藏。她還不覺得自己，能美到，被哪家公子在后面追著走的境地。
    要說有，也是八字胡。
    顧冉加快腳步，拉著沈寧從柳旬身邊走過：“有人。不必等。”說完，便沒了人影。
    她帶著沈寧，哪人多，往哪去，沒一會兒，就跟著人流，擠到了燈廊下。
    竹桿架起的長廊下，掛著各式花燈，燈影斑駁，落在了顧冉與沈寧的身上。
    “姑娘也來猜個燈謎吧，一個銅板一次。”有人攔下了顧冉。
    難怪這里人多，原是都擠在這里猜燈謎。一個銅板一次，這人笑得如此開心，應是賺了不少錢。
    可惜，顧冉身無分文。
    她搖搖頭，表示不愿。
    這人便拿著一只兔子花燈，問起了沈寧：“想不想要？如果你身邊的姐姐將燈謎猜對了，這只花燈就給你了。銅板我也不收。”
    沈寧有些心動，但也知道顧冉無意在此浪費時間。以為身邊的人會拒絕時，卻聽她問：“是什么樣的謎語？”
    “我這花燈上就掛著呢，你看看。”那人把花燈重新拿回顧冉面前。
    顧冉看到被銀線栓著的紙條，取下來后，她蹲下身，在沈寧面前展開，與他一同看了起來。
    相思種
    生南國
    這幾個字，沈寧都認得，因為顧冉都教過他。前半句他不懂，但后半句，他知道。
    沈寧道：“這是在說你。”
    顧冉點頭：“阿寧說得不錯，這是在說我。”
    “既然姑娘有了答案，那不如，”那人的笑臉突然晦暗不明起來，“留到香月坊，說給八爺聽吧！”
    顧冉一腳將那人踹飛，拉著沈寧飛快離開燈廊。藏匿在人群中跟著她的人，也隨之現身。
    果真是八字胡，竟如此記仇！
    沈寧緊緊拉著顧冉的手，跟著她在人群里跑，被撞疼了肩膀，也不敢呼痛。
    他太害怕抓不住顧冉，而與她走散。就像夢里的紅蝶，總是從身邊繞著飛去。
    沈寧有些亂了步伐，險些摔倒。
    顧冉似是知道他的慌亂不安，攬過他的肩，帶著他縱身躍出人海：“我不會丟下你的，別怕。”
    恰好龍燈飛舞而過，一抹紅影躍身而上，衣袂飄飄，攜光而來，又消失在繁燈之中。
    “那個人是紅豆嗎？”暖晴揉了揉眼睛，“她是不是從龍燈上飛過去了？”
    “我也看到了！”豐年望著紅影消失的方向，“一定是紅豆！”
    顧冉越跑，人煙也越稀少。八字胡依舊窮追不舍，竟然還未將人跟丟。
    “阿寧，我教你怎么與人過招，好不好？”顧冉停了下來，“打不過的話，我們就一起挨揍。”
    這里燈光暗淡，又冷清無人。沈寧沒有說話，緊張地點了點頭。
    “你還挺會藏啊！半個月都找不著你人！”八字胡終于追來，“當初就應該在柴房里把你給收拾了！”
    “我身上的釵環，還不夠你換錢嗎？為何要等著我現身？一個人牙子做到你這份上，還是頭一次見。”顧冉把沈寧護在了身后。
    “八爺我上頭可是有人的。香月坊的花姐，知道吧！要不是花姐看上這小子的臉了，我也懶得耗在這兒！”八字胡打量著顧冉，“至于你嘛，原本想送給花姐討個開心，現在，倒覺得讓你來伺候伺候大家，也挺不錯！”
    八字胡一說完，他帶來的手下，都跟著笑了起來。這笑聲入了沈寧的耳，讓他聽著不舒服，立馬從顧冉身后鉆了出來，擋在她身前。
    沈寧身上的鋒利，再次顯露出來，那模樣，就像雪原上的狼崽，對敵人露出了尖牙。
    “這小子看人的眼神，總讓老子不快！”八字胡退后一步，啐了一口，“把這女人抓住了，讓她給八爺我解解氣！”
    看著沖過來的人，顧冉把手搭在沈寧的肩上，輕聲道：“阿寧，別怕，就像你練字一樣，這些人，即是白紙，你的一招一式，便是你落在紙上的一筆一劃。”
    “揮毫要筆力勁挺，字字靈動瀟灑。”
    聽著顧冉的話，沈寧忽然想起了拓本上，那些天然放縱、氣勢犀利的字跡，正如此刻的顧冉一樣，手中沒有任何兵器，但她鋒芒盡現的招式，銳不可當，而且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