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勢愈發兇猛,火舌肆意吞噬著客棧,噼啪作響,像靨足的喟嘆。
顧冉被推回了后院,在一片灼熱里抱著沈寧。
墻外有人在救火。潑水聲不斷,卻難以壓下沖天的火勢。
“害怕嗎?”顧冉稍稍松開沈寧,看著他露在面巾外的兩只眼睛,倒影里,自己正背對著一片火海。
沈寧抓著她的衣服:“不怕。”
聽到預料中的答案,顧冉的千言萬語,變成了一個擁抱。分明想了許多事,可眨眼功夫,思緒像被燒盡一樣,只剩一道枷鎖。
她想把這鎖,給沈寧帶上。
而此時,房梁木“轟”地一聲墜地,激蕩起層層熱浪,火星四濺。
顧冉抱著沈寧站立不動,略有些急切地問:“阿寧,我們生死相依,好不好?”
沈寧緊環著她的腰身,沒有半分猶豫:“好。”
“不許后悔。”
“不后悔。”
永遠不會后悔。
又一股熱浪沖來,燙了顧冉的發尾,像打著卷的枯稻草。她有些如愿以償地得到了沈寧在生死關頭的保證,抱起人,迅速逃離后院。
方一出來,迎面一桶涼水潑來,把兩人澆得徹底,被烤得灼熱的臉,也因此降了一個溫度。
“姑娘,我、我不知道你會出來。”書生急著解釋,意識到自己言語不妥,又抓耳撓腮地補充,“我的意思是,沒想到你會從這里出來,你別誤會。”
顧冉一邊解著沈寧的面巾,一邊道:“多虧公子的涼水,我倒也不覺得被烤得難受了。”
“那就好……”書生見她沒有介意,便改了話題,“官府那邊又來人了,似乎是個狠角色,山匪頭子都受了傷,他的手下全都去支援了,現在這鎮上,只剩下住店的客人。”
顧冉看著周圍,幾乎人人都在收拾行囊,準備趁亂離開。留在這里救火的,就只有書生一人。
她由衷道謝:“多謝公子相救。”
書生面上一紅,手里的水桶也掉落在地,手忙腳亂地撿起來時,正好看到顧冉屈膝蹲身,檢查著沈寧是否受傷。
恍惚間,似有一圈無形高墻,將兩人圈在其中,高墻內,容不下第三人。
顧冉給沈寧擦著臉上的水,指腹劃過他臉上的傷,動作也跟著停了下來:“抱歉,阿寧。”
沈寧一直少言,此時也一樣靜默不語,把臉貼在顧冉的掌心,看了她半晌,才不顧身上的濕涼,摟上她的脖子。
大火燒平了一家客棧還不夠,火苗又繼續竄向周圍的房屋,似乎想把整個粟陽鎮變成一片火海。
薛瑞安帶人打馬入鎮時,鎮上火光沖天,人們抱著行囊慌亂逃竄,呼嚷聲,蓋過了細雨敲窗一般的馬蹄聲。
他看著火源的方向,命令道:“快去滅火!”
官兵找到鎮上滅火用的唧筒,在未被殃及的客棧里裝水,很快一切就緒。
薛瑞安勒韁下馬,奔走長街,安撫鎮上的住客:“我們是官府的人,大家不要慌張!山匪已被扣押!”
隔著大火,顧冉隱約聽到了他的聲音。
薛瑞安來了,顧騁就應該在附近。她還沒做好準備,用二十年后的模樣,去面對二十年前的父親。心中的畏懼,讓她心跳如雷。
沈寧與她貼近,很容易便感受到胸腔傳來的震動,在顧冉耳邊說:“你的心跳得好快。”
“因為這一次來剿匪的是顧將軍。”
他在八年后,一箭射殺了沈相思。
說來,顧騁與沈寧,也算是有仇。
但無論是什么血海深仇,這其間只要沒有沈相思,就會萬事太平。
顧冉如是想著,將人抱緊。
“我不舒服。”沈寧埋首在顧冉肩上,又重復一遍,“我不舒服。”
顧冉以為是自己太過用力,微微將人松開:“抱歉,阿寧。”
沈寧抬起頭來,與她正視,看著她的眼睛低聲道:“不要。不要想其他人。我不喜歡。”
顧冉一怔,這才明白他口中的“不舒服”,是怎么一回事,便故意將人推離一些,問:“那我應該想著誰?”
沈寧抬手遮了她的雙眼,把她眼里的壞意全部遮在掌下,然后,閉著眼,貼上了掌背。
他道:“我。”
掌心挨著的眼睫輕顫,讓他覺得渾身又癢又麻,他知道,顧冉在笑。
一旁站定不動、從頭看到尾的書生,終于察覺出端倪。這兩人的關系,就像是一對無法被人插足的有情人。哪里是什么姐弟。
再一細想,他與顧冉為數不多的對話里,似乎并沒有沈寧是她的弟弟一說,想來,都是自己胡亂猜測定義。現在意識到事實并非如此,才會覺得震驚。
書生有些失落,忙催促道:“姑娘,我們也快些離開這里吧。”
薛瑞安在長街上巡查,只要看到還未離開的住客,便安撫一番,讓他們先到眾人集中的客棧等待。
所幸無人受傷,他輕輕緩口氣,正要往燒塌房的客棧后院去時,看到一位紅衣女子與一黑衣少年,他們身邊,還有一位白衣書生。
待三人走近,他才看清這女子與少年渾身濕透,甚為狼狽。白衣書生的衣服,也被火燎黑。
薛瑞安立即上前,關切道:“快去前面掛著青白酒旗的客棧,你們這樣穿著濕衣在外,易染風寒。這位公子,可有被燒傷?”
書生打量一番眼前人,看他身著華服,樣貌清俊,定是有些身份,于是連忙拱手俯身:“謝大人垂問。并無大礙。”
“那便好。你們先進去客棧,外邊天冷。”薛瑞安說完,抬腳要走。
顧冉似是知道他要做什么一樣,突然出聲:“不必再往那邊去了,已經沒人了。”
薛瑞安頓足,看向顧冉,無形中有一股壓力,讓他不想與之共處一方天地。
這女子,對他懷有敵意。
“你們先去客棧。”薛瑞安的語氣近乎命令。
顧冉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兩人像是對峙,僵持不下。
最后,還是沈寧使勁兒拉著顧冉,顧冉才率先轉身,朝著青白酒旗客棧而去。
沈寧邊走邊問:“他就是顧將軍嗎?”
“不是。”顧冉看著在風中招展的酒旗,道,“他叫薛瑞安,是個貪愛錢財、貪生怕死的小人。”
這樣一個評價,也是她從蕭寧口中聽得的。因為顧騁一直將薛瑞安當作好兄弟,從未說過他半句不是。所以,顧冉對他的負面認知,最初來源于蕭寧。
“姑娘連這位薛大人也認識。”書生走到顧冉身側,不禁感嘆。
顧冉回道:“只是道聽途說。他為人到底如何,公子還是要自己判斷為好。”
“姑娘說的有道理。”書生撓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知姑娘芳名是何?我叫許子杰。”
“我叫紅豆。”顧冉道,“這是阿寧,之前介紹過了。”
“姑娘的名字倒與他人有些不同。”許子杰又看向沈寧,猶豫片刻,才問,“你與阿寧是……?”
“不是姐弟。”顧冉停下腳步,三人已經到了客棧門外。許子杰卻在等著她繼續說下去,不看腳下,一不小心,絆在門檻上。
屋內的人,早已聽聞其聲,均注意著門口動靜,看到許子杰絆進屋內,又都是暗自一笑,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響。
許子杰尷尬地站穩,顧冉恍若未見,環視屋內,看準一個角落處走過去。
屋內的人都認得她。她與山匪相斗時,這些人都開著窗縫看過熱鬧。看她搬了凳子在角落落座,又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顧冉一概不聞,與沈寧對坐,耐心地等著薛瑞安過來。
許子杰也想湊上前去,卻在對上沈寧的目光后駐足。這生人勿近的眼神,讓他覺得不寒而栗。最終,他與眾人湊到了一起。
將近一個時辰過去,火勢終得控制。一道道水流猶如飛瀑,終于將大火澆熄。
薛瑞安在趕來客棧時,已經有人按耐不住,喊著離開。他忙讓官兵把守門外,將客棧圍了個水泄不通,面色可親地道:“請大家稍安勿躁,聽本官一言,再做打算也不遲。”
說完,他將腰牌舉在眾人面前,似是在證明自己為官的身份。
粟陽縣令。這個粟陽鎮受他管轄。
等到客棧靜了下來,他才收起腰牌,繼續道:“山匪被除,大火已滅,現在粟陽鎮是安全的。本官以為,大家受了驚,不若在鎮上休息緩神一晚,養好精神,明日再上路也不遲。本官也命人準備了熱湯熱菜,無需大家掏一個銅板。但如果有人執意要在今日離開,本官也絕不阻攔。但你們要清點好自己的行囊,確保萬無一失,天黑前能到下一個落腳處才行。”
一席話說得如此為民著想,許子杰怎么也想不到,這是個貪財小人。他向著顧冉的方向看去,看到她并未聽薛瑞安講話,不知與沈寧說了什么,笑彎了一雙眼,像月牙一樣好看。
屋內的人在一番細細碎碎地討論過后,有不少人選擇當日離開。許子杰舉棋不定,頻頻看向顧冉,就連薛瑞安也注意到了,不由得一同看去。
顧冉正朝著他走來,到他面前站定,看了眼他的腰牌,問:“如果民女想一直留在粟陽鎮的話,不知大人是否應允?”
薛瑞安道:“粟陽鎮的山匪已除,現在更像是一座空城。但百廢待興。如果姑娘愿意留下重建此鎮,薛某由衷感謝。”
顧冉笑道:“民女只是沒錢去皇都,想在這里討個生活罷了。”
薛瑞安看向沈寧,問:“這位是?”
“沈寧。”顧冉補充著解釋,“我們并非姐弟。”
聽后,薛瑞安沒說同意,也不拒絕,只讓顧冉做了登記,發給她一個木牌,安排了她的住宿。
還在猶豫不決的許子杰,也終于決定在粟陽鎮留宿一晚。
人都散了之后,暫先留下休息、明日出發的,只剩十余人。粟陽鎮內,很快變得清冷下來。
顧冉不客氣地向官兵要了熱水,讓他們送來房間。
薛瑞安為了做一個好官,給他們準備干凈衣物的速度,倒是迅速。只一個時辰的功夫,就叫人把兩套新衣送了過來。
待到兩人洗漱好,換上新衣,也已折騰了大半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