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大雨,似一道接連天地的水墻,墜入泥濘中,翻出了土壤的芬芳。
楊騫撐著傘,緩步行走在雨中大道,身后,是衣衫盡濕的許子杰。
兩人一前一后,在雨中走了近一個多時辰,直至前方出現(xiàn)了同樣撐傘的行人,徐子杰才猶豫地開口:“楊大人,王爺他還能到淮州嗎?”
楊騫沉默半響,語帶嘲諷地笑道:“許大人的疑問,未免有些晚了。”
許子杰一怔,閉口不語。他看著楊騫在泥道中留下的腳印,心底泛起涼意。
荒舍中避雨的女子,是楊騫刻意安排的刺客。他對女子的輕佻打趣,是一道暗示,暗示她們?nèi)⑸驅(qū)帲B帶著沈?qū)幮闹兴鶒邸?br/>
四人在荒舍中交手,楊騫漠然離開。他一路追了出來,靜默地看著前方的一把紅傘,猶如一朵盛開在風雨中的牡丹。
楊騫的目標明確,無意傷及旁人,所以他才能毫發(fā)無傷地跟著他走了一路。
此刻問及沈?qū)帲话胧菗模话耄撬疾桓页姓J的、暗沉的期望。
他想,如果沈?qū)幘驮谀腔纳崂铮Я诵悦?br/>
夜幕將落,雨勢漸弱,農(nóng)家炊煙裊裊,給將至未至的夜色,渡了一層暖意。很快,這一份恬靜,被一陣渾濁急躁的踏水聲打破。
顧冉背著沈?qū)帲谖档奶炷幌麓┧螅蠹t的鮮血,滴落在她腳邊,轉(zhuǎn)眼,又融入泥水。
她的背上,也是殷紅一片,血腥氣不斷從她的脖頸處,鉆入鼻中。
沈?qū)幨芰藗?br/>
他在白衣女子一刀刺來的千鈞一發(fā)之際,狠力將她推開,讓鋒利的刀刃,直捅進自己的肩頭。同時,那位名喚“月兒”的粉衫女子,也奮起攻來。
一前一后,沈?qū)幐贡呈軘场?br/>
嗤——
顧冉握上刀刃的一刻,月兒手中的短刀刀尖,也扎進了沈?qū)幍男乜凇?br/>
猛地一掌劈開月兒的手臂,顧冉攔腰將沈?qū)帀喝霊眩W身躲過白衣女子的攻擊。
月兒的招式緊追過來,沈?qū)幦掏磸念櫲綉阎忻撾x,一邊護著她,一邊與月兒和白衣女子相斗。
殺意重重下,顧冉不忘留意楊騫。本以為他會親自動手,卻見他悠然起身,事不關己地徑自離開。
待他的衣角掃過門檻,屋外已有十幾黑衣人,提刀等在雨中。
兩人殺出重圍時,已經(jīng)精疲力竭。沈?qū)幾o了顧冉周全,自己卻是一身刀傷。黑色的衣袍,已被血染得更加幽暗。
頭重腳輕的眩暈襲來,他再支撐不住,昏昏沉沉地,便要往泥地里栽去。
顧冉一把將他接住,顧不得自己的體力不支,背起他,就往早已定好的、落腳城鎮(zhèn)的方向跑。
她在細雨中穿梭,快得猶如夜中鬼魅。涼風帶來血水的味道,猶如一把匕首,刺入心臟,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相思……斷指之痛……我算不算……還你了……”
“還有……那一箭……”
“我……好困……”
意識不清的低喃,斷斷續(xù)續(xù)地自身后傳來,顧冉努力辨聽清楚內(nèi)容,卻無暇思考其意。
她收緊手臂,焦急的語氣里,帶著些許威脅:“阿寧,不許睡。睡著了,我就把你丟在這里。”
沈?qū)幭乱庾R地摟緊她:“別……別丟下我……”
近乎哀求的低語,讓顧冉不禁憶起了徐北的脆弱少年。她也曾這樣背著他,在落雪的屋檐上奔逃。
那個時候,他也同樣害怕,害怕被她棄之人潮。
天色越來越暗,星星點點的燈火,在遠處閃爍。顧冉加快腳步,背著沈?qū)帲枷蜻@夜里的唯一光亮。
“你們要是再晚來一刻,這少年怕是連今晚都撐不過去了!”
醫(yī)館里,大夫看著醫(yī)童將不知第幾盆血水換下去后,怒聲質(zhì)問顧冉。
“你們真是遇上了山匪劫道?”
顧冉看著床上緊閉雙目、臉色蒼白的沈?qū)帲瑝旱土松ひ簦貜椭疑线@家醫(yī)館時,扯出的謊話:“確是山匪劫道。少爺為了保護我,才受了重傷。”
再次聽到同樣的回答,大夫收神,繼續(xù)專心處理床上人的傷。
沈?qū)巶妙H重,尤其是心口一刀,幾乎致命。一直處理到深夜,大夫才松了緊繃的神經(jīng),叮囑顧冉良久后,也留在醫(yī)館歇了下來。
人一離去,顧冉便像一盞燃盡燈油的明燈,終于沒了力氣,倚著床,跌坐在地。
思緒被一片空白包裹,無法做出任何思考,她僵硬地轉(zhuǎn)過身,看向蹙眉昏睡的沈?qū)帯?br/>
抬指揉散他眉心的沉郁后,顧冉勾著他的手指,在床邊守到天明。
雨過天晴,晨間鳥鳴聲聲,花香馥郁。
沈?qū)幮堰^來時,顧冉正端著清粥和湯藥進來。
與她一同來的,還有醫(yī)館的大夫。
大夫給沈?qū)幵\了脈,檢查了他包扎好的傷口,叮囑顧冉:“給他喂些清粥,潤過胃,再讓他服藥。五天內(nèi),盡量臥床休息。飲食切記清淡。”
頓了頓,他又問:“你們確實是被山匪劫道?”
顧冉道:“待少爺服過藥,我去鎮(zhèn)上準備馬車,傍晚前,便離開。”
醫(yī)館大夫反復確認,無非就是怕她說謊,實則是被仇家追殺,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顧冉明了他的憂心,故而不再做打擾。
大夫也不強留,聽她要走,便道:“照顧好你家少爺。”
說完,他出了后堂。
“阿寧,往后,你要負著傷,與我淪落天涯。”顧冉走至床邊,將木盤放在床邊的木幾上,打趣道。
沈?qū)庉p輕“嗯”聲后,靜靜地觀察起顧冉。
她的外衫干出了褶皺,玄色中,隱有暗紅的血跡。
她的額前垂著碎發(fā),眼下還有淡淡的青黑。
“你一直守著我。”說這話時,沈?qū)幱X得,自己被暖意包裹的同時,又有一絲內(nèi)疚。
顧冉扶他起來,自己則在方凳上坐下:“怕你丟下我獨自去了,只好一整晚都睜著眼看你。”
沈?qū)幠曋瑳]有接話。
顧冉便端起裝著清粥的碗,笑著道:“快趁熱把粥喝了。”
她極有耐心地,親自喂了沈?qū)幹嗪退幒螅怕牭剿牡驼Z:“海枯石爛,不與卿別。”
顧冉一怔,眸中閃著晨曦一般燦爛的光。她低頭吻上他的唇:“海枯石爛,不與君別。”
傍晚,顧冉準備好馬車,和三日所需的內(nèi)服、外敷傷藥后,帶著沈?qū)庪x開醫(yī)館,在一家小客棧里,休息了最后一晚,將兩人都收拾得干凈整齊后,才啟程,繼續(xù)趕往淮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