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顧冉起得格外早。她將沈寧喚醒,給他更衣束發,拉他去練武,待早膳擺好之后,她說今日要出宮一趟。
沈寧知她要去見柳旬和薛瑞安,嘴角的弧度明顯向下:“去見他們做什么?”
顧冉笑著道:“去見先生,想同他商量去徐北的事。去見薛瑞安,是為了……”
顧冉一頓,笑得更盛:“是為了質問他,為何給你送那些亂七八糟的書。”
沈寧輕咳一聲,低著聲說:“我與你同去。”
顧冉同意道:“好。皇上下朝之后,我們就出宮。”
沈寧點頭,也不問她為何要等。他只想著,顧冉能晚去就晚去,最好是過了時辰,出不去了,她便誰都不能見了。
顧冉卻將他的心思識破:“你這樣,還要獨留我在徐北,自己去參軍。就不怕你回來了,我人都不知去哪兒了?”
沈寧懂得,但又知道她不會走。他擔心的,是那些覬覦她的人。
他握著顧冉的手道:“戰事一結束,我就回來,哪兒都不去了。”
顧冉看了他良久,才說話:“戰事一結束,我們就留在徐北。你若當真成了一軍統帥,最好是永遠鎮守邊關,永不回皇都。不沾朝堂之事,只鎮守山河。”
不回是非之地,不奪皇權。
只做我的阿寧,與我一生相守。
沈寧攬過顧冉,輕聲道:“等我回來。”
花燭之下,烏紗絳袍,鳳冠霞帔1,與你相守到老。
用過早膳,顧冉與沈寧在書房里看了小半日的書,皇帝下朝后,他們才一起去了福寧殿。
聽到兩人請許出宮時,皇帝并不意外。連去哪兒,見誰,也不多問,只讓和貴去備了馬車,還囑咐他們莫要太晚回來。
待二人一走,和貴給皇帝填了一盞新茶:“萬歲爺知道他們去見誰。”
皇帝捏了捏眉心,合著眼,道:“傳個話給顧將軍,若是有新兵入營,就叫他看得嚴點兒。最好親自看著。”
和貴不解:“萬歲爺不打算讓寧殿下以皇子的身份入營?”
皇帝道:“若是去振軍心,梓霽去,絕對比寧兒去好。但現在,還用不上太子出面。烏陸目前也只是單純在擾我軍不得安寧。顧騁自請鎮壓,也是因為徐北的那幾個老將,心大了,管不住了。”
皇帝睜開眼,端起茶盞小啜一口,放下后,又繼續道:“烏陸對南國虎視眈眈,難道,朕對烏陸就沒有想法嗎?”
和貴立即明白過來,遂道:“望顧將軍早日凱旋而歸。”
皇帝滿是自信地笑著:“顧騁一向不會讓朕失望。況且,還有柳旬。”
和貴順著皇帝的話說:“的確,顧將軍一向讓人放心。柳……先生也是一位難得的謀士。”
皇帝沒再說話,只端起茶盞,飲著茶。
而這邊顧冉與沈寧的馬車,很快便到了他們初入皇都時,準備落腳的客棧。
顧冉雖算不準是否一定能在今日見到柳旬,但她知道柳旬肯定會等她主動前來。
皇帝給她的安排,柳旬一定知道。
顧冉方一下馬車,就聽一位老者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你們來了。”
她轉身,柳旬正提著一籃果子,笑得意味深長。
顧冉輕喚:“先生。”
“進來吧,我知道你們要來。”柳旬率先邁了步子,進了客棧后,看準一個不起眼兒的角落走去。
一樓大堂坐滿了賓客,人聲沸揚,即使是個角落,也實在不方便說正事。顧冉蹙眉:“先生,不如換個地方。”
“人多,熱鬧,不換。”柳旬將一籃果子往桌上一放,便坐了下來,催促著,“你既有事找我,為何還不坐下?”
見柳旬開門見山,顧冉便不再藏掖,點頭示意沈寧一同落座后,她說:“先生既知相思有事相求,那我便直說了。”
“我想入軍營。”
柳旬似在意料之中,看也不看顧冉,只喚了伙計過來,給他們這桌上了壺熱茶。
沈寧倒是有幾分震驚,還有幾分竊喜。他雖不愛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緒,眼里卻藏滿了各種心事。
“你倒是癡心一片。”柳旬給自己斟滿茶后,又遞給沈寧兩只新茶盞,“還想女扮男裝,混進去陪這小子吃苦。”
顧冉笑著回道:“我怕阿寧有了不測,自己不能隨他而去。”
沈寧接了茶盞的手一頓,捏著茶盞邊沿的手指有些泛白。
他聽不得與顧冉分離這種話,卻為了她說的“同死”而內心狂喜。
“你想混入軍營,說與我做什么?”柳旬端起茶盞看了看,又放下,“這事你求我做什么?去求皇上,求顧將軍。”
顧冉直接道:“皇上不會同意。顧將軍也不會同意。只有先生作為顧將軍的謀士,與他同去徐北,我才有機會混進去。”
“謀士?”柳旬難得冷笑一聲,“老頭子我何德何能,做一位大將軍的謀士?你太看得起我了。軍營,不去。”
顧冉不善游說,被柳旬一口回絕,便不知該如何是好。
若是可以以一抵一,做個交易,倒也罷。可這種帶著女子混入軍營,指不定哪天便會性命不保的無理交易,她做不出來。
但也不想就這么算了。
顧冉試著問:“回徐北時,我能不與先生同行嗎?”
“不行。”柳旬晃著茶盞,茶盞中起了水暈,他的聲音也輕了下來,“不與我同行,你怎么進軍營。老頭子我雖然壞了點兒,又愛玩兒,但我不棒打鴛鴦。兩天后,你離開了皇宮,先到這客棧來找我。”
顧冉一怔,遂鄭重地道:“先生之恩,他日一定相報。”
柳旬摩挲著茶盞,半晌,悠悠地問:“那事兒,怎么解決的?”
顧冉明了柳旬這是在問刺客一事,便回道:“胡亂說了幾句,把主使給詐出來的。這還要感謝先生相助。”
柳旬將茶一飲而盡,輕笑著說:“謝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詐出來的。”
顧冉也不與他繞彎:“皇上讓阿寧與我調查此事之前,先生是進宮見過皇上的。我想,皇上也是聽了先生的建議的。”
柳旬挑眉,又給自己斟滿茶:“方才還說人多,不便說話,你這會兒怎么就敢直呼圣上?”
顧冉學著他道:“人多,熱鬧,我說了,也沒人聽得到。”
柳旬大笑,從籃中挑出兩枚果子,放到顧冉與沈寧面前:“嘗嘗。離了皇都,不知幾時能再回來了。”
兩人收了果子,柳旬也不準備再留他們,徑自起身,提著籃子就要離開。
“先生。”顧冉將他喊住,“當初為何收留我們,又放我們走?現在,又為何將阿寧送回去?”
入宮這幾日,她一直困惑,若是柳旬早已認出沈寧,為何還要在徐北假意收留他們二人?他大可直接將沈寧帶回皇都。
柳旬頓足,背對著顧冉,似是想了許久,才略有些蒼涼地道:“往事已矣。”
忽然間,一股莫名的悵然,竄上顧冉的心頭。很快,這情緒又被客棧的熱鬧聲蓋過。待她回神,柳旬已不見蹤影。
“相思,去見過薛瑞安,我們就該回去了。”沈寧略有些不悅地催促。
顧冉點頭,遂與沈寧出了客棧。
馬車上,幼時的記憶忽然迸進腦海,顧冉頭痛了起來。
她記得自己曾來過一次薛府,也就一次,還是被顧騁帶著來的。但來這里見了誰,做了什么,她勾勒不出任何畫面。
不適之感,讓她忍不住倒了身子,枕在沈寧的腿上:“到了地方,叫醒我。”
沈寧瞧出她臉色不對,手指撫上她的眉心,試圖揉散她眉間的起伏:“回宮,相思。”
顧冉翻身,仰面正對著沈寧:“不去見薛瑞安一回,難消我心頭之火。他將你教壞了,你懂得如何欺負我了。“
沈寧試圖辯解:“送來的書,都是給你過目過的。”
顧冉拿開他的手,坐了起來:“阿寧這是覺得,是我縱容,你才會變成這樣?”
沈寧以額頭抵著顧冉的:“你縱容我很多事了。還有,你答應叫我……”
“夫君。”顧冉將他打斷,又吻了他,把他沒說出來的話,全部堵了回去,還堵得實在。
薛府。
書房。
薛瑞安正在書架前整理書籍,有小廝來傳話,說顧將軍在大廳等著。他忙停了手,眸中閃過一抹厭惡。
大廳里還擺著皇帝的賞賜,未來得及收起。他最不愿被顧騁看到這些,尤其還是些黃金珠寶。即使他貪愛錢財,但在顧騁面前,他就覺得這是諷刺。
薛瑞安的封賞,全是靠著顧騁。
“請顧將軍到書房來吧。“他拂了拂袖,又整理了衣襟。
小廝聽話地去請顧騁。
不多時,書房門被敲響。薛瑞安開門,將來人讓了進來:“今天怎么有空過來?“
“我要去徐北了。出發之前,過來看看。”顧騁看到書案上放著的竹篋,問,“你又在給粟陽鎮的那人準備書?”
又一頓,顧騁略有些不自然地繼續道:“這幾日宮中發生了何事,你應該聽說了吧。”
薛瑞安當然知道。
皇上帶了一個民間皇子回宮。
“這書不送了。我就是隨便整理整理。”薛瑞安走過來將竹篋搬下書案,“徐北那邊,需要你去鎮壓嗎?”
“瑞安,皇嗣是別人找到的。那天他來我府上,皇上剛好在。”顧騁不做回答,直接解釋道。
“阿騁,我知道。”薛瑞安抬眸,溫和地說,“他們沒來找我,我就知道了。”
邀沈寧與顧冉到皇都來,不過是個借口而已。他只是想借此機會,把人帶給顧騁看。
他偶然得知顧騁在尋一位皇嗣,還偶然看到了那位皇嗣的畫像。
畫像上的眉眼,讓他立刻想到了粟陽鎮的沈寧。他沒有猶豫,把有關沈寧的事,全部講給了顧騁。顧騁說想見此人,他才差人給顧冉送了信。
顧冉回信,說她愿意來。他便左等右盼,盼著人早日到皇都。
只是,等著等著,皇嗣都入了宮,這人,還沒有半點兒消息。
他以為顧冉因事耽擱,才會遲遲不來。轉天,就聽有人傳,將皇嗣尋來的,是顧將軍。
起初,他還不覺得什么。他與顧騁是摯交,顧騁一定會告訴他是怎么回事。
然而,并沒有。
直到皇帝的賞賜下來,他頭一回對顧騁大失所望。
賞賜,是因為他在粟陽鎮照顧過皇子。而那鎮上唯一讓他掛了心的,只有沈寧與顧冉。
就算他不聰明,此時也該想得到,被帶回宮的皇嗣是誰。
他想還顧騁助他剿匪的人情,日夜盼著沈寧快來。而顧騁把人帶到皇帝面前,只字未對他提。
真心相待,換來遮遮掩掩。
兩人因此有了隔閡。
薛瑞安明白。
顧騁也明白。
“抱歉,瑞安,我……”
“阿騁為何與我道歉?這人,又不是你尋來的,不是嗎?”薛瑞安將他打斷,不怒不惱,一如往常地笑著,“去徐北,萬事小心。”
顧騁看不出他的情緒,只好點頭,也囑咐道:“皇都不比粟陽鎮,你也萬事小心。”
話音剛一落下,又有小廝來傳話,說府外有位沈姓少年求見。
薛瑞安低頭,將書案上的一本書冊放入竹篋,緩緩道:“讓他們到書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