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過后,一連五天,躁熱浮動。顧冉頂著日頭趕車,即使少了楊騫同行,她也未覺輕松。
沈寧有傷在身,車內特意加了軟席鋪著,軟墊放著,他卻不愿好生歇養,幾次要出去代勞,皆被顧冉駁回。
“到了淮州,先去醫館找大夫,給你看看傷。”
夏風順著未落簾的車窗,鉆入車內,散落一片清涼。
沈寧倚著軟墊,在窗邊聽顧冉說話,臉上有睫羽投落的陰影:“算算日子,楊騫與許子杰應是已經到了?!?br/>
提及楊騫,顧冉面色凝重起來。
這個人,她既避之唯恐不及,又迫不及待地想見。
避,是怕他再度對沈寧出手。
見,是想將他殺之后快。
顧冉攥緊手里的韁繩:“與楊騫的帳,也該仔細算算了?!?br/>
一簾之隔,擋不住隱在青翠里的蟬鳴,與話語間的殺意。沈寧聽得出,遂玩笑著問:“你與他有什么帳?”
顧冉眸光一沉:“荒舍找人殺你,便是帳。”
沈寧闔目,任絲絲涼風自臉上劃過:“如今我受了重傷,你不怪怨嗎?”
顧冉思忖片刻,遂明白他話中之意。
他在問她,是否怪怨蘇渙。
怪蘇渙,只管沈寧與楊騫分路而行后,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卻不想楊騫狠下殺手,他一樣會被棄之身后。到頭來,丟了芝麻,還撿不著瓜。他受了傷,一樣要頂欲加之罪。
行路多日,顧冉非是不做思考,只是:“你都不曾怪怨半分,我又如何會?蘇相是你所信之人,我便隨你信他?!?br/>
她一向如此,對他永遠縱容。即便某些決定不得她意,但最后的選擇,仍是以他為重。
他深知這一切,也對她的縱容貪得無厭,甚至還想索求更多。
沈寧道:“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1,蘇相將淮州水道一事托付于我,必是對我有十分信任,我也應拿出十分的誠意作回應,才是對蘇相的尊重,也才能得他日后鼎力相助,以成大事?!?br/>
顧冉眉間微隆:“這算是……”
“這算是對我持何種態度的一個考量。”沈寧接了她的話,“我若依蘇相所言,與楊騫、許子杰同行,才算得上是接受他的……暫且就稱之為投名狀吧?!?br/>
顧冉沒再回話,將車趕到樹蔭處停下,取了水和午食,進了馬車后,才道:“既想得丞相相助,又想成大事,那便好好養傷。保著你的小命,才能繼續斗下去?!?br/>
她將包著午食的紙袋放在席上,又遞給沈寧水囊:“你先喝些水,我去……”
話到一半,她就被壓進溫熱的懷抱。水囊落在席上,發出“咚”地一聲悶響。
“阿寧?”
沈寧將顧冉狠壓入懷,讓她無以防備地撞到心口的傷處,卻也不覺得痛。
“別怪我,相思。很快的,很快……都會結束的。”
不同于皇都的莊嚴肅穆,淮州有獨屬江南的溫婉靜雅。一壺茗茶,一曲吳儂小調,皆是溫柔好景。
然而,楊騫的出現,生生將顧冉心里的柔軟打散。
“雖說王爺已無大礙,但還是要遵醫囑,好生休養一月才可。水道修建一事,請王爺放心,許大人已經去實地勘察了。”
楊騫坐在桌邊,搖著一把不知從何處得來的折扇,上面繪著一幅江南水墨,給他填了幾許書卷氣。
卻說兩個時辰前,顧冉與沈寧趕至淮州,正是楊騫出城相迎,將二人送至少尹府上,又為沈寧請了大夫。
他只字未提荒舍之事,沈寧也無追問之意,兩人態度平和溫善,反讓顧冉以為,遇刺只是一場噩夢。
而此時,那大夫為沈寧重新換藥包扎,離去也才不過小片刻。
“汛期將至,本王實難安心歇養?!鄙驅幙粗壬系乃で?,疲憊難掩。
“王爺有此憂民之心,實乃百姓之福。但是,”楊騫合扇,連同他的書卷氣,也一并收了起來,“古有言,壯志未酬身先死,王爺現有傷在身,又舟車勞頓,還是暫且歇上幾日為好。”
“楊大人所言極是。那本王明日再同許大人一道去勘察?!?br/>
見沈寧妥協,楊騫本也不欲再做打擾,卻又瞥見他身側的顧冉,興致忽生。
“下官聽聞,王爺通音律,善琴瑟,還曾得太子妃一贊,為“善音者”。今有淮南小調,細膩柔軟,不知王爺是否有興趣一聽?”
言罷,他又朝顧冉望去,雖然微不可察,但那雙容易讓人迷醉的眼里,確實起了波瀾。
“是太子妃謬贊。本王所善琴瑟音律,皆受學于相思,若說‘善音者’,也是相思才對?!鄙驅幈芷鋯柖淮?。
楊騫則笑著道:“倒也巧了,淮南有位琴藝超絕的琴師,也喚‘相思’,下官正是想邀王爺去聽她的琴?!?br/>
好似一根緊繃的弦,終于斷裂,顧冉再維持不住表面的平靜,忍不住道:“王爺此時聽琴,怕有不妥?!?br/>
“不妥?”楊騫捏著扇骨,似是不解地看向顧冉。
顧冉道:“王爺重任在身,初至淮州就去聽琴,怕是會落人口實,說王爺沉迷聲色?!?br/>
“原是擔心這個?!睏铗q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下官還當是,沈姑娘不愿王爺分心到其他女子身上?!?br/>
“大人誤會了,相思并無此意。”顧冉雖已收斂神色,但仍舊被楊騫捕捉到了眼中的情緒。
刻意掩飾,反會欲蓋彌彰。顧冉越想裝作若無其事,越是說明了她對那位琴師的在意。
楊騫也不當面說破,只道:“沈姑娘不必擔心,下官只是想投其所好,為荒舍所遇之事,向王爺賠罪。至于這位琴師,也非秦樓楚館中人,而是琴行的店東。”
終于提及荒舍,顧冉目光一沉,還不待她回應,手便被人握緊,就聽沈寧道——
“楊大人,若為荒舍之事,本王愿意應邀。但是聽琴,還望就此作罷。”
“也罷。這位琴師,在淮州有著‘一曲難求’的聲名,便是我們想聽,她還不一定會獻藝?!睏铗q展開水墨扇,一邊輕搖,一邊惋嘆,“明日,下官陪王爺一道勘察,結束后,請王爺至寧遠樓一敘?!?br/>
沈寧頷首,不再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