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夏，又入秋，時間一晃，便是臘八節后迎新歲。
    徐北從早上起，就開始飄雪。
    細雪如沙，被冷風卷著，在半空亂舞。
    本該是普天同慶的日子，兵營里卻吹響了號角。
    安靜了半年之久的呼佘，帶兵突襲北境。
    他策馬沖鋒于萬軍之前，身后的弓箭手，是送給南國的新年賀禮。
    兩軍再次交鋒。
    兵刃鏗鏘，冷風呼嘯。天寒地凍，荒原蒼茫。戰士揮灑的鮮血，如天邊的紅日奪目。
    李副將邊戰邊退，似有些難擋烏陸大軍的攻勢。
    呼佘手里的彎刀，也猶如一條毒蛇，在雪浪中游走穿梭，無聲無息地取人性命。
    他為今日一戰，籌謀已久。故意選在新歲突襲，一是攻其不備，二為完成豫述的心愿。
    徐北兵敗，也是他要送給豫述的一份新歲之禮。
    看著南國軍隊后退，他便發起更為猛烈的進攻，一路將李副將帶來迎戰的兵馬，打退到邊防之內。
    破了邊防，就可以進軍攻城。
    呼佘認為自己勝券在握。而眼前的一番景象，讓他停在了邊防警戒線外。
    雪沙狂舞。五排三丈多高的木馬，馬蹄下踏著木板，在防線內排列成矩形陣。近看之下，竟有遮天之勢。
    呼佘看著方倉一樣的馬腹，瞇起了眼：“有意思。”
    李副將在嚴冬下急出了汗，他命令著：“快發信號，請大將軍出戰支援，敵人已經攻到警戒線來了！”
    軍士領命，速去請求支援。
    呼佘則笑著從箭筒中抽出箭矢，對準那名軍士的小腿，弦動箭出，軍士隨即倒地，沒了生氣。
    箭簇上淬了毒。
    李副將瞪圓了眼，大喊：“大家快躲到木馬下方去！快！”
    同時，呼佘也命令道：“放箭！”
    話音落，箭如驟雨而至，箭簇釘入木馬馬身，咚咚震響，猶如擂鼓。
    有些軍士未能躲過，當即中箭身亡，連呼一聲痛的功夫都沒有。
    李副將趴在木馬之下，看著倒地的士兵，痛心地捶著地面。
    這本該是親人團聚的一天，這些戰士們，卻與家人生死永隔。
    箭雨一波接著一波，木馬被扎成了篩子，依舊完好無損。
    呼佘驚覺不對，立即揮手叫停。
    箭簇上淬的毒，與雪狼飛鏢上的相同，縱使這些三丈多高的木馬堅不可摧，也一定會被腐蝕，發出焦木之味。
    然而，并沒有。
    “將軍，這？”呼佘的下屬也覺奇怪，略有些擔憂，“還破城嗎？”
    呼佘又盯著那馬腹看了良久，沉聲道：“先回營。我倒要看看，這些南國人，會耍些什么花招。”
    烏陸軍的馬蹄聲漸遠，李副將與未中箭的軍士，才從木馬下鉆出。他們也不必將人抬回去急救，因為倒下的，再也不會醒來。
    落日時分，雪停了。
    沈寧與顧騁從軍帳出來，李副將已清理好戰場，并將木馬上的箭矢，回收完畢。他向顧騁報告了數量，大約三萬支。
    “很好。這三萬支箭，本將今晚就還回去。”顧騁迎著余暉立于帳前。
    這“借箭回擊”的計策，還是沈寧想出的。
    半年前，柳旬找他商議作戰計策時，講到了呼佘善使毒箭，當時，沈寧就提出了以牙還牙的“借箭”之法。
    制造巨形木馬，擺陣于防線之內，引敵至此，并讓其弓箭手|射|出毒箭，全部釘入木馬之上。
    為防止馬身被腐蝕，顧騁已命人提前在木馬上涂了有隔離毒素之效的藥膏。
    這藥膏，正是柳旬研制出的。
    以此法“借”毒箭，再用毒箭，還擊回去。
    目前看來，還算順利。
    箭有了，只差回擊。
    “速戰速決。”顧騁對沈寧道。
    這一回，他本應親自上陣，卻最終選擇讓沈寧去。
    他要看看，沈寧是否能不負眾望。
    若是敗了，便是他看錯了人。
    日落西沉，夜幕籠罩，風停了，唯余一片夜下銀裝，與緩緩逼近烏陸軍營的龐然大物。
    士兵以為自己看花眼，揉了揉眼睛，再一定睛細瞧，一支翎羽箭，破空而至，穿破了他的喉嚨。
    “有人襲營！”
    霎時間，烏陸軍營號角連天。
    呼佘扣著彎刀趕來，一臉暴戾之色：“怎么回事？”
    “報告將軍，軍營外發現了一只南國木……！”一名探子話未說完，就被一箭穿喉。
    緊接著，幾十支翎羽箭從天而至。
    呼佘抽刀一揮，斬折幾支，命令道：“集合，出戰！”
    雪夜之下，兩只三丈多高的木馬，立于兵陣前，如小窗一般的四只眼睛，像無底黑洞，讓人悚然。
    “故弄玄虛。”呼佘冷哼，揮刀指向李副將為首的大軍，“戰士們，踩著他們的血，踏過去，今晚我們就攻城！”
    李副將攥緊韁繩，命令道：“放箭！”
    箭雨漫天而下。
    烏陸大軍架起防御盾墻。箭雖擋住了，盾牌卻傳來陣陣被腐蝕的鐵腥味。
    箭上有毒！
    呼佘咬牙，這是他們烏陸的毒箭。
    “全部進攻！”李副將抽出長刀，一踢馬腹，帶著大軍沖殺過去。
    呼佘夜視能力極好，借著月光，抬頭看到了木馬的馬首上站著一個人。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他。
    只片刻，馬首上的人，足尖一點，踏風提劍，于萬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
    “是你。”呼佘看清那人，略有些興奮，腳下一蹬，飛身離開馬背。
    刀劍相接，寒光四起。
    呼佘等到了沈寧。
    “戰場上的人，可不使劍。”呼佘的彎刀勢不可擋。
    “她偏就只教我劍招。”沈寧的劍也不落下風。
    “那我就教教你，怎么用刀，取人性命。”
    “好。”
    刀劍廝殺，兩軍交鋒。一場戰爭在夜里入了夢，將銀裝素裹染成紅，又在月下，留下了殘酷且真實的痕跡。
    呼佘越來越無招架之力。
    起先他還可以分神，擊殺周圍的幾個南國士兵。逐漸地，他被沈寧壓制，不得不全神應付。
    “木馬失控了！”
    不知是哪一方的驚呼，呼佘循聲望去。木馬正在快速滑行，且朝向烏陸軍營。
    只聽一道脆聲響起，呼佘的銀護腕，被沈寧一劍削裂，墜入雪地。
    再一眨眼，沈寧的攻勢，愈發凌厲，每一劍都對準要害。
    他發現沈寧不甚愛講廢話，連嘲諷都不愿留下一句。
    這是個一旦動了殺心，就只會一心一意，找準機會要殺你的人。
    呼佘有些亂了招式，他不想再與沈寧周旋，只想脫身去解決木馬。
    可他方一退身，沈寧的劍，便捅進了他的肩。
    “好啊……”呼佘才講兩字，沈寧又快速拔劍，對準他的心口。
    同一時刻，烏陸士兵也因阻止木馬滑行，被南國軍士抓到空隙，擊得節節敗退。
    木馬上的軍士，透過小窗，看到他們已順利到烏陸軍營近處，藏于馬腹中的領隊大喝一聲：“開倉，放箭！”
    馬腹兩側的木門，緩緩降下，軍士拉弓，將由烏陸“借”來的毒箭，全部“還”了回去。
    已經集合在外，欲要攔截木馬，并截殺南國軍士的烏陸士兵，皆中箭而亡。
    很快，幾聲巨響傳來，木馬沖入軍營，撞倒了圍欄、火盆，撞塌了營帳。
    火舌直竄向地上的布帛，吞噬一般，燒了起來。
    木馬內藏著的油桶，順勢滾落出來，進了火堆后，“嗡”地一聲，火光沖天。
    南國軍士早已跳落木馬，看著起火的烏陸軍營，領隊打了進發的手勢，軍士四下散開，迅速進了軍營。
    他們突襲后營的目的，是為擊殺呼佘的一位得力部下——肅律。
    常言，擒賊先擒王。大軍于陣前取呼佘首級；他們于后，殺掉肅律。
    一軍無指揮將領，將不攻自破。
    擊殺肅律的隊伍里，就有顧冉。
    她是偷著混入其中，并未提前告知沈寧。在她得知這一計劃時，她便隱約覺得，自己可以殺了此人，且知如何取其性命。
    火勢兇猛，欲將軍營變為火海。
    顧冉背著長弓與箭筒，在大火中飛速游走。她故意挑高處而行，吸引烏陸士兵的注意，給其他的軍士，爭取著機會。
    終于，一道飛鏢，朝著她的小腿打來，顧冉隨即從圓帳頂上翻躍而下。
    肅律扛著刀，出現在顧冉身前。
    此人不穿戰甲，也可見高大精悍。肌肉虬結，似要將外衣繃裂。顧冉在他面前，甚至比他的刀，都顯渺小。
    肅律不將她放在眼里，眸中染著火光，緩慢抬起了握著刀柄的手。
    刀劍斷裂之聲響起，顧冉手中的長刀，斷成三截。
    她只接了一刀，便被這刀上的力量，擊退兩步。
    肅律提刀，繼續揮砍過來，動作異常迅速。
    顧冉微訝，身形越是高壯之人，行動應越是遲緩才是，肅律卻快于常人。刀鋒力重，且不鈍。
    過了幾十招，顧冉只能守，不能功，就連衣角，也被削去了幾片。
    她苦笑，若是沈寧知她在此與人動武，一定會怒火滔天。
    所以，速戰速決，解決肅律，盡快離開，才最要緊。
    顧冉瞇眼，看準肅律的喉結處，趁他的刀刃掃到胸前，躍身而起，踩著刀背，借力到他近前，用膝蓋頂向他的下巴。
    一套動作行云流水，肅律來不及反應，咬了舌。隨之，又是一腳，被踢到臉上。
    肅律嘴角淌血，知道自己輕了敵，招式變得瘋狂起來。每一刀，都帶著風，揮砍得周圍火苗，不斷蹦出火星。
    四周同時響起密集的腳步聲，顧冉知道，有士兵朝這邊來了。
    她沉心靜氣，盯緊肅律握刀的手腕，主動迎了上去。
    刀刃掃來的一刻，她迅速回身，順著刀向俯身躲過，旋身繞到肅律身后，蹬著他的腰，躍跳于他的肩上，抽出箭筒里的翎羽箭，狠力戳進了他的喉嚨。
    “咣當”一聲，刀落。
    士兵趕到時，肅律已經沒了氣。
    戳穿喉嚨的箭矢，正是烏陸的毒箭。
    沈寧帶兵攻至烏陸軍營時，這里已成火海。士兵也全部退回了烏陸的邊境城內。
    今日一戰，南國勝了。
    他于馬背上望著烈焰，卻在看到一個低著頭，又極力躲藏的身影后，攥著韁繩的手，手指泛白。
    沈寧冷聲下令：“回營！”
    全軍上下，皆知他的皇子身份，見他發話，無一敢不從。
    軍隊浩蕩回營。
    傷患速被抬去醫帳。沈寧同李副將，去向顧騁匯報戰果。
    待戰場清理結束，傷亡士兵清點完畢，天也泛起了白，烏陸軍營的大火，也熄滅了。
    沈寧終得了空，退了戰甲，隨便換了身衣裳，就去醫帳外等候。
    顧冉忙碌完，從里頭出來時，天已大亮。營地里的皚皚白雪，泛著光。
    看到沈寧后，她不自覺地后退一步。
    不知阿寧，有沒有看到昨晚的自己。
    “結束了？”沈寧問。
    顧冉點頭。
    “那該輪到我了。”沈寧捏著她的肩，輕輕一提，幾個飛身，兩人便到了顧冉的營帳外。
    “進去。”沈寧站于她的身側。
    顧冉低著頭，進去了。
    地上扔著未來得及收去的戰甲。
    “誰的？”沈寧問。
    顧冉不答。
    他便從身后攬著她：“是你的。你昨天去了烏陸軍營，殺了肅律。回來后，又急著換了衣裳，趕往醫帳幫忙。這身甲，你沒來得及藏好。相思，你好厲害。我甚至有些驕傲，我的愛人，是這樣一位奇女子。”
    顧冉動了動，沈寧便用手臂鎖著她。
    “但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倘若你出了什么事，你讓我怎么辦？我該如何再見到你？”
    沈寧在發抖，他埋首在顧冉的肩上：“相思，我不能失去你。若是此后再見不到你，我不會再想活著的。告訴我，相思，以后你做什么，全告訴我。我不能失去你，我會見不到你的。”
    顧冉許久不能說出話來，她抱緊沈寧的手臂，頭靠著他的，柔聲道：“阿寧，讓我轉身。”
    沈寧微微松手，顧冉面朝向他，雙手捧著他的臉，眼中繞著萬千情絲：“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了。我會好好跟在先生身邊，等你結束這一切，帶我離開，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從此以后，只有我們兩個。只有我和你。我不離開，君不負我。”
    沈寧抱緊了她。
    無論歲月如何輪回往復，也無論執念會將他拉入怎樣的苦海，他絕不會放手，甚至連自由，也不愿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