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陸王宮。
    豫述散著發，倚在小窗邊賞雪。侍女給他換了一只新的熏香手爐后，他便閉了眼，想要小睡。
    “王上，在這里睡了，會……”
    “會死嗎？”豫述打斷侍女。
    “奴婢多嘴。王上定是長壽不老的。”侍女隨即跪地，頭也不敢抬。
    豫述卻不以為意，只淡聲問：“今日，是否有大臣來找孤王？”
    侍女如實道：“大臣們在殿外跪了小半天，現在還沒走。”
    豫述笑了，窗外的雪景，趁得他臉上多了一分病態：“讓他們跪著吧。只會說談和的一群廢物，一個能打的都沒有。”
    一個月前，他收到了呼佘戰敗的消息，還未來得及消化這一噩耗，邊境又發出求援，被南國軍圍城。
    一眾大臣只會勸他停戰談和，沒有一個敢主動出面，說帶兵回擊。
    若是議和，那為他戰死的呼佘將軍，又意義何在？
    豫述緩緩起身，從軟塌上下來，走至書案前。其上放著一張眉眼深邃的男子畫像，那人與呼佘有五分相像。
    豫述抬手描摹，由眉眼至唇，抱怨道：“你看看這些廢物，真是讓人失望。”
    忽然，他又轉身，看向身后的侍女：“你知道這是誰的畫像嗎？”
    侍女不敢回話。
    豫述輕嘆，不喜她的膽小，道：“這是前太子的畫像。可惜他在一個月前……不對，是在五年前，不幸身亡。”
    那侍女發抖，雙手冰涼，豫述似是知道一般，將手爐塞給了她：“瞧你嚇的，他又不是孤王殺的。你們只說這是王室秘莘，那你們又知道，何為真正的秘密？”
    說著，豫述解了自己的衣扣，任由外衣落地。那侍女抱緊手爐，不敢抬頭。
    豫述卻笑得柔和：“你有何不敢看？你在孤王身邊伺候這些年，還不知孤王是男是女嗎？”
    待衣衫全部退去后，“他”才繼續道：“這才是秘密。孤王是女子，太子因為愛著這身體，主動讓出王位，助孤王登基。你們以為的孤王謀害太子，都是假的。”
    豫述又轉身，拿起書案上的畫像，折疊整齊后，投進了一側的暖爐中。
    很快，畫像被燒得只剩下灰。
    她撿起地上的衣裳，又給自己穿好：“孤王給你講個故事。”
    烏陸先王，曾有一位王后、三位夫人。其中，只有王后與三夫人誕下男嬰，剩下兩位皆無所出。
    豫述的母親，就是三夫人。但豫述，既與先王無血緣，也不是男孩。
    她是三夫人與人私通，才有的。
    出生后，三夫人將她當作男孩，以便他日立太子之時，豫述也有機會。
    然而，天不遂人愿。豫述，依舊還是豫述。王后所出的那位小王子，被立為太子。
    不甘心的三夫人，讓她故意接近太子，找準機會謀害。
    可她非但沒能下殺手，反而愛上了這個名義上的“王兄”。
    三夫人氣她無能，欲將她做一顆棄子處理，太子卻主動讓出了王位。
    他說：“從此，我做你的將軍，名為呼佘，為你鎮守四方。”
    豫述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他說：“我都知道。但我愛你，我愿意。”
    呼佘策劃了“太子不幸身亡”，痛殺了自己的所有親信，擁護豫述成為烏陸新王。
    最終，又為她在北境之地戰死。
    豫述從回憶中出來，揮手掃落了書案上的所有東西。
    被一劍封喉的那一刻，他一定很想見她，一定很想再擁抱她。她卻沒在身邊，將他一人扔在了雪原之上，讓他在寒風中，孤寂地走向死亡。
    外界皆傳她重武輕文，寵信武將，可她只信了他一人，也只愛了他一人。
    現在他不在了，那么多的人跪在殿外，只會求她議和，卻沒有一人敢出來征戰四方。
    豫述笑了，也哭了：“他們以為議和，南國就會放過我們烏陸。真是蠢！南國的狗皇帝怎么想的，孤王會不知道嗎！”
    她朝殿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道：“孤王不會議和！永遠不會！孤王要御駕親征！”
    一個月后。
    烏陸的邊境城池淪陷。
    豫述帶著援軍趕到時，城主已因抵擋不住南國大軍的攻勢，選擇了自刎。
    議事軍帳中，幾位將領痛心掩面，勸說的話，無一人敢講出口。
    豫述看出他們的心思，道：“與其想著勸孤王停戰，不如想想該如何打勝仗。”
    一位將領，終是沒能忍住：“王上，再繼續下去，可就是國無寧日，生靈涂炭了！”
    “一群懦夫！征伐陸北部落時，你們怎么不這樣說？他們才攻下邊境的城池，就想著投降議和？”豫述怒拍桌面，“呼佘死了，沒人替你們在前面扛著，你們就怕了？”
    那將領反駁道：“王上，兩年前，群臣勸諫，可與南國交好，莫要與其交戰，但呼佘將軍執意出兵，才會導致如今這個局面。”
    “你這是怪他咎由自取，野心勃勃，活該，是嗎？”豫述怒極反問，已然失了君王之態。
    將領跪地：“王上，連年征戰，不知休整，我國兵力已然耗損。兩年前，您還一心二用，將主意打到兵力強盛的南國身上。我們雖在陸北稱霸，可精兵戰士所剩不多。他們又全部跟了呼佘將軍。如今將軍敗陣，戰士陣亡，我國的主心骨，就跟著沒了。王上，在這樣打下去，我們失的不止是城池，烏陸也會沒了！”
    豫述怒道：“開戰之時，烏陸就沒了！那狗皇帝什么心思，孤王知道！他想要我們成為南國的附屬國！”
    將領道：“王上，如果休整幾年再出征南國，我們未必會敗，呼佘將軍也不會……如今已到這個局面，盡早議和，即便是附屬之國，烏陸的名字還在。若是繼續僵持下去，我們怕是要成為‘南國百姓’了。”
    道理都懂，可豫述不甘心。
    呼佘當初又怎知不該休戰調整，可還是為了她的野心，連命都搭上了。
    豫述平靜了下來，將將領們揮退：“你們出去吧，孤王自有打算。”
    眾人走后，她的指腹點在軍事地形圖上，隨著墨跡，用指尖繪起了山河。
    “王兄、將軍、愛人，呼佘，你看看，你可是我的全部。”她倒了一杯茶，將茶盞擺在地形圖上，“呼佘，你送我的新歲之禮，我不喜歡。下一回，換個好些的吧。”
    豫述沉思良久，走至屏風后。一柱香時分，她換了一身紅衣出來，端起桌上的茶盞，只飲了一小口，就將剩余的茶水，倒在了地形圖上。
    她一邊給自己穿著戰甲，一邊道：“你為我征戰四方，我為你守著萬里山河。如果守不住，那我便嫁與你。從此，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說完，豫述掀簾而出。
    陽春三月，烏陸與南國停戰議和，并同意成為南國的附屬國。
    曾在豫述身邊的侍女，跪求幾位將領，將豫述與呼佘同葬在北境后，便帶著兩人的故事，永離人世。
    重臣推舉了一位年幼的世子繼位，大典結束后，已經快要入夏。
    北境上空，萬里無云，仿若藍湖，澄澈透亮，倒映著一片祥和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