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一聲喝止,打斗停了下來。
青悠河畔一片死寂,秋風卷著濃重的血氣。
顧冉被奮力推開,正坐在地上,怔望著凝霜胸口處的一片殷紅。
侍衛的劍,刺進了凝霜的心口。
顧冉頭痛不止,如走馬觀花一般,在小時的記憶中穿梭。
她看到了顧騁的書案上,鋪著已故生母的畫像,畫中人淺笑嫣然。伸手觸碰之時,如畫的眉目與凝霜重疊,只一霎,畫像染上一層暗紅。
顧冉頃刻回神,慌亂地朝凝霜爬去。
凝霜面目蒼白,氣若游絲:“你……你叫……什么……?”
顧冉托著她的頭,將人抱進懷,顫著聲回道:“顧冉,我是顧冉。”
沈寧就在近處,聽到這一回答,也未露驚訝,只將一抹傷痛,悄無聲息地鎖進眉間。
凝霜笑著,掩不住虛弱:“我的……孩子……也……也叫阿冉……”
顧冉托抱著她,一遍又一遍地不停重復著:“我是阿冉,娘,我就是阿冉……”
“原來……是阿冉……”凝霜的臉上滿是淚水,已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顧冉的。
她心生好奇,只匆匆兩面,就對這個一身紅衣的女子又愛又憐,哪怕是失了命,也無半分后悔為她擋劍。
凝霜緩緩抬手,描摹著顧冉的眼睛。這似乎用盡了她的所有力氣,想對顧冉說的話已無法出口,只微微轉眸,看向方才那位喝止了打斗的男子。
薛瑞安早已不似平日里溫潤如玉,慌亂盡顯于面:“阿騁馬上就來,你撐住,凝霜。”
空氣中冷意浮動,帶走了凝霜手上的溫度。
她又看了看顧冉的眼眸,恍惚間,似看到了一位神俊英武的將軍。
還想說些什么,又覺得困倦,合了眸,凝霜帶著笑意,在秋風中沉眠。
一場秋雨過后,本該寒意漸增,天卻暖得猶如仲春。
顧府的將軍夫人,便是在暖陽下入了葬。
顧冉站在顧府外,抬首望著牌匾上的金漆大字,想起了自己跪在凝霜的陵位前,顧騁不帶任何溫度的話語聲:“若不是凝霜舍命救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顧冉笑笑,心中無限悲慟,此時竟無法熱淚盈眶。
自青悠河凝霜被持遇害那日起,她幾乎夜夜無法入眠。每每閉眼,思緒便會如同一張網,將她困得無法呼吸。
沈寧知她心中痛楚,亦不睡去,只抱著她,與她共度暗夜。
良久,顧冉轉身,看著佇立身后的沈寧,眼下微見青黑,心疼道:“我們回去吧。”
沈寧上前,手包裹著她的,淺聲道:“好。”
掌心的滾燙,讓顧冉覺著安心,不由得放松下來,輕倚著沈寧,漫步看路旁的紅楓落葉。
“相思,這不怪你。”沈寧突然道。
顧冉問:“你都不問問我,為何對顧夫人……”
“我懂。”沈寧打斷她,看著前方,握緊了她的手,“我知道,你是阿冉,更是我的相思。”
顧冉一怔,沒再言語,緊依著沈寧,隨他走回了王府。
兩日后。
青悠河畔撤了花燈,幾日前發生的悲事,眨眼被“蕭景”的名字所取代。
皇都上下,無人不言,刺殺平北王一事,實為五皇子所為,之后再又將其栽贓嫁禍于太子。
“五殿下現下已被軟禁于皇子府內。林御招供,挾持殺害顧夫人,是他一人所為,并未受令于五殿下。”管家向沈寧報告著外界的動向。
沈寧一手撐著下頜,閉目轉著手中的茶盞,難得露出一副慵懶姿態:“皇上與顧將軍呢?”
管家道:“顧將軍告假一月,且暫時交出了兵權,皇上準許了。”
語落,書房陷入無邊的靜謐。沈寧不動,管家便不敢回話,弓著身子不知站了多久,才聽書案后的人開口:“備車,本王與相思去將軍府一趟。”
管家應聲退出后,沈寧才睜眼,一飲而盡茶盞中的涼茶,起身向臥房走去。
顧冉還未醒。
沈寧身上帶了些許涼意,方一坐于榻邊,榻上的人便皺了眉。
“相思。”沈寧一邊輕喚,一邊揉散她眉間的不平。
感受到眉心的觸碰,顧冉緩緩轉醒,眼中蒙著水霧,略有些茫然地看向榻邊坐著的人。
不自覺的嬌韻盡現,讓沈寧情難自禁地吻上她的眼角:“相思。”
顧冉瞬間清醒,抬手環著沈寧,將他壓近自己,試圖驅散他身上的涼意:“天氣涼了,你不要穿得這么單薄。”
沈寧撐著身子看她,回憶道:“我第一次見你,你在冰天雪地里,穿得更單薄。”
顧冉一笑,眼中藏了一抹月牙,暖暈隨之溢出眸:“你當時很討厭我,認為是我阻礙了你逃走。”
“沒錯,是你。”沈寧受了蠱惑一般,低了身子,貼近顧冉,“把我抓得這么緊,逃也逃不開。”
顧冉笑著將人抱緊,手在他的背上輕撫:“說說,管家又給你匯報了什么?”
沈寧自知逃不過,任由顧冉環著自己,將她托抱著坐起,把管家的話,一字不差地轉述給她聽。
顧冉問:“你打算怎么做?”
沈寧輕拉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理著她睡亂了的碎發:“我帶你去洗漱,吃過早飯,我們去將軍府。”
“然后呢?”顧冉追問。
“然后……”沈寧稍做停頓后,將人抱起來,向隔間走去,“然后我們進宮。”
小廝來通傳時,顧騁正在書房內作畫。對于沈寧的來訪,他分毫不感突然,只吩咐著把人請進來后,又繼續專注于筆下的人物。
待到腳步聲停止,一股冷洌之氣迎面而來時,顧騁仍未抬頭,只道:“王爺今日如何得空,來臣的府上?”
“議事。”沈寧開門見山。
顧騁停筆,抬眸看到顧冉后,面色如極寒之地:“亡妻之痛,無法釋懷,臣已告假一月,無心他事,王爺請回吧。”
顧冉身子一顫,低垂了頭。
還不待沈寧開口,顧騁搶言道:“來人,送客!”
一盞茶的功夫不到,二人就被“趕”出了將軍府。停在外的王府馬車,華麗可笑。
沈寧并不在乎顧騁的冷眼相待,對著將軍府一拜,又帶著顧冉回了王府。
只是,一句“亡妻之痛,無法釋懷”,讓恢復了精神的顧冉,再次陷入內疚自責。
無法釋懷的,何嘗不是她自己。
“相思,顧將軍今日未有責怪你的意思。”馬車內,沈寧攬著顧冉安慰道,“不信,再過幾個時辰,或是明天,你就知道了。”
顧冉將信將疑。直到近了黃昏,殘陽凄艷,宮里來人傳沈寧到宮中小住時,她才恍然大悟。
“萬歲爺說了,王爺可帶沈姑娘同去。芳晴殿,都給您收拾干凈了。”宮人道。
“這就出發吧。”沈寧面無波瀾,帶著顧冉向候在外的皇宮馬車走去。
如初來皇都之時,車輪滾滾,駛過樓臺殘影,朝著桂殿蘭宮而去。
顧冉掀簾,透過車窗看斜陽草樹。她伸出一只手去,想抓住穿過掌心的晚風,卻被另一只手掌包裹住。
顧冉笑看著夕陽下交握的手,向后輕倚,是炙熱的胸膛。
“想明白了嗎?”沈寧問。
“明白了。”顧冉轉身,車簾落下,將余暉阻隔在外。
不知掩人耳目地備了馬車去找顧騁,是為做樣子給皇上看,逼他不得不讓他們二人進宮“小住”。
以顧騁的性子,倘若真不歡迎他們到府,早在小廝通報之時,就將他們二人攔在府外了。而他會幫著沈寧做戲,更多原因在于凝霜之死。
不僅顧騁,包括沈寧,皆認為那不是什么意外或偶然;林御不受皇子之令,也不代表不受其他皇命。
而“皇命”插手,就說明了這是一場隱于云霧下的皇權之爭。如今,只差一雙“撥云見日”的手。
看著顧冉眉頭緊皺,沈寧出聲打斷她的思考:“想明白了,就放寬心,我們快到了。”
“若是今日入了宮,從此你便深陷泥潭,我如何能做到寬心。”顧冉回道。
“你只要記著,我們兩個人的命是綁在一起的便好。我泥足深陷,你也必將污泥滿身。”沈寧撐著顧冉的后頸,將她的身子放低,迫使她不得不仰面對著自己。
馬車內暗影重重,眼前人被籠罩其中。顧冉看不清沈寧的表情,只覺他周身的冷洌迫人。
熟悉的壓迫感,讓顧冉覺得時空錯位,坐在自己面前的,是那位成熟君王——蕭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