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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1章:幾回魂夢與君同(1)
夜色如輕揚的羽帳緩緩灑落,大漠的夜是深深的藍色,星垂平野,明亮地爍著銀亮的光,仿佛銀漢迢迢,伸手可及。
我與他并乘一騎,信馬由韁,緩緩前行。
他的身體是溫熱的,以保護的姿勢在我身后,不離不棄。
空曠的原野似乎永遠沒有邊際,足以讓我與他漫行天地間。
我靠在他肩頭,低低道:“我們還要走多久?”
他的話語輕輕拂在耳邊,道:“你喜歡就好。”他的手臂一緊,更擁緊我一些,聲音低低如同夢囈,“嬛兒,我不曾想還有今日,可以失而復得。”
我低一低頭,聞道他身上青澀而幽暗的氣息,是熟悉的杜若清香。
這一刻,我真覺得往事皆可放,沒有什么比能停留在他懷中更安全與幸福。
我婉聲笑道:“如果真有什么一直不變的東西,我相信便是你身上杜若的氣味。”
“山中人兮芳杜若”,他的聲音似溫軟的春風,一渦一渦漾在耳邊,“小像會褪色,我也會變老,甚至對你的心意也會改變,但是這杜若卻一直和你的小像放在一起,不會改變。”我眉心微微一動,他已然察覺,伸出一指按住我眉心道:“不許皺眉。嬛兒,我本不想告訴你這樣肉麻的話,但是要告訴你這句話需要等待許多年才有一次機會,所以你要記得,我對你的心意從未淺去,只會越來越深。即便你在皇兄身邊,即便玉隱在我身邊。”
他的下頷抵在我的頰邊,新生的胡齜扎在面頰上有微微的刺癢,好像春日里新生的春草,茸茸的,帶著無盡希望的氣息。我一動也不敢動,只是輕輕道:“我都知道。”
我取過他懷中的矜纓,不覺含笑,“這么多年了,還帶著,多傻氣。”
他輕輕一嘆,卻帶著融融笑意,“是啊,你卻不嫌我傻氣。”
我忍不住輕笑,伸出手指去刮他的臉,“羞不羞?”
月光如銀傾灑,連遠處的地平線也帶了一縷淡淡的銀光,恍若銀河傾倒,連綿一線。時年久遠,矜纓被手指摩挲得有些黯淡了,連系帶子的纓絡也有縫補的痕跡。我柔聲道:“你還自己補這個?”
他眸光微微一黯,還是笑道:“是玉隱縫的。我一直疑心那日的小像為何在人前突然落出,原來是帶子年久斷了,玉隱知道我不想換新的,后來她縫補好了。”
我聞得“玉隱”二字,想起那一日的情景,心中不欲多言,便將矜纓仔細放入他懷中。
他見我沉默,便握一握我的手,問:“怎么了?”
我道:“你出來時玉隱知道么?”
他微微點頭,“大抵是知道的,我讓玉嬈接她去平陽王府時,她似有疑慮,婉轉勸過我。”
“你總要為她和予澈考慮。”
風將他的話語一字一字吹進我耳中,“我不知道皇兄要你和親是否另有打算,但我不能不怕萬一,萬一你不能回來,萬一你一輩子只能留在赫赫,萬一赫赫哪一日再與大周動干戈時要以你相挾……嬛兒,這次,我一定要帶你走。”
心頭泛起溫軟的甜意,那甜意里卻浸著一點一點的酸楚,“我們可以往哪里去?”
“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他冰涼的唇吻在我鬢邊,“不管為了什么原因,皇兄肯許你和親,我都不敢再讓你回他身邊。這么多年,他要什么我都可以不和他爭,唯有你,他既然出賣你,我便不能再放你回去。”他深深一嘆,帶了無限感慨,“就當我,唯一和他爭奪一次。我會告知皇兄我追不到你,卻聽聞你刺殺摩格不成,潛逃不知所蹤,待事情安定下來,我安頓好一切,便會來尋你。”
馬蹄聲答答響起,我喃喃道:“天下之大,總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吧。”
我有些出神的望著深藍天野,已經到大漠的盡頭了,再往前隱隱看得見有驛館的點點燈火,回首極目望去,只是茫茫的原野開闊,唯有一棵胡楊,停駐在視線里,隨風沙沙晃動滿枝的葉。這樣渺廣的大漠中,在馬上吹著拂面的風,仿佛只是飄蕩在茫茫大海孤伶伶的一葉,無邊無際的原野,仿佛永遠都不能走到盡頭。
若真能只是滄海一葉,隨波飄蕩,任意東西該有多好。可是天下那么大,終究沒有甄嬛和玄清的容身之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連那枚小小的矜纓都已沾染了玉隱親手縫成的針腳,我們帶著心里的牽掛又能自由地走多遠?
我們的放不下太多,苦海無涯,不能自渡,所以,永遠不能同登彼岸。
風漸漸大了,拂起的衣角在深夜里如一雙巨大的比翼的蝶,仿佛要自由地翩然飛起。我望著他的眼,幾乎是貪戀地握住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喚他,“清……”
遠處明明滅滅的燈火如粲然的星子倒映進眼中,好像是一滴滴凝結的淚,腦海里驀然想起幼時所念的一句詩,前詞后句都已經模糊了,只隱隱記得那一句,“拼盡一生休,盡君一日歡”。
一生休?我來不及去細想,他的吻落在唇邊,帶著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卷來。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驛館舊舊的窗格里漏下來,清晰地照出他睡夢中安穩的容顏。這樣的神情,我已經數年不見,可是那樣熟悉,和自己記憶中的印象并無絲毫分別。只是覺得如身在夢中,不信還有這樣一天。
這樣的月夜,和從前在凌云峰的月夜,并無一點不同。
他臉色有淡淡的潮紅,俊朗的面容略有倦色。我俯過去仔細看他的臉,心下一軟,手指眷眷撫上他的眉,他的面龐。忽覺手上一緊,玄清竟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我一時不敢動彈,只低低綻出溫柔笑意,“噯,睡覺也不老實……”卻見他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斷斷續續道:“嬛兒,……別走,這么多年……我終于等到你……”我怔在那里,慢慢伏于他胸前,感覺他身上的無盡溫暖,安定我的身心。
恍惚是過了良久,窗外有呼呼的風聲吹過,晃動著薄薄的窗紙。塞外的風聲不同于紫奧城,紫奧城的風怎么都是漱漱的小雨,而這里,連風都是剛硬的。
可是……
我緩緩松開他的手,那一剎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淚光,淚眼朦朧中,想起數年前他遠赴滇南那一日,離別前昔,我那樣明眸流盼,深情熠熠,“我等著你回來。”
終于,我等到了他回來,可是自己,卻不得不離開。
這樣的命數,已是永遠不能擺脫。
廢棄許久的驛館十分簡陋,尚有一點塵土浮動的氣味,我極安靜地起身,自行囊中取出一卷細細的安神香,點燃的一瞬雙手有些微的顫抖,像是被燙了一般。我靜一靜神,眼見點燃的安神香冒氣一縷幽細的白煙,方才披上朱紅外裳,靜靜開門出去。
退身掩門的剎那,看見他的身影掩映在如霜月色中,那樣安詳,唇角還帶了一絲笑意,許是夢到了什么愉快的事。
門“吱呀”一聲應聲闔上。我逼迫自己轉身,但見深深庭院,滿地雪白落花簌簌,似燕山寒雪,寂寂無聲。一輪明月那樣圓,遙遙掛在天空,冷眼旁觀。
原來所謂花好月圓,不過是明月不諳離恨苦,永遠冷靜而自知地掛在天涯那頭。
我終于,落下淚來。
走出兩重院落,驛館大門外,阿晉與槿汐正蹲坐在臺階上打著瞌睡。槿汐睡得輕淺,即刻醒了,見我裝束齊整,絲毫也不意外,只是帶著那樣凄楚的笑意,“奴婢知道,娘子遲早會出來。”
我微微頷首,推一推阿晉,他見我獨自出來,不覺訝異道:“娘子怎么出來了?”他往我身后探頭,“王爺呢?”
“王爺還睡著。”我看著他,平靜道:“阿晉,你帶兵送我回去。”
“回去哪里?”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簡短答道:“回宮。”
阿晉臉色難看得像鬼一樣,“娘子睡糊涂了不要緊!王爺知道會殺了我的!”他年輕的面龐忽地生出一種堅毅之氣,“這些年王爺怎么過的,別人不知道,我阿晉都知道!那次靜妃娘娘,若不是王爺喝了酒,靜妃娘娘又穿了身和娘子相仿的衣衫,王爺不會以為是娘子然后……王爺沒有辦法,可是我都知道,王爺心里只有娘子。現在娘子好容易能出宮,為什么不跟王爺走,從前走不脫,難道現在還不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