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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9章:榮極(3)
我心頭一怔,初次見到徐燕宜的情景驀然浮上心頭。一片郁郁青青的濃密翠色之中,她孤影而立,吟誦令人傷懷不已的《四張機》。鴛鴦織就欲雙飛,她是真心愛慕著玄凌的啊,可是這份真心……
幾乎是脫口而出的,“貞字好不好?”
玄凌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我:“哪個貞?”
我娓娓道:“清白守節曰貞,大慮克就曰貞。皇上覺得珍珠的珍過譽了,那么臣妾倒覺得同音的貞字就好。徐貴嬪入宮多年,皇上也說過寵幸不厚。而徐貴嬪一心一意為皇上誕育皇嗣,忠貞可嘉。不如就賞她這個貞字做封號,以全她對皇上的一片心意。”
敬妃微含贊許之色,玄凌笑著捋一捋我柔軟的鬢發,道:“既有出處又貼切,又有褒獎之意,朕還有什么可駁回的。”說著踢一踢底下跪著的那個小內監,道:“淑妃娘娘的話可聽明白了,去罷。”那小內監忙不迭磕了個頭,恭恭敬敬去傳旨了。
敬妃察言觀色,笑吟吟起身道:“臣妾想先去玉照宮向貞貴嬪討喜,先告退了。”
玄凌揮一揮手,想了想又道:“你去告訴燕宜,說朕明日再去看她,叫她好好養著,朕要看她在冊封禮上精精神神的。”
敬妃屈膝退下,順手合了殿門。我見玄凌笑吟吟坐著喝蜜湯,不覺失笑:“不過一盞蜜湯而已,皇上何至于高興成這樣。”
玄凌用力一拉,把我強拉到他膝上坐下,頗有幾分感慨,“蜜湯不過是入口甜,而你所言所行則是教朕入心而甜。”他握住我的手臂,擁我入懷,“你疼惜朧月自是母女之情,然而如此顧念敬妃與燕宜,朕實在欣慰。”
“朧月總是臣妾的女兒,臣妾不能不為她打算。”我溫然道:“事事都勉強不得,臣妾總要以朧月為先。敬妃姐姐眷顧朧月良久,為人又忠厚爽朗,臣妾與她親厚也是應該的。”
玄凌笑:“你與貞貴嬪不甚往來,倒很喜歡她。大約她飽讀詩書,你是喜歡這樣的性子的。”
我低首,聲音溫柔,“臣妾瞧她很愛重皇上,時時以皇上為重,臣妾很是感動。如今她幾經辛苦才為皇上誕下二皇子……”
玄凌按住我的唇,“正因如此,朕才特別贊許你。”他的聲音微微低了下去,“這樣苦心周全,著實難為你了。”
窗外天光漸漸暗了下來,余暉帶著最后一抹橘色的流轉霞光映照在玄凌面上,有奇異地貼心的的色彩。這樣的貼心,若是在數年前……
他的呢喃漸次低軟下去,“你一切安心,朕總教你如意即是。尚有一份驚喜,你必想不到……”
我良久無言,靜靜靠在他肩上。如何驚喜呢?我的日子永遠是驚多于喜。遠處最后一抹霞光被黑夜的溫膩吞沒,一輪彎月漸漸溢出銀霜般的光華,唯有到夜幕濃黑時,方可知其璀璨華美。
我這月子坐得一帆風順、波平浪靜,安陵容失寵已久,憔悴了不少,自然無暇顧及旁人,皇后按兵不動,連管文鴛也無所動作。一切都安靜得出奇。
然而越安靜,我越覺得不安。仿佛平靜海底下洶涌著的暗潮,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突然發作,叫人骨子里開始發慌。
溫實初日日滯留在柔儀殿,忙進忙出照顧我與一雙子女。
時光彈指而去。
乾元二十一年九月十六,追月長久之日,大吉。我與徐燕宜同行冊封嘉禮。
天未亮我已起來,靜靜坐于窗臺前,神色寧和而安靜。奉旨前來梳髻的正是我冊為貴嬪那時來侍奉的喬姑姑。她一見我,未語淚先落,顫巍巍道:“老奴一生卑微,不想還有再能侍奉娘娘的福氣。”
她依照禮制為我梳望仙九鬟髻,著意修飾,我感嘆:“姑姑的手真當是巧,九鬟望仙,鬟鬟有致,分毫不亂。”
喬姑姑道:“老奴當年就說娘娘的額發生得高,福澤深厚是旁人不能比。如今果然不算老奴食言,娘娘是宮中四妃第一人不說,更誕下皇子與一雙帝姬,旁人望塵莫及。”
說罷由浣碧和品兒幫襯著,在發髻上簪上十六樹簪釵。昔年流朱的笑語依然在耳畔,“如今只是封貴嬪呢,小姐就嫌頭上首飾重了,以后當了貴妃可怎么好呢?聽說貴妃冊封時光頭上的釵子就有十六支呢。”
今日我榮極一時,流朱倩影笑語,卻早已在紫奧城的刀光劍影中被侵蝕得魂銷骨散了。
十六樹簪釵所成的赤金綴玉十六翅寶冠,以雙鳳步搖為首、紫晶六鸞為翅、翠羽八翟為尾,赤金鏤空金花銀葉為座,嵌芙蓉石、紫瑩石、孔雀石、月光石、藍寶石、玫瑰晶、東菱玉為綴,明珠、綠髓、白玉、珊瑚、為鳳、鸞、翟身,雙鳳口中銜下紅寶長串挑珠牌,翡翠為華云,金題、白珠珰為簪珥,散落無限晶致華耀、珠輝明光。
槿汐為我穿上蹙金絲重繡九翟海棠祥云錦海吉服,遍繡金云鸞紋小輪花,金章紫綬。腰系玉革帶,青綺鞓,佩山玄玉、水蒼玉,繞小綬五采,皆用密繡海棠含蕊圖案,綴滿雪色小珠。四妃乃正一品妃位,又因乾元朝以來尚未曾冊過一位淑妃,因而冊妃之禮異常隆重。我梳洗完畢,乘翟鳳玉路車前往太廟行冊封正禮,最后往昭陽殿參拜帝后,行大禮叩謝圣恩。
吉時,我跪于貞貴嬪徐氏身前,于莊嚴肅穆的太廟祠祭告,聽司宮儀念過四六駢文的賀詞,冊封禮正副史丞相鐘修梓和太傅黃文麒頒下十二頁金冊及金寶。淑妃所用的金冊、金寶皆由禮部半月前就擬制好,交由專人打造,一早就由李長親自送至太廟。我鄭重接過,拿起金寶一看,金璽鸞鈕,卻是四個寶篆文大字,“淑妃之寶”。
“朕惟教始宮闈,端重肅雝之范,禮崇位號,實資翊贊之功,錫賜以綸言光茲懿典。咨爾莞妃甄氏,丕昭淑惠,珩璜有則,持躬淑慎,秉性安和,臧嘉成性,著淑問于璇宮;敬慎持躬,樹芳名于椒掖。曾仰承皇太后慈諭,以冊印封爾為淑妃。爾其懋溫恭尚衹,承夫嘉命,彌懷謙抑,庶永集夫繁禧。欽哉。”
冊封使蒼老而莊嚴的余音裊裊回蕩在空曠而肅穆的太廟。
我手握金寶,只感生冷而堅硬,光滑的印上面的未曾沾染朱砂,我緩緩印上自己的掌心。因著用力,因著用力久了,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現殷紅的四個大字,更兼血氣的上涌鞏固,好似烙下了終身的痕跡。
小小一方印章,許得我無限榮耀,然而,并不是無可匹敵的榮耀。
我牢牢握于手心,領著貞貴嬪三呼“萬歲”。
起身,看見身后的燕宜,穿著與我當年冊貴嬪時相類的服制,她靜默時微抿的神情,其實是有些像我的,這個與曾經我有著同樣真心的女子。我暗暗嘆息,她還不曉得來日的苦痛深重。
方要出太廟,卻見正殿門前明黃一輪閃耀如日光。金燦燦的日光就落在他身后,帝王之勢拱得他氣勢如虹,恍若仙人。只見他遙遙向我伸出手來,我微微驚詫,猶自不信,撂起眉前流蘇遲疑了片刻,道:“皇上如何來了?”
他倒是尋常的樣子,挽過我的手,又拉住同樣驚愕的燕宜,笑道:“朕等不及要見你,與其在昭陽殿枯等,不如朕同你們一起去。”
燕宜又驚又喜,我稍稍鎮定,含笑道:“今日盛禮愈發不能失了禮數,皇上請上轎輦,臣妾與貞妹妹隨行就是。
玄凌眉毛微軒,笑意迸生,“嬛嬛時時不忘卻輦之德么?”
我笑意瑩然,“從前不敢忘的,如今更不敢忘。”
玄凌的眼角盈然而生溫柔的回憶印記,“當日泉露池新浴,你也是和我說這般的話。”
那是在多久以前呢?記憶清晰地豁出時間的蒙昧塵埃,我還是笑語玲瓏、不解世事的甄嬛,曾這樣真心的,期盼著他的真心。小兒女情懷,大抵如是吧。我輕輕道:“皇上還記得?”
他攜我的手,聲音輕而如初雪,涼涼地一片片化落在頰上,“朕永志不忘。”
我以微笑相答,然而永志不忘,是多久呢?我無心去想。
浣碧扶著我的手,身后槿汐與品兒牽起長長的裙幅,依序前往昭陽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