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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東窗(1)
次日清晨起來整裝斂容,重又梳頭勻面,勉強打起精神來,渾然掩飾好昨夜的一宵傷感凄涼。槿汐問我:“這兩日皇后身子見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動?”
她昨夜晚歸,這消息必是從李長處聽來的。我“嗯”一聲,由著浣碧揀了支赤金桃枝攢心翡翠釵簪進發髻里,只問:“有誰去過了?”
“胡昭儀關系親疏,少不得要去應景兒,”槿汐停一停,壓低了聲音,“還有敬妃。”
我挑一挑眉頭,正要說話,浣碧道:“且不說這幾日傳言皇后身子好些,前些日子還見敬妃去侍疾呢?”
我淡淡道:“要說侍疾也是應該的,本宮要不是懷著身孕,按規矩也要去的。”我起身在臂間挽上一條繡著潔白曇花的披帛流蘇,“咱們去瞧瞧皇后。”
我進去時皇后正捧了一卷王羲之的字帖閑閑翻閱。皇后這一病連綿數月,今日看起來是神清氣爽了不少,只穿了一襲靜雅的月青色蹙金疏繡綃紗宮裝,頭上的芭蕉髻上只點綴了幾顆圓潤的珍珠,正中一支雙鳳銜珠金翅步搖。
皇后見我進來,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難為你這么重的身子還特特跑過來。”
我謙順微笑,“娘娘鳳體不適良久,臣妾沒能在跟前侍奉,還望娘娘寬恕。”
皇后和善微笑,“莞妃照顧皇上克盡己責,又讓沈淑媛也有了身孕,賢德如斯,本宮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娘娘和太后一直都盼望后宮子嗣綿延,如今沈淑媛懷有身孕,也是皇后和太后德澤天下之果。”我眼風微掃,卻見皇后膝上擱著一塊絹子,以百色絲線繡了燦若云錦的玉堂牡丹。我只看了一眼便已認出是敬妃的繡工,當下也不多言,只作不見。
皇后靜靜看了我片刻,緩緩道:“本宮病了這些日子,后宮的事一應托付給了敬妃和端妃,如今身子好些,也該一一應付著過來了。”
我應道:“是呢,皇后娘娘是六宮之主,有娘娘親自掌管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皇后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搖閃爍的珠光寶氣下有些迷離的難以捉摸,“莞妃自然會成為本宮的左膀右臂,一同安頓好后宮眾人,是不是?”
回到柔儀殿,我即刻召來溫實初,問道:“皇后的病到底來龍去脈如何?”
溫實初緩緩道:“原無大礙,后來著了惱又添了風寒,頭風發作,抑郁難解,又真病了幾日,如今的樣子是好了。”
我靜一靜神,眺望窗外無數起伏的殿宇,“她是好了,只是她這一好,只怕本宮就要多無數煩惱了。”我悄聲囑咐道:“先不理會她。旁人都以為本宮只有八個月的身孕,你心里卻是有數的。若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催產藥也是要先預備下的。”
“這個微臣自會安排妥當,保管生產的日子分毫不差。”溫實初凝神片刻,道:“外人眼中娘娘已有八個月身孕,這時候皇后也不便動手,娘娘暫可無虞,要擔心的反而是娘娘生產之際和孩子出生以后的事。”
我“嗯”了一聲,思慮更重,不由道:“本宮的身孕……臨盆之期已不遠,哪怕她要下落胎藥也不是即刻就能得手的事。如今本宮、沈淑媛和徐婕妤都有身孕,而獨獨沈淑媛的身孕未滿三月,最不穩妥。如今你既照顧著棠梨宮,本宮便把沈淑媛母子全權托付給你了,你必要保她們大小平安。”
我連說了幾句,溫實初只是訥訥無語,一徑出神。我仔細打量他,不過半月間,他整個人憔悴了不少,臉頰瘦削,下巴上胡渣青青,一向敦厚的眼神也有些茫然,帶了幾絲猩紅的血絲。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神情,不覺嚇了一跳,悄悄招手叫浣碧盛了一碗薏米紅棗湯來,方道:“溫大人形容憔悴,先吃碗薏米湯定定神吧。”
連叫了他兩句,他才回過神來,咳了一聲道:“近日精神總有些短,想是夜里沒睡好,不打緊。”
我輕嘆一聲,動容道:“如今你身上倚著本宮和淑媛兩對母子的安危,左右奔波自然受累。若你不保養好自己,我們又要如何安身呢?”
溫實初的目光黯然失色,仿佛簾外即將要秋來的綿綿秋雨,“從前微臣總覺得自己是大夫,能治病救人,卻原來不是這樣的。”
我見他神情大異,不覺愕然擔憂,勸道:“好端端地怎么說起這樣灰心的話來,好沒道理。”
溫實初頹然一笑,道:“倒不是微臣自己灰心,只是在宮里久了,有些事總是身不由己的。”
我聽他這樣說,溫然開解道:“人人都身不由己,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該來的總是要來,一步步走下去也就是了。”
溫實初茫然望著窗下新開的幾叢木香菊,細碎的嫩黃花瓣,清麗中透出幾分傲霜風骨。他從沒這樣專注地看著一蓬花,以這樣迷茫、無奈而憐惜的神情,低迷道:“只是有些事,微臣從不認為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又如何?”我走近他,嗅到一絲烈酒的熏醉氣味。溫實初是滴酒不沾的,不知什么時候,他身上也沾染了勁烈而頹廢的酒氣,“借酒消愁愁更愁,一個男人總要有自己的擔當。無論發生什么,左不過默默承受、一力擔當罷了——不止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別人。”
“男人的擔當?”他遲疑著道:“娘娘,不——嬛妹妹,若我曾經犯下彌天大錯,你是否會原諒我?”
我只覺得他目光凄苦,似有千言萬語凝噎,只是說不出口,當下不假思索道:“即便你做錯了任何事,也不用我來原諒,只要你問心無愧。若做不到問心無愧,就盡力彌補,不要再有錯失。”
他低頭沉吟良久,“其實,有些事或許是有人強求,或許是順其自然——”他苦笑,“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遑論是你。”他拂袖,鎮靜了神色,道:“娘娘方才所托沈淑媛一事,微臣自當竭盡全力,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說罷,躬身一拜緩緩退出。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官服的嚴謹莊重之下,平添了幾重蕭索,像風吹不盡的秋愁,寂寥而溫綿。
皇后身子逐漸康健,嬪妃們去請安時也留著說說笑笑了。我身子日漸笨拙,也不太往外頭去,浣碧笑得隱秘,“大約徐婕妤產期將近,皇上去她的空翠堂倒是去得很勤了,當真是母憑子貴。”
我笑著嗔她,“最近總看你伏案看書到深夜,難不成書看得多了嘴就這樣刁了。”
浣碧低頭一哂,“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昨日奴婢送石榴去玉照宮,正碰上劉德儀出來,直說徐婕妤身邊那一位忒狐媚。她又要忍著赤芍,又要防著徐婕妤生氣處處勸解,抱怨了好久。”
我剝著手里一個橙子,慢悠悠道:“人家宮里的事情我能說什么,只盼徐婕妤自己別往心里去,若自己要上心,別人怎么勸解也是無用的。”我掰了一瓣橙子吃了,道:“好甜!槿汐愛吃橙子,給她留上兩個。”我轉念一想,又問,“槿汐呢?怎么半天也不見人影了。”
浣碧一笑對之,“槿汐不在柔儀殿,小姐說她能去哪里了?”
我戳一戳她的額頭,笑道:“有些話擱心里就得了。別胡說!”
浣碧紅了臉,低頭吃吃笑了兩聲,笑音未落,卻聽外頭內監尖細的嗓子一聲又一聲響亮而急促地遞過來,驚飛了盤旋在柔儀殿上空的鴿子,“皇后娘娘鳳駕到——端妃娘娘、敬妃娘娘到——”
皇后身份矜貴,一向甚少親自到嬪妃住處,何況又攜上了端、敬二妃,更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過片刻,皇后身后跟著端、敬二妃,浩浩蕩蕩一群宮人低腰快步跟隨進來。
我忙斂衽艱難行了一禮,恭敬道:“皇后娘娘金安。”
皇后盯我一眼,隨口道一聲“起來”,語氣里多了幾分肅然,失了往日一貫的溫和。我一時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得讓著皇后在正殿的黃花梨透雕鸞紋椅上坐下。皇后端然朝南坐著,也不吩咐我坐。端妃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任何事都與她無關。唯有敬妃稍稍露出一絲不安的神色。
短暫的靜默之后,皇后道:“照理說,莞妃你的柔儀殿本宮是不需來的。只是你懷著身孕,到底也是你宮里的事,本宮就不得不走這一趟了。你又是朧月帝姬的生母,有些事不能不顧著你的顏面。所以今日之事,本宮只叫了端妃和敬妃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