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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內務府總管黃規全親自帶了一群內監和宮女來我宮里讓我挑選。見了我忙著磕頭笑道:“莞主子吉祥!”
我微笑道:“黃總管記差了吧,我尚居嬪位,只可稱‘小主’,萬不可稱‘主子’。
黃規全吃了個閉門羹,訕笑道:“瞧奴才這記性。不過奴才私心里覺得小主如此得圣眷,成為主子是遲早的事,所以先趕著叫了聲兒給小主預先道賀。”
我含笑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旁人不知道的會以為你當了這么多年的內務府總管還不懂規矩,抓了你的小辮子可就不好了。也沒的叫人看著我輕狂僭越。”
一席話說完,黃規全忙磕著頭道:“是是是,奴才記住小主的教誨了。”
我命了黃規全起來,他躬著腰,臉上堆滿了小心翼翼的討好的笑容,畢恭畢敬的說:“啟稟主子,這些個宮女內監全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個個拔尖兒。請小主選個八個內監和六個宮女。”
我掃了地下烏鴉鴉的一群人,細心挑了樣子清秀、面貌忠厚、手腳靈便的十來個人,對小允子和槿汐道:“就這幾個了,帶下去好好教導著。”
黃規全見小允子領了人下去,賠笑指著身后跪著的一個小太監道:“奴才昏聵。因前幾日忙著料理內務府的瑣事,把給小主宮里的桌椅上漆那回事指給了小路子辦。誰知這狗奴才辦事不上心,竟渾忘了。奴才特特帶了他來給小主請罪,還請小主發落。”
我還不及答話,佩兒見我裙上如意佩下垂著的流蘇被風吹亂了,半蹲著身子替我整理,口中道:“黃公公的請罪咱們可不敢受,哪里擔待的起呢?沒的背后又聽見些不該聽見的話,叫人嗆得慌!”
我嗔斥道:“越發不懂規矩了,胡說些什么!”佩兒見我發話,雖是忿忿,也立刻噤了聲不敢言語。
黃規全被佩兒一陣搶白,臉色尷尬,只得訕笑著道:“瞧佩姑娘說的,都是奴才教導下面的人無方。”
我微笑道:“公公言重了。公公料理這內務府中的事,每天少說也有百來件,下面的人一時疏忽也是有的,何來請罪之說呢。只是我身邊的宮女不懂事,讓公公見笑了。”
黃規全暗自松一口氣,道:“哪里哪里。多謝小主寬宥,奴才們以后必定更加上心為小主效力。”又笑道:“奴才已著人抬了一張新桌子來,還望小主用著不嫌粗陋。”
我點頭道:“多謝你心里想著。去吧。”
黃規全見我沒別的話,告了安道:“莞嬪小主要是沒有別的事情奴才這就下去了,恭祝莞嬪小主身體泰健。”
眼見黃規全出去了。我沉下臉來呵斥佩兒:“怎么這樣浮躁?!言語上一點不謹慎。”
佩兒第一次見我拿重話說她,不由生了怕,慌忙跪下小聲說:“就這黃規全會見風使舵,先前一路克扣著小主的用度,如今眼見小主得寵就一味的拿了旁人來頂罪拍馬……”
“我怎么會不知道?自己心里明白曉得提防就行,這樣當著撕破臉,人家好歹也是內務府的總管,這樣的事傳出去只會叫人家笑話我們小氣輕浮,白白的落人口實。”我微微嘆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只是不該爭一時的意氣。跟紅頂白的事見得多了,宮中人人都會做,不是只他黃規全一個。”
佩兒垂了頭,臉色含愧,低聲道:“奴婢知錯了。”
“記著就好。不過你警醒那奴才兩句也好,也讓他有個忌憚,只是凡事都不能失了分寸。”
我喚了槿汐過來道:“你去告訴底下的人,別露了驕色,稱呼也不許亂。如今恐怕正有人想捉我們的錯處呢。”
槿汐答“是”,又道:“有件事奴才想啟稟小主。”
“你說。”
“黃規全是華妃娘娘的遠親……”
我舉手示意她不必再說下去,“我知道了。正想跟你說這事,這些新來的內監宮女雖是我親自挑的,但都是外面送來的人。你和小允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給我好好的盯著,不許他們有什么手腳。另外,只派他們做粗活,我近身的事仍由你們幾個伺候。”
槿汐道:“奴婢和允公公必定小心謹慎。”
我問道:“今日的藥煎好了沒?好了讓流朱拿進來我喝。”
自從玄凌親自關心起我的病情,太醫院更是謹慎,不敢疏忽,溫實初每日必到我宮中為我請脈。
藥量之事更不許別人插手,一點一點酌情給我減少,親自調制我藥量才交于宮女去煎。同時又以藥性不相沖的補藥為我調養。
皇帝隔一天必來看我,見我精神漸漸振作,臉上也有了血色,很是高興。
一日清早,我剛起了身,皇帝身邊的內監小合子滿臉喜氣來傳話,說皇帝下了早朝就要過來看我,讓我準備著。
晶清道:“皇上就要過來,小主要不要換身鮮亮的衣服接駕,奴婢幫小主梳個迎春髻可好?”
我只笑著不答,轉頭去問槿汐:“宮中后妃接駕大多是艷妝麗服吧?”
“是。宮中女子面圣,為求皇上歡喜,自然極盡艷麗。”
我含笑點頭,讓浣碧取了衣裳來。淺綠色銀紋繡百蝶度花的上衣,只袖子做得比一般的寬大些,迎風颯颯。腰身緊收,下面是一襲鵝黃繡白玉蘭的長裙。梳簡單的桃心髻,僅戴幾星乳白珍珠瓔珞,映襯出云絲烏碧亮澤,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著細細一縷銀流蘇。
晶清試探著說:“小主穿著好美,只是素淡了些。”
我只笑著,“這樣就好了。”宮中女子向來在皇帝跟前爭奇斗艷,極盡奢麗,我只穿得素雅,反而能叫他耳目一新。
梳妝打扮停當,過不片刻皇帝就到了。我早早在宮門前迎候,見了他笑著行了禮。他攙住我道:“外頭風大,怎么出來了。快隨我一同進去。”
我謝了恩站起身來,玄凌見了我的服飾,果然目光一亮,含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朕的莞嬪果然與眾不同。”
我聽他贊許,心中歡喜,含羞道:“皇上不嫌棄臣妾蒲柳之質罷了。”
進堂坐下,早有小宮女備下了錦緞墊子鋪在蟠龍寶座上,又焚了一把西越所貢的瑞腦香在座側的錯金波斯文紐耳銅爐里,淡白若無的輕煙絲絲縷縷沒入空氣中,一室馥郁裊繞。我見玄凌坐下,才在他身側的花梨木交椅上坐了。
玄陵微微頷首道:“此香甚好。聽了一早上朝臣的奏折,正頭昏腦脹的。”我抿嘴一笑,看來我沒讓人預備錯。
我婉聲道:“皇上一早下了朝便過來看臣妾。想必皇上也累了,臣妾去奉一盞茶來好不好?”
玄凌微笑道:“這種事讓下人去做也就罷了,何必你親自動手。”
“臣妾親自奉上的茶怎是旁人可以比的,還請皇上稍候。”我一笑翩然走進暖閣,少頃捧了一盞和闐白玉茶盞出來走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烹的茶,不知是否對皇上的脾胃?皇上可不要嫌棄才好。”嘴上說笑,心里卻不由得有些忐忑,盼他品了茶能歡喜,又怕茶味不合他的意,若是他皺了眉頭不喜歡可怎么好。
玄凌道:“你親手調的,這心意朕最歡喜。”他接過去打開細白如玉的瓷碗一看,盞中盈盈生碧似裊裊的煙霞,茶香襲人肺腑,贊道“好香的茶”,飲了一小口,微微蹙眉沉思,又飲了一口。我心中一沉,以為他不喜,正惶然無措間,玄凌的眉毛慢慢舒展開來,笑意漸濃,看著我問:“這茶的味道格外清冽沁香,朕品了半日,茶葉是越州寒茶,有松針和梅花的氣味,其余卻不分明,你來告訴朕還放了什么?”
我笑道:“皇上好靈的舌頭,這道茶叫‘歲寒三友’,取松針、竹葉和梅花一起用水烹了,那水是夏天日出前荷葉上的露珠,才能有如斯清新。”
“古人云‘茶可以清心也’,今日喝了莞卿你的茶,朕才知古人之言并不虛。”
我臉上微微一紅,“皇上過獎了。也是機緣湊巧,臣妾去歲自己收了兩甕舍不得喝,特意帶了一甕進宮一直埋在堂后梨樹下,前兩日才叫人挖了出來的。”
“如今在棠梨宮里還住的慣么?朕瞧著偏遠了些。”
“多謝皇上關懷。臣妾覺著還好,清靜的很。”我的聲音微微低下去:“臣妾不太愛那些熱鬧。”
玄凌的指尖滑過我的臉頰,抬手捋起我鬢角的碎發,仿佛是滾燙的一道隨著他的手指倏忽凝滯在了臉頰,只聽他輕輕說:“朕明白。棠梨清靜,地氣好,也養人。”他只笑著,一雙清目只細細打量我,片刻道:“朕瞧著你氣色好了不少,應該是大好了。”
“原也不是什么大病,是臣妾自己身子虛罷了。如今有皇上福澤庇佑,自然好得更快。”
玄凌只看著我含笑不語,目光中隱有纏綿之意。我見他笑容頗有些古怪,正悶自不解,一眼瞥見身畔侍立的槿汐紅了臉抿嘴微笑,忽然心頭大亮,不由得臉上如火燒一般,直燒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
玄凌見我羞急,微笑道:“莞卿害羞起來真叫朕愛不釋手。”
我想到還有宮女太監侍立在側,忙想縮手,急聲道:“皇上……”
他的笑意更濃,“怕什么?”
我回頭去看,不知什么時候槿汐她們已退到了堂外,遙遙背對著我們站著。玄凌拉著我的手站起身來,輕輕把我擁入懷中。他的衣襟間有好聞的龍涎薰香,夾雜著瑞腦香的清苦味道,還有他身上那種盛年男子陌生而濃烈的氣息,直叫我好奇并沉溺。他的氣息暖暖的拂在脖頸間,有點點濕熱的意味,像夏日里只穿了輕薄的衣衫貪一歇涼快。
窗外海棠的枝條上綻滿了欲待吐蕊的點點緋紅,玄凌靜靜的擁著我。時日暖和,瑩心堂內的窗紗新換成了的江寧織造例貢上用雨過天青色蟬翼紗,朦朧如煙,和暖的風吹得那輕薄的窗紗微微鼓起若少女微笑的腮。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漱漱,像是極親密的低語喁喁。那聲音隔得那樣遠,仿佛是在遙不可及的彼岸,向我溫柔召喚。我雖是膽大不拘,此時只覺得掌心里一點綿軟向周身蔓延開來,腦中茫茫然的空白,心底卻是歡喜的,翻涌著滾熱的甜蜜,只愿這樣閉目沉醉,不舍得松一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