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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玉壺冰心(1)
大雪封山之時,往往化開了雪水浸洗衣衫。若天氣好些,便去溪邊,砸碎了堅冰浣洗衣裳。去歲落下的凍瘡舊疾復發,一雙手紅腫狼藉,飽受苦楚。硬生生叫我記得在棠梨宮最倉惶寥落的時光。
我向槿汐苦笑道:“果真有些事是一心要忘也忘不得了,便如這凍瘡,年年復發?!?br/>
槿汐撫摸著自己手上的凍瘡,輕聲道:“奴婢剛入宮那時候只是做灑掃上的小宮女。那時候宮中只有端妃和嫻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自然輪不到咱們這些小宮女去伺候,新進宮難免要受欺負,那年月里天天給姑姑們洗衣裳,仿佛永遠也洗不完一樣,結果落了這一手凍瘡。還是后來純元皇后看見了說可憐,說了一句‘手成了這樣還叫洗衣裳,內務府總管連一點體恤之心也沒有么’,這才打發了奴婢去做別的活。后來奴婢一路升上去,自己也做了姑姑,自然是不用做這些粗活了,手也漸漸好了。沒想到,今日做起同樣的活計,倒還沒有生疏?!?br/>
槿汐淡淡提起純元皇后的舊事,我也只淡淡聽過,并不肯計較。
如此一月一月過去,冬天熬過去了,春天也到了。
溫實初來看我那日,是初春的一天。他突兀地進來時,我正在青瓦大缸邊把今日擔來的水一擔一擔吃力地灌進去。浣碧乍見故人,一時吃驚感動,呼道:“溫大人。”
我聞聲轉頭,溫實初立在門邊,一襲藍袍,身形消瘦。他失聲道:“嬛妹妹,你瘦了許多!”
浣碧忙忙迎他進來,溫實初目之所及,見我倒水,一把搶上身奪過我手中的水桶,吃驚道:“你怎么能做這樣粗重的活呢!”
我淡淡笑著反問:“為什么不做?我已經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宮中的寵妃,不過是個平常的姑子,不做這些做什么?”
他一時語塞,只得拉開我,挽起袖子幫我把所有的水灌入缸中,我淡淡道:“多謝,今日要用的水已經有了?!?br/>
他微微詫異,“今日的水?你每日都要這樣灌水辛苦么?”
“這個自然,胼手胝足,親力親為?!?br/>
浣碧在旁聽著,一時哽咽,道:“這些事算什么,小姐和我們都要親自去砍柴洗衣、料理飲食。我和槿汐都沒有什么,本是該做這些的,可憐小姐的手腳……”
溫實初聽她說得委屈,一時情急,扳過我的手來看。我的手早不是昔日嬌嫩模樣,舊的老繭、新的水泡,或者有破了的,露出鮮紅的皮肉來,還有砍柴時荊棘刺進皮肉的小刺,暗黑的一點一點。
溫實初大是心疼,急道:“怎么會這樣?”
浣碧嗚咽道:“小姐手上的血泡破了一個又一個,快沒一塊好肉了。小姐從小養在深閨,哪里受過這樣的苦楚。可是那些姑子們好狠心,欺負咱們是新來的,百般刁難欺侮?!?br/>
我搖頭苦笑,“不必心疼,以后這樣也就是一輩子了,習慣就好。”
溫實初忙拉我坐下,取出隨身所帶的藥膏,關切道:“我隨身帶著的也就是這些藥了,也將就著用吧。我明日再送好的金創藥來?!?br/>
我謝過,只問:“我出宮這些時日,眉姐姐一切都好么?”
他嘆口氣,道:“她很好,只是很掛念你?!彼D一頓,“和我一樣掛念你?!?br/>
我微微一愣,旋即道:“這個自然,你和眉姐姐都是與我一同長大的,自然情分不同尋常?!蔽矣謫枺骸澳敲此氖謧昧嗣?,安陵容和皇后有沒有為難她?”
他道:“她的手傷快好了,只是疤痕是沒有辦法了。我為她尋覓所有良方,終究還留了點印子。不過不仔細看,也是看不出來的。”他加重了語氣:“沒有人為難她。她朝夕只侍奉在太后身邊,回宮后就與敬妃一同照看朧月,沒有人能為難得了她。倒是朧月帝姬不是足月而生,身體孱弱些,更容易得風寒咳嗽。”
我的心口驟然被抽了起來,若是有人把昔日之仇算計在朧月身上,她一個小小的襁褓幼兒,怎么受得了。我惶然道:“那怎么辦?怎么辦呢?她的風寒會不會很要緊,她才幾個月大,怎么經得起風寒?”
溫實初見我神情大變,忙安慰道:“沒事沒事,你放心?;噬虾芴蹛鄣奂?,命我全力照拂。她的風寒也是上月的事,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因著帝姬的病,敬妃娘娘和沈婕妤幾乎兩日兩夜沒有好好休息,輪流守著,連皇上也陪了一夜。我亦以性命擔保,必定竭盡全力守護帝姬的平安?!?br/>
“她只是個孩子,還不會說話。病了餓了不舒服了不能說出來,只會哭。一想到她會哭,我這個做娘的,心里簡直揪心一般難過?!蔽已壑械臏I水終于落下,情不自禁道:“實初哥哥,我能相信的,能幫我的,也只有你了?!?br/>
他也是泫然,然而畢竟是個男人,到底忍住了。他環顧四周,“我一定想辦法,帶你離開這里。我不能再讓你受這樣的苦?!?br/>
我隨意笑笑,以為他只是隨口說說,也不放在心上。只要他能照顧我的朧月就好。
這樣幾次,溫實初或送來藥物或送衣衫日用的東西,來接濟我的不足,也漸漸熟稔了,我也感念他的熱心相助。
然而他來了幾次,我卻有些不自在了。
甘露寺本為尼姑居住清修的清凈之地,他幾番興沖沖過來,雖然知道他是宮中太醫,我的舊識,但見他對我頗為照顧,雖然當面沒說什么,但神情卻漸漸不大好看了。
那一日,我與浣碧同去溪邊浣衣,初春三月里,正是芳草露芽、野花如織的時候,我和她卷了衣袖和袍角在濺濺潺潺的溪畔浣洗。一不留神,我踩進了溪水里打濕了袍子,我一涼,不禁打了個噴嚏,浣碧驚道:“現在雖說是春天里,可是踏在水里也是涼的。小姐快換件衣裳吧?!?br/>
眼見左近無人,我拉了浣碧的手去旁邊的樹叢中換下衣裳晾著,只盼能快快干了換上才好。
才脫下衣服,聽見溪邊人聲笑語,想是寺中的姑子們都出來洗衣裳了,一個個結伴而行,很是熱鬧。
不知誰“哎呀”了一聲,尖聲笑道:“莫愁和浣碧這兩個懶鬼,衣裳沒洗干凈就扔在這里,又不知跑哪里躲懶去了?!?br/>
又是誰大聲嗤笑了一聲,語氣輕蔑而不屑,“未必是躲懶!不知道又是宮里哪個太醫來探望她了,指不定跑到哪里背人處說悄悄話兒去了?!?br/>
眾人哄笑起來,我腦中轟地一響,被羞辱的怒氣洶涌上來。
那邊廂又道:“你看她那日跟那個太醫說話的風騷樣子,聽說她以前在宮里挺得寵,這樣突然離了男人被關在咱們這種地方,她能耐得住寂寞么?保不定和那什么太醫是老相好了,在宮里的時候就好上了?!边@話說得大聲,一句一句生生敲進我耳中,想不聽也不成。我聽得十分清楚,正是靜白才有的大嗓門。
眾尼又笑了起來,一人夸道:“靜白師叔見識得最多,她說是就一定是了。”
我又惱又恨,血氣直在胸口激蕩不已,浣碧聽不過去,便要沖出去。我竟還有殘存的理智,一把按住浣碧,低聲而堅定地道:“別去?!?br/>
浣碧按捺不住,直直望向我,“小姐……”
我牢牢按住浣碧的手,亦像是按捺著自己此刻委屈而不平的心。
外頭的笑聲更大,一個尖銳的女聲道:“靜白師叔說的不錯。她和那個太醫準保是早有私情了,她被趕出宮來,宮里頭的人送來時說是為國運祝禱才修行來的??烧嬉沁@樣,怎么會被廢了名位出來的。”她們的笑聲曖昧而詭秘,似乎都在心照不宣,“準是和那太醫有私情的時候被咱們萬歲知道了,才被趕出來的?!?br/>
“嘖嘖……這樣不檢點,簡直不知廉恥……”
“我有一回還見那太醫明明回去了,不知什么時候又折回來望著她的屋子出神,可不知有多癡情……”她們吃吃地笑,“女人肯放下一點身段,那男人就會像蒼蠅一樣纏上來,都不知道他們在屋子里做些什么?”她們交頭接耳,大聲地說笑喧嘩,用力地捶打衣裳,用力地詆毀我,用力地想像。她們捶打衣裳的聲音“啪啪”地大聲,棒子隔著柔軟的衣裳一記一記用力敲在石板上,如同一記一記敲在我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