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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甘露莫愁(1)
我到甘露寺的時候,已是向晚黃昏了,修建在京郊的甘露寺是大周第一佛寺,建在層巖秀石、峰豁萬千的山頂,殿閣巍峨宏偉、飛檐斗拱,極是氣宇輝煌。
下得車來,被山風(fēng)一撲,身上便有些涼浸浸的,浣碧和槿汐忙收拾了行裝跳下車來,一邊一個扶住了我,槿汐輕聲道:“這十月里的山風(fēng)已經(jīng)涼了,娘子剛生產(chǎn)過,別吹壞了身子才好。”
自出宮,她再不叫我“娘娘”,怕我傷心煩惱,又因為身份確實尷尬不明,權(quán)宜之下只喚我“娘子”。說話間,已搭了一件外袍在我身上。
蒼茫的暮色如霧漸漸彌漫開來,四邊的山色也有些發(fā)沉,蒼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剎,鐘聲悠悠,香煙裊裊,反而讓沉墜的心稍稍沉淀。
我靜靜道:“暮鼓晨鐘,咱們以后的日子就是這樣了。”
三人正觀望間,有兩個年輕的小尼姑迎了出來,打量了我們幾眼,問道:“這幾位可是宮里出來的?住持師父已經(jīng)吩咐了我們帶幾位進去。”
我略施一禮,扶了浣碧和槿汐一同隨著她們走。繞過甘露寺的正殿和側(cè)殿,又走了許久,方見幾間低矮平房,引了我們進去道:“這是幾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將隨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雖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張通榻大臥鋪,一桌幾椅,墻角一個大水甕,十分簡單。
兩個小尼姑又道:“請幾位再隨我們?nèi)ゴ蟮睿〕謳煾档热硕荚诘戎恕!?br/>
浣碧欠身笑道:“有勞了。”
大殿中點了火燭,香煙繚繞,香油味極重,我才生產(chǎn)完兩日,略有些受不住這發(fā)沖的味道,極力壓抑著咳嗽了兩聲。殿中人雖多,卻是極靜。聞得我這兩聲咳嗽,皆轉(zhuǎn)過了臉來。為首一個尼姑面相倒是和藹,向我道:“你來了。”
我覺得不好意思,忙快步走了上前。她指一指地下的蒲團,我曉得是讓我跪的,于是跪了下去,浣碧和槿汐也忙跟著跪下。
只聽她和顏悅色道:“宮里頭來的旨意,這位貴人是要帶發(fā)修行的。雖是如此說,也是入了空門,戒律自然要守。”于是她絮絮說了一番清規(guī)戒律,道:“貧尼法號靜岸,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與紅塵遠(yuǎn)離了,也再不是宮中的貴人,用不得舊稱,貧尼為你取了一個法號。”她頓了一頓,道:“你就隨貧尼的弟子輩用‘莫’字。”她微一嘆息,“你眉間隱有愁瀾,便號‘莫愁’吧。”
莫愁,那并不似出家人該用的法號。然而我也不便有異議,只無聲應(yīng)了。心下卻愁瀾頓生。
猶記得小時候跟著哥哥在書房里讀書,夏日那樣長,那樣長,幾乎像要過不完了。蟬鳴聲一聲長似一聲,仿佛和白天的辰光較著勁,看要比誰更長更叫人厭倦。午睡醒來,腦子已經(jīng)清醒了,眼睛卻總也不愿意睜開。小軒窗下,有清脆的女兒家的低笑聲,一定是流朱和浣碧在斗草玩兒,要不就是玢兒,又哄著小廝在捉蟋蟀玩兒、或是拼著七巧板。
哥哥不知怎么進來了,笑著拿了一卷書敲我的腦袋,“還裝睡,瞧瞧我給你拿什么好東西來了。”什么好東西,不過是南北朝的一卷詩詞集。哥哥笑道:“夫子的課上得那樣古板,別說你一個女兒家,我也聽得瞌睡。這一卷宮詞得來不易,你好好看吧——只別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頓說教。”
于是如珍似寶地藏了起來,防著娘發(fā)現(xiàn),睡前才偷偷看上一首兩首,讀得半懂,心意也癡了,仿佛口角噙香一般,日里夜里念叨。早晨起來,流朱又拿我取笑:“小姐讀書讀得瘋魔了,昨兒個夜里說夢話,說什么‘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小姐認(rèn)識洛陽的這位小姐么?”
流朱,流朱,仿佛她的音容笑貌還在耳邊,還牙尖嘴利地與我說著那些俏皮話兒。她死得這樣冤枉,我只消稍稍一想,心頭又痛了起來。
是了,洛陽女兒名莫愁。是《莫愁歌》(1)里的句子,那年歲里,最愛的就是這首。
好不容易盼得眉莊到她外祖家歇夏了,忙忙拉了她來。眉莊最把《女則》和《女訓(xùn)》讀得爛熟于胸,詩詞一道,她總是不太關(guān)心。往往這個時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縫著一扇繡屏,,大捧大捧燦若云霞的絲線,映得她的臉越發(fā)端莊從容。她才十二歲,就已經(jīng)修成了大家閨秀應(yīng)有的沉靜的氣度風(fēng)華。到底爹爹太縱著我,把我的性子寵得這樣驕矜。
那個時候,閨閣里所有的盼望,不過是能得一個有情郎,一世平安富貴就是了。而眉莊,那樣驕傲,那樣自信,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眼中有灼然的光芒,仿佛一枝秀玉靈芝,出于塵上。全不是如今存菊堂中那個消沉避世的沈婕妤。
我恍恍惚惚地,卻想起離宮那日,眉莊盈盈立于紅墻之內(nèi),目送于我至路的盡頭。那份牽掛與叮嚀,如今重上心頭的,只是凄涼的身影,煢煢孑立在溫實初的傘下。
宮中滔滔流逝的年歲里,無限紛爭之中,眉莊何曾真心的快樂過。
再仿佛,還是我新得寵的那段日子。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那樣年輕飛揚的歲月,被君王肆意寵愛著,原是不輕易知曉愁滋味的。
不知是哪一日的早晨,大約是鳳鸞春恩車一連七日載著我駛向儀元殿東室的日子,那一日貪睡,起得比平時晚些,醒來的時候見玄凌坐在榻上含笑凝望著我。我不由驚異,當(dāng)是他怎的那樣早就下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