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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有多久沒有踏足儀元殿了呢?他也幾乎不來我的棠梨宮。最后一次見面,是什么時候呢。
好像是那一日黃昏——不,似乎是清晨,我精神還好,對鏡自照,發覺了自己因傷心而來的落魄和消瘦。
他從外面進來,坐著喝茶,閑閑看我鏡子里的容顏,起身反復摩挲我的臉頰,道:“你臉頰上的傷疤已經看不出來了。還好沒有傷得嚴重。”我本自傷心自己的憔悴,亦想起這憔悴的緣故,心下難過。又聽他說:“若真留了痕跡該如何是好,真是白璧微瑕了。”
不由膩煩起來,別過頭笑道:“皇上真是愛惜臣妾的容顏呀。”
玄凌笑:“嬛嬛美貌豈可辜負?”
我心中冷笑,原來他這樣在意我的容貌,“啪”一聲揮掉他的手,兀自走開,面壁睡下不再理他。
他也不似往常來哄我,似含了怒氣,只說:“貴嬪,你的性子太倔強了。朕念你失子不久不來和你計較,你自己好好靜一靜罷。”說罷拂袖而去,再不登門。
事后我問槿汐,“皇上是否只愛惜我的容貌?”
槿汐答得謹慎:“娘娘的容貌讓人見之忘俗,想必無人能視若無睹。”
一旁的浣碧苦笑:“原來女子的容貌當真是比心性更討男人喜歡。可見男子都是愛美貌的。”
我搖頭:“其實也不盡然。容貌在外,心性在內,自然是比心性更顯而易見。沒有容貌,恐怕甚少能有男子愿意了解你的心性。但是若沒有心性如何能長久與人相處愉悅。天下的確有許多男子愛戀美色。可是諸葛孔明與丑妻黃氏舉案齊眉,可見世間也有脫俗的男子。”
浣碧道:“可是世間有幾個諸葛孔明呢。”
這回輪到我苦笑,的確,這世間終究是以色取人的男子多。而女子,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我總以為他對我終究是有些情意的,亦有對我的欣賞。但他偶然來了,舉目關注的,卻是我的容顏,是否依舊好。
這樣想著,心底是有些凄然的。何況當著這樣的舊時景色,那些歡樂歷歷如在眼前。于是也不愿再停留,轉身欲走。
然而正要走,忽然聽得有人說話,心下一動,下意識地便閃在一棵樹后。眼前走來的人不正是玄凌與陵容,陵容雖然與他保持著一步的距離,卻是語笑晏晏,十分親密。此情此景,正如我當初,唯一不同的,只是我與玄凌是并肩而行的。
陵容,她總是這樣謙卑的樣子。因著這謙卑,更叫人心生憐愛。
此刻的陵容,著一身品紅色細碎灑金縷桃花紋錦琵琶襟上衣,下面是銀白閃珠的緞裙,頭上挽一支長長的墜珠流蘇金釵,嬌怯中別有一番華麗風致,更襯得神色如醉。她言語溫婉:“皇上已經有好些日子沒去甄姐姐那里了,今晚可要去姐姐那里么?”
玄凌神色間頗有些躊躇,慨道:“并非是朕不想去瞧她。她沒了孩子朕也傷心,可是她的性情實在是太倔強了。女子有這樣倔強的性子,終歸不好。”說著微微一笑:“她若有你一半的和順便好了。”
這話落在耳中,幾乎是一愣,目中似被什么東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難受,眼前白蒙蒙地模糊,看出來筆直的樹干也是扭曲的。他竟是嫌我性子倔強不能婉轉柔順了,這樣突兀的聽得他對我的不滿,本自不好過。更何況,他是在他的寵妃面前這樣指摘我的不是。
陵容想了想,低聲道:“姐姐若有讓皇上不滿的地方,請皇上體諒她的喪子之痛吧。姐姐其實也很辛苦。”
玄凌有些不滿:“她辛苦,朕也辛苦。她怎不為朕想想,朕連失兩子,宮中的是非又這樣多,連看她一個笑臉也難。到底是朕從前把她慣壞了。”
我無聲地笑起來,我的失子之痛竟然成了他寵壞我的過失。
陵容惶恐,忙道:“臣妾不是這個意思。
玄凌唏噓:“其實嬛嬛笑起來是很好看的。”然而聽她自責,安慰道:“不干你的事。其實朕也有些想她,什么時候有空了再去看她吧。”想一想又道:“你和嬛嬛情同姐妹,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如今她又傷心,朕其實為難,也有些不忍去見她。”
陵容曼聲細語道:“是。姐姐家世好,才學也好,臣妾是很仰慕姐姐的,也希望皇上還是像過去一樣喜歡姐姐。可是臣妾又想,姐姐現在沒有想明白,所以一直傷心,也不能好好服侍皇上。日后姐姐若想通了,自然能回轉過來。不如皇上眼下先別去看姐姐,以免言語上又有些沖撞反而不好。等臣妾去勸過姐姐,姐姐想明白了時再見,不是皆大歡喜么?”說著小心覷著玄凌的神色道:“這只是臣妾的一點愚見,皇上不要厭惡臣妾多嘴。”
玄凌道:“你這樣體貼朕和莞貴嬪的心思,朕哪里還能說不好呢。”
陵容眉心微低,略帶愁容道:“皇上過獎了。臣妾只喜歡皇上能一直高高興興。其實臣妾無德無能,不及姐姐能時時為皇上分憂解難。”
玄凌道:“容兒何須這樣妄自菲薄,你與莞貴嬪正如春花秋月,各有千秋。”
陵容這才展顏,她的笑輕快而嬌嫩:“那么皇上是喜歡我多一些呢,還是喜歡姐姐多一些?”
玄凌略一遲疑,半帶輕笑道:“此時此刻,自然是喜歡容兒你多一些。”
喉頭一緊,仿佛有些透不過氣來。這樣的言語,生生將我欲落淚的傷心釀成了欲哭無淚的痛心與失望。像有一雙手狠狠抓住了我的心,揉搓著,擰捏著。風一陣熱,一陣涼,撲的臉上似有小蟲爬過的酥癢。只是覺得從前的千般用心和情意,皆是不值得!不值得!卻是怔怔地站著,邁不開一步逃開。
玄凌待要再說,連連咳嗽了兩三聲。陵容忙去撫他的胸,關切道:“皇上操勞國事辛苦了,臣妾親自摘了枇杷葉已經叫人拿冰糖燉了,皇上等下喝下便能鎮咳止痰,而且味道也不苦呢。”
玄凌含笑道:“難為你要親自做這些事,可話說回來,若不是你的緣故,朕怎會咳嗽。”
陵容訝異,也帶了幾分委屈:“是,是臣妾的過錯。還請皇上告訴臣妾錯在何處。”
玄凌露一絲昵笑,捏一捏她的耳垂道:“朕昨晚不過白問你一句‘丟了沒’,你便掙扎著不肯說句實話。若不是這個,朕怎么受了風寒的?”
陵容大窘,臉色紅得如要沁血一般,忙環顧四周,見無人方低聲嬌嗔道:“皇上非禮勿言呢。”這樣的嬌羞是直逼人心的,玄凌朗聲笑了起來,笑聲驚起了林稍的鳥雀,亦驚起了我的心。只覺得,是這樣的麻木……
良久,玄凌和陵容已經去得遠了。落霞脈脈自林梢垂下,紅得如血潑彩繪一般,盈滿半天,周圍只是寂寂地無聲寥落。偶爾有鳥雀飛起,很快便怪叫著“嗖”一聲飛得遠了。
我麻木地走著,茫茫然眼邊已經無淚,心搜腸抖肺地疼著,空落落的難受。手足一陣陣發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這個樣子回宮去,流朱她們自然是要為我擔心的。可是不回去,深宮偌大如斯,我又能往何處去棲身。
腳下虛浮無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慢慢走了好半晌,才踏上永巷平滑堅硬的青石板。迎面正碰上槿汐滿面焦灼的迎上來,見了我才大大松了一口氣,忙不迭把手中的錦繡披風披在我身上,道:“都是奴婢不好,來去耽擱了時間。叫娘娘苦等。”她見我失魂落魄一般,手碰到我的手有顫抖的冷,更是發急害怕:“娘娘怎么了?才剛去了哪里,可把奴婢急壞了。”
我用力拭一拭眼角早已干澀的淚痕,勉強開口道:“沒什么,風迷了眼睛。”
槿汐哪里還敢耽擱,擔心道:“娘娘怕是被冷風撲了熱身子了,奴婢伏侍娘娘回去歇息吧。”
回到宮中,浣碧和流朱見我這個樣子也是唬了一跳,又不敢多問,我更不讓請太醫,只打發了她們一個個出去。天色向晚,殿中尚未點上燭火,暗沉沉的深遠寂靜。心,亦是這有的顏色。
我蒙上被子,忍了半日的淚方才落下來,一點點濡濕在厚實柔軟的棉被上,濕而熱,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