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畫舫停在內(nèi)城某處河道。
寧致遠(yuǎn)坐在后艙甲板上撫琴,不用抬頭也知道魏若錦站在二樓的欄桿旁,雙手托著腮,靜靜聆聽他的琴音,月光將她的身影投射在他身邊,觸手可及。
他便管不住自己的心了,心隨意動,傳到手上,原本他彈琴是為了替落無塵靜心的,此時卻透出纏綿之意:似乎與心上人在水鄉(xiāng)的青石街雨中漫步、月下泛舟;又似共西窗剪燭、紅袖添香。好在少年的感情純潔,這纏綿如初春的新綠,讓人覺著清新,并不狂縱。
后艙,落無塵泡在木桶內(nèi)。
他身中魅毒,再聽這樣纏綿的琴音,免不了一場春夢,這春夢并非他的宣泄,而是承載了他情之所系、心之所戀,匯聚成一段美好又完整的人生。
情之所系,自然是李菡瑤。
雖然落無塵竭力抵制,不愿在這時候想她,唯恐褻瀆了她,然而哪里能抵擋得住,況且生平所見女子除了李菡瑤,再無任何人入他眼、入他心。
他止不住地心顫,激起心尖一陣陣疼痛,顫紋如水紋擴散至全身,將他酥倒,無力靠在桶壁。
在夢里,他和李妹妹相知相許、相愛相親,觀春花秋月,看夏雨冬雪,一生一世一雙人,將一個個平凡的日子串成白首偕老,直至子孫滿堂!
這戀情太美、至真至純。
他全心投入后,不再痛苦,而感到愉悅、欣然。
寧致遠(yuǎn)進來時,他正閉眼靠在木桶壁上,臉上的紅還未退,神情是甜蜜的,嘴角溢出淺淺的笑意。
寧致遠(yuǎn)伸手推他,“子安兄。”
推了兩下,落無塵才醒睜眼。
看見寧致遠(yuǎn),他一臉茫然。
寧致遠(yuǎn)戲謔地瞅著他,似乎問:“怎么,不認(rèn)得了?”
落無塵呆了會,已然分清了夢境和現(xiàn)實,頓時覺得不可思議——那真的是夢?為何如此清晰,清晰的其中一些生活細(xì)節(jié)他都?xì)v歷在目;甚至,他和李妹妹所生養(yǎng)的每一個子孫的名字,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猛然坐直了身子,雙手扣住寧致遠(yuǎn)的雙臂。
寧致遠(yuǎn)以為他毒性未除盡,見人就撲,駭?shù)妹旱吐曇舻溃骸白影玻憧辞宄俏遥∧阍倩瑁膊荒苋绱损嚥粨袷场⒋菩鄄槐婺模嵲诓恍校腿デ鄻前伞D惴判模〉鼙WC安排妥當(dāng),不讓一個人瞧見。”
落無塵定定地看了他一會,才松手,向后靠在桶壁上,垂下眼瞼,遮住眼中的失落和茫然。
默了一會,才淡聲問:“我已好多了。為何不彈了?”
若非琴音中斷,他的夢便不會中斷。那么美的夢,他愿意就活在夢中,永遠(yuǎn)不醒。
寧致遠(yuǎn)道:“你沒事真太好了。”又低聲道:“方兄派人送信來了,興宇那邊的事水落石出了。”
落無塵猛抬眼看他。
寧致遠(yuǎn)便將興宇那邊搜出皇后袆衣的事說了一遍,末了俯下身,湊近問:“敢問落兄有何高見?”
落無塵瞅他道:“賢弟已經(jīng)有主意了,還問。”
寧致遠(yuǎn)目光炯炯道:“小弟想聽聽落兄的看法。”
落無塵淡聲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寧致遠(yuǎn)點頭道:“落兄言之有理,然這件事欽差大人恐怕難以專斷,還需上奏朝廷,朝中須得有人相助才行。皇后母族不便出面,得由其他人出面。”
落無塵問:“賢弟認(rèn)為誰出面合適?”
寧致遠(yuǎn)試探道:“王相和梁大人。”
落無塵道:“不可!”
寧致遠(yuǎn)問:“為何?”
落無塵道:“這件事絕不能通過王相和梁大人,只能交于別人,否則將功虧一簣。”
寧致遠(yuǎn)追問:“交給誰?”
落無塵道:“僉都御史段啟明,可出面彈劾潘織造。再請刑部謝尚書出面。”
寧致遠(yuǎn)道:“愿聞其詳。”
落無塵道:“王相和梁大人若出面,只會適得其反,故而要段啟明和謝尚書出面。”
寧致遠(yuǎn)看著他笑了。
“英雄所見略同!”
“原來賢弟考較愚兄?”
“不是考較,是請教。”
嘉興帝與梁心銘的嫌隙不是一天兩天了,無論是王亨或是梁心銘出面,皇帝定會護著潘家。
段啟明當(dāng)年為了青華府災(zāi)民暴亂一事,曾彈劾王亨治家不嚴(yán)、縱容族人王詔倒賣賑災(zāi)糧,在別人眼里,他絕非王亨和梁心銘的同黨,最得皇帝信任。
至于謝耀輝,與王亨梁心銘既互相欣賞,又互相提防、互相競爭,也不是一類人。紡織業(yè)的黑幕一旦揭開,謝耀輝定會一查到底,絕不肯輸給梁心銘。
如此,潘家在劫難逃。
兩人三言兩語將潘織造后路堵死了,彼此都心情很好。
寧致遠(yuǎn)伏在木桶邊沿,看著落無塵輕笑道:“落兄這樣不遺余力地幫李姑娘,真是情癡。”
落無塵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寧致遠(yuǎn)道:“好,小弟不賣乖,承這個人情。可是我很替李姑娘擔(dān)心呢:她分股給工人,在工人中賺了好大名望,卻得罪了天下的紡織商,成為眾矢之的。”
落無塵盯著他不語。
寧致遠(yuǎn)笑問:“難道不是?”
落無塵點頭道:“是。”
寧致遠(yuǎn)道:“你打算如何幫她?”
落無塵道:“李妹妹無需人幫。倒是我們,承她提供了這個大好機會,有希望大展宏圖。”
寧致遠(yuǎn)問:“此話怎講?”
落無塵反問:“賢弟可想一展胸中抱負(fù)?”
寧致遠(yuǎn)道:“自然是想的。誰甘心平庸過一生呢。”
落無塵不再靠著,把身子前傾,湊近他,一字一句道:“靖康八年,西北十幾萬紡織工人暴亂,朝廷推出《勞動法》,先帝派一批春闈進士到西北和江南觀政。若兄沒記錯,令尊大人和這位欽差簡大人,就在其中。”
寧致遠(yuǎn)點頭道:“不錯。”
落無塵道:“經(jīng)過那次觀政,他們整頓了西北和江南紡織行業(yè),并肅清地方吏治,脫穎而出!”
寧致遠(yuǎn)道:“不錯!”
這次聲音很激動。
他父親說過那次經(jīng)歷。
落無塵道:“眼下你我的機會來了。父輩給我們做了榜樣,我等豈能辜負(fù)他們的期望?”
寧致遠(yuǎn)道:“咱們還沒入官場呢。”
落無塵悠然道:“那又如何!既能扳倒潘織造和潘貴妃,何妨再進一步,將這紡織行業(yè)再肅清一遍,替大靖、替天下蒼生做些有益的事,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