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br> “念念，休要胡言！”鐘大人立刻喝道。</br> 孟公公心說，這話倒也不對。那也不叫胡言，陛下相貌，的確勝世人遠矣。只是從前無人敢說這樣的話罷了。</br> 晉朔帝此時盯著鐘念月抿唇不語，一時間所有人心里都沒了底。</br> 饒是鐘大人再穩重，這會兒額上都緩緩流下了三滴汗水。</br> 宮中攏共有三位皇子，卻并無一位公主。</br> 晉朔帝養兒子如養狼崽一般，彼此之間實在談不上有多么濃厚的親情可言。</br> 大臣們的女兒，能見到他的也并不多。</br> 就連王公貴族，甚至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生下的女兒，也很少出現在他的跟前。</br> “父皇……”祁瀚陡生一股勇氣，再按捺不住，主動出了聲，想要將話茬帶回到三皇子的事上去。</br> 晉朔帝分了他一點目光。</br> 倒也不算太過愚笨，總比三皇子強上一些。</br> 只是晉朔帝并未理會他。</br> 這位尚且還年輕的帝王，依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鐘念月，像是要將這充斥著別開生面新鮮勁兒的，脆生生的小姑娘，整個都剖開看清楚。</br> 比較之下，三皇子與太子之間那幼稚且生嫩，連臺面都上不得，仿佛小姑娘扯頭花一般的行徑，實在叫他提不起一絲興致了。</br> 這大殿被難言的靜寂牢牢籠住了。</br> “陛……”莊妃剛起了個頭。</br> 鐘念月便又嗓音清脆地開了口，她話是看著鐘大人說的：“爹爹，我夸了皇上，皇上該是高興的?！?lt;/br> 莊妃咬牙怒視。</br> 這小姑娘嘴甜得厲害，什么話都叫她撿來說了，連陛下的態度都叫她說了！</br> 鐘念月頓了頓，微微一垂首，她似是懷揣著少女的一派天真，無形間好像有兩只兔耳朵也跟著耷拉了下來：“自然，這只是我這樣想了?！?lt;/br> “陛下喜歡聽夸贊之言，還是逆耳忠言，……我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蟲，我也說不好的。”</br> 祁瀚怔怔望著她的側臉，喉中吐不出聲音了。</br> 他這表妹怎么瞧著瞧著……就越叫人本能地生出一分憐惜不忍來？</br> 鐘大人看著女兒，一顆心都軟了，心道，女兒到底年紀還小呢，原先整日拘在府中，只相交一個太子，因而養成了這般純善心性……</br> 晉朔帝喉中低笑一聲：“若是要聽這逆耳的話，鐘姑娘又該要說什么？”</br> 鐘念月嬌聲道：“偌大的宮殿，怎么連個凳子也沒有呢？”</br> 晉朔帝：“這便是逆耳忠言了？”</br> 鐘念月點點頭，她并不怕他，在他跟前還有幾分嬌憨味道。</br> 鐘念月細聲細氣道：“是呀，我如今才讀了兩本書，也不考科舉，也做不得官。于我來說，這便是逆耳忠言了?！?lt;/br> 晉朔帝的目光在她面上打了個轉兒。</br> 他這才發覺，原來這世上有人未曾讀過幾本書，卻也并不叫人覺得面目愚鈍、厭煩不耐。</br> 而有些人，整日里名師相授，讀書無數，卻也依舊叫人覺得木訥不堪，愚笨至極。</br> 晉朔帝頓了片刻：“朕既聽得夸贊之言，也聽得逆耳的忠言?！?lt;/br> 孟公公頓了下，就在其他人也跟著發愣的時候，他飛快地反應過來：“去搬張凳子來給鐘姑娘。”</br> 莊妃一聽，五官都扭得像是要飛出去了。</br> 鐘大人長舒一口氣。</br> 不錯。</br> 在陛下跟前，遮掩隱瞞、畏縮慌亂，都是愚蠢行徑。唯有坦蕩陳詞，肺腑之言，方才能在陛下這里，得到一絲寬和。</br> 孟公公若是知曉鐘大人的心中所想，恐怕忍不住要笑出聲。</br> 肺腑之言？</br> 這小姑娘又嬌著呢，又鬼著呢。</br> 晉朔帝斂住目光：“太子，你說罷?！?lt;/br> 三皇子落后太子半步，他此時再望向鐘念月，眼底的嫉妒與憤怒都快要遮不住了。</br> 而祁瀚自認他與鐘念月乃是“一伙兒的”，聽見晉朔帝的聲音他也不覺得壓力加身了。</br> 祁瀚主動朝前再邁一步，躬身道：“回父皇，今日之事倒也是我的過錯……是我要將那日剝的松子，送到表妹手邊。表妹說要叫眾人來分，卻不想引得三弟出聲……”</br> “三弟叫表妹扔了就是，又叫我不要糾纏表妹不放。”祁瀚輕嘆一口氣，面露愧色，道：“表妹與我自幼一同長大，她天真爛漫，心性單純……”</br> 鐘念月：？</br> 祁瀚卻越說，越覺得好像就是如此，險些要將自己都一并說服了。</br> 世家貴女，哪有膽敢抄起凳子打皇子的？若非是為了我，表妹怎會如此？</br> 祁瀚喉頭緊了緊，真情實感地紅了點眼圈兒：“表妹想是為著我，才生氣之下，將那瓷盅扔向了三弟。”</br> 說罷，祁瀚抬手一比劃：“那瓷盅便這樣巴掌大，正砸在三弟的懷中。三弟怒而起身……”</br> 三皇子聽不下去了。</br> 莊妃也聽不下去了。</br> 鐘念月都忍不住心說，好一個男主哇！你才是全文最大那朵白蓮花??！</br> “太子分明只撿了有利他的來說！”三皇子插聲道，那張如玉面容都生生氣青了。</br> 祁瀚輕嘆道：“我知三弟心中憤懣，便一聲‘二哥’也不稱了?！?lt;/br> 三皇子：“……”</br> “祁瀚！”三皇子怒喝道。</br> 莊妃心間一顫，匆忙跳起來當先喝住了自己的兒子：“你目無兄長，還不住嘴？”</br> 皇家子嗣，誰不為那權利爭斗？</br> 這斗，要斗得隱晦聰明。</br> 連直呼姓名都擺在陛下眼前了，那不是擎等著被罵蠢貨嗎？</br> 祁瀚轉頭看了一眼鐘念月。</br> 他那表妹弱柳扶風一般，坐在凳子上不言不語。可她在父皇跟前都絲毫不怕……她是為了我，是為了我，沒錯！</br> 祁瀚越想越覺得是如此，因而他將背脊挺直，大著膽子抬頭朝座上的晉朔帝望去。</br> 祁瀚道：“且說砸中了三弟后，三弟站起來就要吩咐身邊的人替他教訓表妹……表妹也是被嚇住了吧，這才膽怯地舉起了凳子，誰曉得一砸就砸中了三弟……”</br> 晉朔帝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然后轉頭又看了看鐘念月。</br> 她不知何時又悄悄從孟公公那里，摸走了一個手爐。那手爐不大，但于她來說，似乎是沉得厲害，于是兩手一齊捧住了。</br> 通體黝黑的手爐更襯得她手腕纖細瘦弱……</br> 倒是叫人無法想象，她怎么舉起凳子來。</br> 莊妃忍不住插聲：“那可是皇子，怎么能對皇子動手……”</br> 晉朔帝掃過三皇子，心道，這副模樣倒也的確鎮不住人。</br> 連小姑娘也不怕他。</br> 晉朔帝不理會莊妃，隨手點了個人，問：“可是如太子所說？”</br> 那人結結巴巴，幾不成句：“是、是……”是這般，就是鐘姑娘砸三皇子那一下，也著實嚇人，這哪有臣民敢砸天潢貴胄的呢？</br> 他結巴半天，沒等他把后面幾句話憋出來呢。</br> 祁瀚一拱手：“兒臣說完了?！?lt;/br> “心胸狹隘，目無兄長，以勢欺人?！睍x朔帝一連說了幾個詞，他的語氣并不重，可落下來，就成了重重砸下來的大山，頃刻間就將三皇子壓垮了。</br> 晉朔帝淡淡道：“連君子都算不上，又做的哪門子的皇子？”</br> 這話實在有點重了，三皇子嚇得滾出了淚珠。</br> 莊妃咬唇提醒：“陛下，皇兒……到底是受了傷……”</br> “若無善后的本事，卻偏要先起那個頭?！睍x朔帝頓了下，“高炳教你的便是這些？”</br> 三皇子面上又羞又怕，身形往下一跌，跪在那里，不敢動了。</br> 鐘念月悄悄吐了口氣。</br> 晉朔帝的確是有些嚇人，哪怕他面容溫和文雅，可骨子里的強勢冷酷是掩不住的。</br> 不過高炳不是太子的老師么？</br> 鐘念月一下想起來，她剛進到國子監的時候，好像正聽見三皇子同旁人炫耀來著，說高大學士要為他授課了。</br> 有那么一瞬間，鐘念月幾乎都要以為，晉朔帝是在逗著自己的蠢貨兒子玩兒了，順便再把妄圖站隊的高炳狠狠踹了一腳。</br> 高炳是太子師，到三皇子麾下，自然不被信任，同樣，他也怕不被信任，更怕被太子記恨。</br> 這回事件一出，不管高炳教了幾天三皇子，挨這么一下責罰，師生隔閡自然更深了。</br> 那還玩兒個屁呀？</br> 啊，反正都不關她的事。</br> 打得好！打激烈點！</br> 太子打死最好啦！</br> 鐘念月忍不住懶洋洋打了個呵欠。</br> 這邊氣氛正緊張著呢，見她像是困了，孟公公又是好一陣哭笑不得。</br> 晉朔帝倒也沒只罵三皇子，太子也得了一句：“上行下效，兄長若是沒有帶好頭，又如何指望弟弟恭敬？”</br> 如此各打三十大板，只不過三皇子被打得尤其重一點。</br> 祁瀚躬身應了，言之鑿鑿說自己定然好生檢討改正。</br> 三皇子還傻跪在那里不動。</br> 鐘念月都禁不住歪了歪頭。</br> 這三皇子又惡又蠢，祁瀚和他站一塊兒，都算矮子里拔出了個高子。難怪祁瀚做男主了。</br> “下去罷?！睍x朔帝大概并不喜歡處置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眼睛也不眨地就讓他們滾了。</br> 鐘大人卻是沒能插上幾句話，便這樣結束了。</br> 他這張素來古板正經的臉，此刻卻用盡了渾身力氣沖女兒擠眉弄眼，指望著她趕緊和自己一塊兒悄然退場。</br> 而這廂鐘念月把手爐塞回給孟公公，還道：“公公，里面點的什么？怪香的。”</br> 答話的卻是晉朔帝：“點的是沉水香，攏在手中，就會將袖子也染上香氣。”</br> 鐘念月忙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袖子。</br> 晉朔帝盯著她因為低頭而露出來的腦袋頂，又掃過她發髻邊上顫顫巍巍的花枝簪。</br> 晉朔帝問：“困了？”</br> 鐘大人皺著眉，開始深思，在這大殿上聽陛下訓人，卻聽得犯起了困，這算作御前失儀么？</br> 這廂鐘念月點頭，懶聲懶氣道：“我今日第一回去國子監，哪曉得那樣早就要起床……是我那伴讀將我從暖洋洋的被窩里拽出來的。吃了沒兩口早膳，迎著冷風就去讀書了。”</br> 這嬌滴滴的小姑娘，說著說著，眼底的水光都變得盈盈動蕩起來。</br> “沒成想國子監里又大得很，里頭也一樣不許坐轎子。走了不遠的路，實在累得慌?！辩娔钤陆廾p顫兩下，“也困死了。”</br> 是嬌氣得厲害。</br> 晉朔帝一面心想，一面又覺得有趣，聽她如與親近的人撒嬌話家常一般，噓噓叨叨、嘀嘀咕咕，也覺得并不厭煩，相反，還有幾分可愛可憐。</br> 他身為帝王，見過無數珍寶。</br> 他卻是頭一回見著，比珍寶還要嬌氣脆弱，又光芒璨璨，須要悉心養起來的人。</br> 太子這樣木訥笨拙的人，將她捧在手中，豈不是一個不經意就能摔碎了去？</br> 晉朔帝腦中驀地閃現過這個念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