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br> 晉朔帝一頓。</br> 他深深地看了洛娘一眼。</br> 此人倒是會看眼色。</br> 他沒有出聲否定洛娘的話,他要借此觀察念念的反應。</br> 這些話不能直白地從他的口中說出來，但是可以由其他人來說。</br> 這廂鐘念月呆愣了片刻，隨后面色古怪了起來。</br> 洛娘似是……誤會了些什么。</br> 瞧瞧,有哪個以色侍人勾搭皇帝的姑娘,還要慘兮兮地讀書呢？</br> 鐘念月倒也不臉紅，更沒有出聲說洛娘說得不對，只笑了笑道：“陛下哪里稀罕呢？他還要嫌我的口水呢。”</br> 洛娘聞聲一怔,禁不住暗暗嘀咕，難不成我猜錯了么？可是不該啊。</br> 她不由大著膽子,小心翼翼地轉頭去看晉朔帝。</br> 晉朔帝神色未變。</br> 他淡淡一笑，道：“不稀罕你親朕，難道稀罕你咬朕嗎？咬朕的時候膽子倒是大，換你親一下卻是不肯了。”</br> 這下又輪到鐘念月愣住了。</br> 他當真的？</br> 咬和親不是一回事。</br> 她咬得，卻是親不得的。</br> 晉朔帝將她的神色收入眼中，并未見到有什么慌亂抵觸之色。他平靜地道：“罷了,且留著吧。等事情辦成了再親也不遲。”</br> 鐘念月憋不住問他：“親什么地方？”</br> 晉朔帝：“你咬的哪里，便是哪里。”</br> 鐘念月只當他記仇,嘀嘀咕咕道：“原先咬的不是一早便好了么。”</br> 晉朔帝權當沒聽見，當下喚來了禁衛首領，與他耳語了幾句。</br> 隨即便有禁衛光明正大地上前去,盯住了蘇傾娥下來的那駕馬車。蘇傾娥怎么會認不出禁衛呢？她一時不由臉色發白。</br> 相公子不會就此被抓住吧？</br> 不過很快她臉色又恢復了平靜。</br> 無妨,就算被抓住了，她就能說自己是被抓來的，若能借此洗脫自己的嫌疑重回京城也不錯……</br> 相公子這會兒老神在在。</br> 他還在看蘇傾娥口中的“鐘念月”,只是看來看去，沒有半個符合的……且慢。</br> 相公子目光一頓。</br> 宣平世子是這鐘家姑娘扮的？</br> 相公子心下有了答案。</br> 他登時愈發肢體舒緩，慢悠悠地倚住了身后的靠枕。</br> 這里或許旁人都會怕被抓,但唯獨他不怕。</br> 晉朔帝素有仁德賢名，當然不會在災民包圍之下，肆意拿人。</br> 就算拿下他，也無妨。</br> ……</br> 有搶糧想法的是鐘念月，但真正將之付諸實踐的乃是晉朔帝。</br> 蘇傾娥的糧食放在了哪里？</br> 須得先知曉這一點，才能搶得了糧食。</br> “若只救一日，哪里算什么活菩薩？她要想揚名，少說也要賑災五日十日。這么多的糧食，她能儲存的地方并不多。若是她選源源不斷地運來，也只能在夜間運，若是白日，恐引人注目。”晉朔帝淡淡道。</br> “明日，念念想要的，便能見著了。屆時便由念念去放糧如何？她扮做寺廟里長大的尼姑，念念扮什么？道姑？”晉朔帝的語氣倒還有一絲興味。</br> 鐘念月搖頭道：“誰稀罕這東西？我既不扮尼姑，也不扮道姑。我也不放糧。”</br> 晉朔帝：“怕旁人有異議？”</br> “我才不怕異議呢。只是放糧有什么稀奇？我不與那蘇傾娥走一條道。陛下要發錢么？不如把錢給我來發罷。發這個才有意思呢。”鐘念月道，絲毫不覺得這該是什么充滿銅臭味兒的事。</br> 晉朔帝失笑。</br> 他該知曉，她素來是不肯走尋常路子的。</br> 別人偏要如何，她偏不如何。</br> “好。你去。只是不能以宣平世子的身份了。”</br> “嗯？”</br> “念念要給旁人做嫁衣裳？”</br> “啊，確實。”她連這個宣平世子長什么模樣都不記得呢，倒也不能她受累，他得好處。</br> “可是有官方女子賑災的先例嗎？”</br> “有。”晉朔帝沉聲道：“前朝司馬皇后遇三年大旱，不僅帶頭捐出珠寶首飾，更親自身著粗布麻衣，領總管太監一并前往，下地鋤禾，搭棚施粥，以安民心。”</br> 鐘念月：？</br> 那我尋思，我也不是皇后啊！</br> “你也不必以朝廷之名，可由朕的私庫出錢。”</br> “罷了，陛下的私庫能有多少？”</br> “養得起你便是。”</br> 聽了這話，鐘念月反倒有些臉紅了，覺得晉朔帝這話更顯得親近了不少。</br> 好似他真一心一意只想將她好好養著一般。</br> “走罷，回去吧。”鐘念月道。</br> 晉朔帝應了聲。</br> 一行人回到縣衙中，洛娘陪著鐘念月去換衣裳，幾個縣官瑟瑟發抖地立在晉朔帝跟前，生怕他指責他們辦事不力。</br> 晉朔帝面上卻沒什么神情。</br> 這廂洛娘跟在鐘念月身側，低聲道：“今日倒是妾身多嘴了。”</br> “嗯？”</br> “妾身不曾想到，原來只是陛下鐘意姑娘，而姑娘卻……”</br> 鐘念月不由打斷她，笑道：“你從哪處瞧出來的陛下鐘意我？”</br> 洛娘愣了下。</br> 姑娘原來連發覺都未曾發覺么？</br> 她不由一時猶疑，不知該不該將事情捅破。</br> “你說啊。”鐘念月的面色肅了肅。</br> 洛娘咬了咬唇，道：“處處。”</br> 從哪處瞧出來？</br> 處處？</br> 這個回答叫鐘念月著實吃了一驚。</br> 洛娘一開了頭，便也就滔滔不絕了，她道：“就說今個兒在馬車上罷，有哪個男子會同女兒家議論這樣的大事呢？莫說議論了。我那時拼了命地想要多學幾個字，便央求著府中老爺教教我。為此我做什么也好。原本，他們還抱著沖我賣弄文采的心思，教我念兩句詩，字是怎么寫的，是什么意思，我是一概不知的。到后頭連詩詞也不教了，只說我這般低賤人物，哪里配學這個呢？豈不辱沒了文人？</br> “可陛下肯教姑娘啊，不僅教，還仔細了教。還什么都教。哪管什么是男兒學的，什么是女兒學的。”</br> 鐘念月聽她說自己，便心下軟了幾分。</br> 但聽到后面，又有些糊涂了。</br> “這不更說明，只拿我做小輩教么？”鐘念月反問她。</br> 洛娘搖頭道：“不是，是愛重。既愛且重。”</br> 鐘念月的腳步一下頓住了。</br> 這四個簡短字，分量卻不小，一下敲在了她的心間。</br> 她倒是從未想過的。</br> 一則，他們之間日漸親密，是因一個中毒的烏龍而起，而她每日里作天作地，誰會喜歡她這樣的？二則，那是皇帝啊，哪般的佳麗不曾見過？誰會無端去想，有個輩分排在長輩位置上的皇帝對自己別有心思呢？又不是自戀到了這等地步。</br> 洛娘抿了抿唇：“姑娘若是不信……不如改日我教姑娘兩個法子，姑娘自己且試一試，自然就什么都知曉了。”</br> 鐘念月張張嘴。</br> 我試這個作什么？</br> 試了又如何？</br> 她一時心中浮動三分茫然。</br> 若是試出來了，又……如何？</br> 鐘念月抿緊了唇：“罷了，不說這個。”</br> 若是洛娘猜錯了……她與晉朔帝的關系豈不是尷尬極了？</br> 萬一人家還當她有攀附之心，眼下又有蘇傾娥頭頂女主光環歸來，太子也監國掌權了，哦豁，那到時候她不是等著帶鐘家一塊兒死嗎？</br> 洛娘也暫且按住了心思。</br> 她常年周旋于各色男子之間，什么手段都藏于胸中，日后隨意撿兩樣出來給鐘家姑娘使也夠用了。</br> 她心道。</br> 不多時鐘念月便換好了衣裳。</br> 不必有釵環層疊落于發髻間，也不必有錦衣華服，她生來美若天仙，不摻半點假。</br> 越是清淡之色與她湊在一處，越襯得她美麗。</br> 等回到前廳。</br> 縣官們乍然見她，一時回不過神，盯著看了片刻方才遲緩地低下了頭。</br> “陛下，敢問這是……”</br> 鐘念月方才還與洛娘說罷了，只是等真到了晉朔帝跟前，她便禁不住有一分別扭。</br> 可她素來不是扭捏的人。</br> 要什么、不要什么，都是嘴上坦坦蕩蕩說出來。</br> 她心念一動，便禁不住自個兒小小地伸出了一點爪子，去試探一點。</br> 她道：“陛下養的。”</br> 晉朔帝眉尾一揚，那張素來沒有太大神情變化的臉上，有了些許的波動。</br> 底下的人也個個驚顫了下。</br> 陛下養的？</br> 那不該是宮人了。</br> 陛下也沒有公主。那是什么郡主？不，沒有哪個郡主當得起“陛下養的”四個字。</br> 只是這聲音多少有些耳熟。</br> 他們大膽抬起頭，再瞧一眼，便見那少女一提裙擺，走到晉朔帝跟前，道：“方才走了一段路，渴得厲害……陛下給我倒杯水罷。”</br> 晉朔帝淡淡道了聲：“嬌氣。”</br> 卻是立即提壺倒茶了。</br> 等他單手端起茶杯，卻并未立即遞給那少女，而是喚了個小太監，分出去一半，命那小太監先嘗過，等無恙后，他才又遞給了少女。</br> 眾人心道，這竟是皇帝才有的待遇！命人先試毒！</br> 鐘念月此時心中已經有了主意。</br> 她開始自學成才。</br> 這試探人么，她是不會，但她還沒見過嗎？</br> 什么摸摸手背啦。</br> 撓撓手掌心啦。</br> 哎喲一聲跌懷里啦。</br> 鐘念月當下伸手去接晉朔帝的茶杯。</br> 然后食指與中指都貼上了晉朔帝的掌側。</br> 但晉朔帝全然沒有反應，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br> 怪了。</br> 果真是洛娘猜錯了罷？</br> “怎么不接著？還要朕喂你不成？”晉朔帝問。</br> 鐘念月心道最后再試一下罷。</br> 她微微曲起手指撓了下晉朔帝的掌心。</br> 晉朔帝依舊動也不動，連癢也不覺得。</br> 鐘念月怒從心頭起。</br> 他是石頭做的么？</br> 便是生氣也該生一個給我瞧瞧啊！這不是白撓了嗎？</br> 鐘念月再撓他一下。</br> 這下好了，勁兒使大了，哪里還有那種若有若無的暗示意味呢？就跟貓撓人似的，一爪子下去，晉朔帝掌側都見了紅。</br> 這明個兒不是又要記仇？</br> 鐘念月面上不見紅，只是忙道：“啊，我指甲留長了。不慎撓著陛下了。”</br> 然后連忙低頭去給人吹吹，權當此事不曾發生過。</br> 晉朔帝心下覺得好笑。</br> 他眸色沉沉，實在是忍不住了。</br> 見她身形朝他一傾斜，他便當即將人的腰撈住了，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唇連她的整張臉都覆住了，然后將人一提，一按，就扣在了自己的腿上。</br> “無妨，等今日賑完災。回來朕給你剪一剪指甲就是。”他的語氣依舊平淡。</br> 鐘念月被擋去了視線，但她料想他此時的神情也該是平平淡淡的。</br> 可這人的大手，卻好似局部肌肉掌控得當，鐘念月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用力地按揉了兩下自己的唇，其余地方便只輕飄飄地捂住了。</br> 那滋味兒實在怪異得緊。</br> 比她方才撓那幾爪子，更像是別有意味的暗示。</br> 可等鐘念月再仔細去感受時，晉朔帝便又不著痕跡地收住了。</br> 晉朔帝知曉方才洛娘一定同她說了什么。</br> 念念聰穎，看似懶惰不上進，實則卻并不喜歡將自己的命運交在別人手中。</br> 她心底但凡有一絲懷疑，便也要自己去探一探。</br> 若是如方才那種試探法。</br> 晉朔帝覺得極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