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br> 武安衛見晉朔帝拔劍,也生生忍住了從梁上下來的沖動。</br> 無陛下的吩咐，他們并不敢輕易動彈，只怕攪了局。</br> 洛娘這會兒腦子都木了。</br> 她瑟瑟發抖著,頭一回覺得沒穿衣服身上可真涼啊,涼得血肉裹著的骨頭都疼了。</br> 鐘念月此時伸出手去，壓住了晉朔帝的手腕。</br> 洛娘見她絲毫不懼,還同晉朔帝道：“算了罷,好好的，殺她作什么呢？”</br> 可這“小世子”開了口后,晉朔帝的目光似乎變得更冷了一些。洛娘發現這個男人正在仔細地端詳自己。</br> 并非是那種男女之間受到吸引的一種的端詳。</br> 而更像是審視一件物品。</br> 洛娘當下打了個哆嗦。</br> 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點什么。</br> 如今擺在她跟前的，有兩個選擇。</br> 一個便是大方承認自己領命而來,一個便是一口咬死了自己想要伺候勾引小世子,只為活命,并無它意。</br> 可一時間,洛娘竟分不清，哪條路更容易將她送去見閻王。</br> 洛娘平日里那些個見風使舵的手段，這會兒全僵著使不出來了。</br> 孟公公眼疾手快,撿起滿地的衣裳：“還不快穿上？平白污了咱們小主子的眼！”</br> 洛娘喉頭哽了哽，沒想著自己那般引以為傲的身軀,今個兒左污了主子的眼，右污了主子的眼。</br> 她都不由得懷疑起來，那些個宮人夸她時，難不成都是瞎編的么？</br> 洛娘到底還是惜命，連滾帶爬從床榻上下去,三兩下便穿好了衣裳，她癱坐在那地面上，還本能地露出柔弱的神情。</br> 腦子里一邊繼續比對著這兩條路,哪一條更好走一些……</br> 鐘念月輕嘆一聲，道：“我是救不了你了。”</br> 洛娘面色一白，怔怔望著她。</br> 聽這話，這小世子倒好似真對她存有一分柔情似的……</br> 不不，不敢有柔情。</br> 洛娘一個激靈，心知今日孤注一擲了，死不死全看她如何選了。</br> “賤妾有話要說。”洛娘忙叩頭道。</br> 她自然看不見此時鐘念月抬起頭，沖晉朔帝眨了眨眼。</br> 晉朔帝：“……”</br> 念念難不成還以為，這出戲不過是為了要將洛娘的謀算詐出來罷？叫洛娘以為，一口咬死了只是勾引，還不如干脆供出主謀來得安全？</br> 這便是他嘗到的苦處所在了。</br> 他既想她事事都能明悟，又擔心她太快堪破了心思。</br> 晉朔帝想著想著，便禁不住氣笑了。</br> 而洛娘聽他笑聲，也并不覺得放松，反而只覺得相公子口中的晉朔帝，實在像是個喜怒無常的人物。</br> 而并非是他所說的——</br> “晉朔帝此人，性情溫和，但求賢名。他不會肆意斬殺臣子。更不會無故處死百姓。賢明君王的枷鎖重重扣在他的身上，使得他做不出心狠手辣的事來。你去勾引他，倒是比勾引我還容易多了。”</br> 洛娘顫聲道：“妾身，妾身今日所為，乃是受人指使……”</br> 晉朔帝這才分了她一點目光，那目光微冷。</br> 他道：“孟勝，取紙筆來，將她所言，一字一句記下來罷。”</br> 孟公公應聲：“是。”</br> 他看向洛娘：“起來罷。”</br> 洛娘應了聲，站起身。</br> 孟公公一看她大腿還露在外頭呢，就忍不住覺得頭疼。</br> “快，遮實了，走罷，到外間去。”</br> 孟公公雖然擔起了問話記錄之責，但并沒有將洛娘從這里帶離，因為他知曉，一會兒洛娘說的每一句話，晉朔帝都要聽個清楚。</br> 洛娘到了外間，一下便跪在了地上，起也不敢起。</br>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br> 目光倒是一不小心地透過了那不遠處擺著的屏風。</br> 屏風后便可隱約窺見里間的情形了。</br> “說罷。”孟公公的聲音一下打斷了她。</br> 此時一個宮人似是得了什么吩咐，匆匆從里間出來了。</br> 洛娘按住思緒，低聲道：“從、從頭說起么？”</br> 孟公公：“嗯。”</br> “我本名是叫青杏。自幼便被父母賣到了一處富戶做丫頭。那富戶家的老爺為我起名洛娘。他時常宴請賓客，我與相公子便是，便是在宴上認識的。那時老爺總將我隨手送給宴上的賓客，叫我待上兩日再接我回來……”</br> 洛娘說著，一頓。</br> 因為幾個膀大腰圓的宮人抬著水桶進去了，后頭還有人拎了熱水。</br> 洛娘心下暗道這是要作什么。</br> 里間的鐘念月也一樣疑惑。</br> “這是做什么？”鐘念月問。</br> 晉朔帝將那長劍歸到劍鞘之中，淡淡道：“念念擦洗一番吧。”</br> 鐘念月抬眸看他：“又不是我要到陛下床上睡覺的？還怪我弄臟了陛下的床榻么？”</br> 晉朔帝微微一躬腰，擋去了鐘念月的視線。</br> 他的身形也幾乎將身后傳遞來的所有的光都遮擋住了，隱隱中，帶給了鐘念月自上而下的壓迫之意。</br> 晉朔帝離她太近了些，他的眉眼也好似籠在一片陰翳之中，這倒是鐘念月少于見到的模樣。</br> 他道：“怎么會是念念弄臟了朕的床榻？”</br> 鐘念月：“那是……”</br> 晉朔帝道：“那是洛娘弄臟了念念。”</br> 鐘念月不自覺地往后頭縮了些，此時卻聽得里間里隱約響起了些腳步聲，和“咻”的一聲。</br> 像是有人從梁上落了下來。</br> 鐘念月：“那是什么？”</br> 晉朔帝本不欲告訴她，免得她知曉他留了人在這里看著，她心有不快。但晉朔帝頓了片刻，還是出聲道：“武安衛。”</br> 他轉頭掃了一眼，淡淡道：“蠢貨，下去。”</br> 武安衛這才小心翼翼地出去了。</br> 早知如此，他們便該在那女人開始脫衣裳時，就將人拿下。</br> 此時宮人小心翼翼地遞來了帕子，道：“陛下，都用溫水浸濕了。”</br> 晉朔帝應了聲，挨著床沿坐下，他問：“方才洛娘碰到念念何處了？”</br> 洛娘此時驚覺，那晉朔帝緊挨著床榻落座，從映在屏風上的影子來看，他似是與那小世子倚在了一處。</br> ……不，那哪是什么小世子？</br> 那身上那樣香。</br> 當是個小姑娘罷？</br> 洛娘正怔忡間，孟公公一斜睨：“接著說。”</br> 洛娘這才發覺這個看上去面目慈和的老太監，也是有幾分嚇人的。m.</br> 洛娘目光閃動，忍不住想瞧那屏風，又不敢。她嘴上接著往下道：“因而，因而相公子笑著同我說，說、說我像他娘時，我便覺著，這是頭一回有人將我當做個人了，而不是那轉來轉去的物件了。又見他年紀小，心想便是給他做個娘也沒什么不妥。”</br> 她面露哀傷道：“此后我便跟著相公子了，是相公子教我如何編造一段身世。他道同是被人睡過的女子，若是個被人送來送去的，旁人聽聞，定然要鄙夷厭棄。若是個丈夫死了，還一心侍候公婆，抱著貞節牌坊過日子的，旁人聽了，總要夸上幾句的，如此我也好行事。”</br> 洛娘的話，里間的鐘念月也聽了個一清二楚。</br> 她禁不住低聲道：“這相公子倒也是個妙人。”而且有人姓相么？這名字有些怪。</br> 晉朔帝眸色沉了沉，他面帶笑容問道：“何處是妙人？”</br> 鐘念月道：“他待洛娘的姿態啊。”</br> 晉朔帝：“四下認娘的姿態？”</br> 鐘念月：？</br> 她怎么覺得晉朔帝連說話，都變得有一分又毒又刻薄的味道了呢？</br> 晉朔帝此時扣住了她的手腕，柔聲道：“既然念念也說不出洛娘碰了哪里，朕便從這里開始擦起罷。”</br> 鐘念月張了張嘴。</br> 她心下覺得有些怪異，但思來想去，又覺得興許是晉朔帝將她視作他喜愛的一件物品，他不喜洛娘，自然就不喜歡洛娘來碰她了。</br> 罷了。</br> 鐘念月順勢躺下去，分外坦然放松地道：“那便有勞陛下吧。”</br> 左右旁人還沒這樣的待遇呢。</br> 正巧她也覺得洛娘身上的脂粉氣有些太膩人了，也不知有沒有蹭到她的身上來。</br> 晉朔帝盯著她。</br> 像是想笑，但又像是有些失望。</br> 晉朔帝抓緊了帕子，一點點擦過了鐘念月的手指，腕部。</br> “癢。”鐘念月小聲道。</br> “方才那洛娘鉆你懷里時，怎么不怕癢了？連推開也忘了。”晉朔帝反問。</br> “陛下是不知……”</br> “不知什么？”</br> 不知我被她的胸給撞懵了。</br> 這話卻是不好說的，鐘念月便不說了。</br> 晉朔帝心底頓生三分微妙的酸意。</br> 他命人擰了帕子再浸濕，又接過來，擦過了鐘念月的脖頸，只三兩下，那皮膚便微微紅了。</br> 鐘念月還閉著眼呢，他若是擦得重了，她便也只是睫毛輕顫兩下。</br> 晉朔帝心下霎地便軟了。</br> 鐘念月這會兒卻還心道著，就您這手法，擱美容院里上不了半天班，就得給人開除了！</br> 她慢吞吞地睜開眼，細聲問：“擦好了么？”</br> 晉朔帝：“沒有。”</br> 他禁不住抬手，輕按了按她脖頸間的紅痕。她便也只乖乖任由他按。興許是正因為見過她無數張牙舞爪，誰也不服，誰也能揍的模樣。她在他跟前的乖巧便格外的動人。</br> 鐘念月兇巴巴道：“還不如我自個兒擦呢。”</br> 伸手便去抓他手里的帕子。</br> 晉朔帝：“……”</br> 倒是白夸了。</br> 不過便是兇起來，卻也是可愛的。</br> 此時只聽得外間的洛娘接著道：“相公子應當是亂-黨的人罷，我也不大弄得清楚。反正我只聽他一人的話……”</br> “相公子長什么模樣，你可記得？”孟公公問。</br> 洛娘怔了怔道：“記得，但不好描述出來。大多人都是一樣的，兩條眉毛一個鼻子一張嘴……”</br> 孟公公：“……”</br> 鐘念月這廂自己用帕子胡亂擦了幾下，隨即也不睡了，坐起身來，將帕子扔回給晉朔帝，問道：“便是那個相公子指使你的？”</br> 洛娘：“是。”</br> 鐘念月：“聽你提起他，倒好似待你萬般好。今日怎么舍得將他供出來？”</br> 洛娘掉了兩滴眼淚。</br> 她哀聲道：“若為保命，也只能大義滅子了。”</br> 鐘念月小聲道：“……這姐姐可真有意思。”</br> 晉朔帝聽她喚過“哥哥”，還是頭一回聽她喚“姐姐”，怎么聽也都覺得這聲音透著甜軟的味道。</br> 晉朔帝漫不經心地想，既然已經供出來了，不如還是殺了罷。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