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br> 此次春獵時日不長。</br> 方才等到第三日,晉朔帝便下令啟程返京。</br> 引得駙馬暗地里又擦了擦汗,與長公主道:“莫不是陛下當真瞧出什么了?”</br> 長公主先是皺眉,隨即一搖頭,道:“不像是。倒更像是……”此次春獵,只是為了帶那日那個鐘家姑娘出門,吃上一餐烤肉。如此了了,便可回京了。</br> 不過這到底只是她的猜測,長公主按在心中,誰也沒有說。</br> 等啟程時,晉朔帝第一個問的便是:“去問問她身子如何了?”</br> 孟公公心知指的是鐘念月,便當即派了個人去問。</br> 回話的人,卻是好一會兒才返到帳中。</br> 那宮人躬了躬身,道:“姑娘在朱家姑娘的帳子里呢?!?lt;/br> “朱家姑娘?”晉朔帝出聲。</br> 孟公公想起了這么個人:“應當是朱家那個朱幼怡吧?早先您選了她給姑娘做陪玩。”</br> 晉朔帝這才有了些印象,低聲問:“為何還在帳中?”</br> 宮人道:“那朱夫人不知何故,發起了高熱。朱家姑娘這兩日都不見出帳子,只一心侍奉母親。姑娘與朱家姑娘交好,便探望去了?!?lt;/br> “可請太醫瞧過了?”</br> “瞧過了,還開了方子熬了藥。那朱夫人興許是怕掃了春獵的興致,思慮過重罷,一直也不見好……”</br> 晉朔帝出聲:“她便在一旁一直陪著?”</br> 宮人應聲道:“正是,姑娘還陪著一同照顧那朱夫人呢?!?lt;/br> 晉朔帝禁不住笑了:“她還會照顧人了?”他登時來了興趣,起身道:“去瞧瞧?!?lt;/br> 晉朔帝到時,朱夫人正勉力要坐起來,朱幼怡手里攥著帕子給她擦汗,而鐘念月便端了一碗藥,正小心翼翼地攪動著,催著它快些涼,免得燙嘴。</br> 朱夫人輕咳兩聲,道:“怎么好勞動鐘家姑娘?”</br> 她話音方一落下,帳子外守著的朱家下人便慌里慌張地道了一聲:“參見、參見陛下?!蹦锹曇粲煮@又怕,都發抖了。</br> 朱夫人一愣,全然未能回過神來。</br> 而那簾子一動。</br> 晉朔帝已然走了進來。</br> 晉朔帝的目光當先便落在了鐘念月的身上,她連也不抬,只一心與那碗藥湯較勁。</br> 朱夫人倉皇地下了床:“臣婦形容不整,恐污了陛下的眼?!?lt;/br> 晉朔帝方才看了她一眼,道:“扶夫人起身。”</br> 宮人應聲,上前去扶了一把。</br> 朱夫人面色羞愧:“臣婦恐怕耽誤了啟程的時辰……”</br> 晉朔帝:“無妨。孟勝,將林太醫喚來,便隨朱家的車馬而行罷?!闭f罷,他便朝鐘念月伸出了手:“過來?!?lt;/br> 朱夫人面露感激之色,正要再拜下,便見鐘家姑娘緩緩起了身。</br> 晉朔帝道:“今日倒是又不覺得碗沉了?”</br> 鐘念月:“那自是不一樣的?!?lt;/br> 晉朔帝點了個宮人。</br> 那宮人應了聲,登時便自覺伸出手去,將藥碗接了過來,笑道:“姑娘,還是奴婢來吧。奴婢干慣了這伺候的活兒,姑娘這手嬌嫩,還是歇著好?!?lt;/br> 晉朔帝轉身走在前:“跟上來。”</br> 鐘念月沖朱幼怡眨了眨眼,這才轉身跟了上去。</br> 晉朔帝卷起簾子,道:“你今日身子如何了?”</br> “好多了。”鐘念月應道。</br> 晉朔帝不自覺地捏了下指尖,卻是總覺得那處有些空。真是長大了……連疼也不喊了。</br> 晉朔帝仿佛不經意地道:“念念照顧起這朱家夫人,倒是分外盡心的?!?lt;/br> 鐘念月搖頭道:“我也沒幫上什么忙?!?lt;/br> 晉朔帝轉頭看著她,低聲道:“不知將來若是朕有一日病了,念念會不會也如這般在朕的床前侍疾?”</br> 孟公公在后頭一愣,登時心下哭笑不得,暗暗道,陛下好端端的怎么會連這樣的醋也要吃了?實在怪了。</br> 鐘念月也覺得怪。</br> 做皇帝的,最忌諱的難道不就是生老病死么?怎么反倒他自己先提起來了?</br> 念及晉朔帝待她確實不錯……鐘念月扭臉笑道:“我將藥吹涼了再端給陛下……”“若是陛下睡不著,我也念書給陛下聽?!?lt;/br> 晉朔帝定定看著鐘念月,低聲道:“嗯,那你莫要忘了?!?lt;/br> 鐘念月忙反問:“那下回還出京城來玩么?”</br> 晉朔帝沒好氣地笑道:“玩?!?lt;/br> 這廂晉朔帝目送著鐘念月上了馬車,那廂朱夫人也由太醫和宮人一并照顧著離了帳子。</br> 隨后自然有人上前收拾。</br> 大部隊很快啟了程。</br> 只是鐘念月朝外頭瞧上一眼,見那懷遠將軍不知何故,帶了一支隊伍,轉向走了另一條路。</br> 孟公公也覺得疑惑呢:“將軍這是作什么去?”</br> 晉朔帝放下茶杯,抬眸道:“抓人?!?lt;/br> 孟公公驚了一跳:“抓什么……莫不是,莫不是……”先定王府的反賊?只是話到了嘴邊,孟公公沒敢說出來。</br> 孟公公轉聲道:“陛下一早知道有人跟上了咱們?”</br> 晉朔帝神色平靜,反問:“哪一次沒有呢?”</br> 孟公公有些后怕:“此次春獵倒是不大安全。陛下龍體貴重,下次出行,該要再提前一月,將方圓百里都圍起來,清掃干凈才是……”</br> 晉朔帝:“無妨?!?lt;/br> 孟公公想了想,神色舒緩了些,笑道:“不過此次也總算是全了姑娘的念想了,打從清水縣后,便一直委屈著姑娘了……”</br> 換做往日,孟公公未必敢說這樣的話。</br> 畢竟救駕乃是大功,臣民為君而死,乃是天經地義。如何算得委屈呢?</br> 可如今孟公公心下已然篤定,無論一年、兩年,亦或是更久,陛下待鐘姑娘的榮寵怕是都不會變更了。這般為姑娘心疼上一兩句,恐怕反倒更合陛下的心意。</br> “是委屈她了……”晉朔帝摩挲了下袖口。</br> 孟公公聞聲,心下更為大定。</br> 果然。</br> 姑娘如今已真正成了陛下心頭那個特別的存在了。</br> 另一廂的馬車里,高家的丫鬟低聲道:“朱家的夫人病了,奴婢還瞧見太醫與宮人隨了朱家的馬車一塊兒前行……”</br> 高夫人不由歆羨道:“朱夫</br> 人倒是好風光。”</br> 高淑兒疑惑出聲:“母親不是說,朱家不似過去那般得用了么?還叫我不必瞧那朱家公子了……”</br> 高夫人皺了下眉,道:“誰知道呢?不過朱家二房老爺,一向忠于陛下,興許是又要重受重用了,今日便是個信號也說不準。反倒是你父親……”高夫人長嘆一聲:“自從他做了三皇子的老師,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lt;/br> 高淑兒忍不住道:“女兒定會想法子,重振我高家的。”</br> 高夫人沒放在心上,只問她:“此次可有瞧上什么人?本想著你能指給太子做個側妃也是極好的。可如今你父親已成了三皇子的老師,便不能再同太子沾上關系了。若是能嫁給三皇子也不錯……他母親莊妃,手腕強硬,在宮中還要壓惠妃一頭。更有莊家作依仗……”</br> 高淑兒卻只聽著,沒有再出聲。</br> ……</br> 趕路時鐘念月最愛的便是睡覺。</br> 她一覺睡得迷迷糊糊,隱約間聽見一陣馬蹄聲近了,她抽空朝外看了一眼。好像是懷遠將軍帶著人又歸了隊,正朝晉朔帝回稟呢。</br> 長公主是隊伍之中除了晉朔帝以外,最尊貴的人。</br> 她的車馬離著晉朔帝很近。</br> 懷遠將軍才剛到近前呢,她便聽得他鏗鏘有力地道:“稟陛下,臣已經帶神樞營將躲藏在蔚縣中的賊人,悉數殲滅!”</br> 長公主聽得顫了顫,一時間連呼吸都忘了。</br> 等懷遠將軍回到了本該待的位置,窗外重新歸于寂靜,只余下馬蹄和車輪的聲音,長公主方才緩緩喘了口氣。</br> “他果真都知曉……”長公主顫聲道。</br> 駙馬捂住了她的唇。</br> 長公主推開了駙馬的手,道:“你還記得那個鐘家姑娘么?”</br> 駙馬愣了下,不過這倒是沒什么不能說的,他點點頭道:“自然。那鐘家姑娘年紀雖小,卻生得……”</br> 長公主接聲道:“卻生得叫人過目不忘?!?lt;/br> 她冷了眉眼。</br> “陛下明知有人一路跟著他,卻還是要舉行春獵。你說,與這個鐘家姑娘有沒有干系?”</br> 駙馬又捂住了她的嘴,道:“此事不說了,不說了,管他什么干系呢?!?lt;/br> 長公主目露煩躁之色,她眉間擰起,再細看,她的神色倒更像是恐懼。</br> 馬車里很快又安靜了下來,再無一人出聲。</br> 這廂香桃哄著道:“姑娘再睡一會兒,如今時辰尚早呢。”</br> 鐘念月揉了揉額角,坐起身來:“這馬車還是太小了些,睡得我腰疼,脖子也疼?!?lt;/br> 說罷,她便穿了披風,跳下馬車,借著夜色,緩緩朝前方晉朔帝的車輦走了過去。</br> 神樞營的人未必識得她,那懷遠將軍也不大明白她究竟是個什么來歷地位。但禁衛卻是認識她的。</br> 禁衛見了她,當即便示意車馬慢行,又護送著鐘念月到了晉朔帝的車輦旁。</br> 她伸手去掀簾子。</br> 孟公公眼尖,頭一個瞧見,正要上前。然而晉朔帝的動作更快,他的身形前傾,同時一手扣住了鐘念月的手腕。</br> 鐘念月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了進去。</br> 她道:“陛下快使力將我拉上去?!?lt;/br> 孟公公忙幫著將簾子掀得更高,同時鐘念月也被拉上了馬車。</br> “還是陛下的車輦更為寬敞?!辩娔钤抡苏箶[道。</br> 晉朔帝如今聽她說半句話,便知曉她的意思了。</br> 他將手邊的湯婆子丟給她:“睡罷?!?lt;/br> 鐘念月將湯婆子抱住了,很快便睡了下去。</br> 孟公公見狀,便自覺地退到了外頭,連同另外兩個伺候的宮人。</br> 等再醒來時,鐘念月已經在一張貴妃榻上了。</br> 她掀了被子起身,緩緩朝外行去,正聽得底下人低聲向晉朔帝稟道:“春獵隨行的未定親的年輕公子,共有十六人。其中七人回到府中后,都與長輩提及了鐘家姑娘。興許也還有動了心思,只是羞于提起的?!?lt;/br> 鐘念月聽得都震驚了。</br> 原先她親爹管她不能早戀的問題也就罷了,到了大晉,竟還有個晉朔帝會管這樣的事……</br> 她同那些什么年輕公子,還一句話都未曾說過呢!</br> “姑娘醒了?”宮女的聲音驟然在一旁響起,前殿登時便安靜了下來,只隱約聽得窸窣的衣物摩擦聲。</br> 鐘念月眨眨眼,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br> 只要她不覺尷尬,尷尬的自然就是別人。</br> 這一走出去,她便當先瞧見跪在晉朔帝跟前的人,那人著禁衛打扮,額上緩緩滑落了些汗水,似是怕她將不快撒到他的身上去。</br> 鐘念月一轉頭,再瞧晉朔帝。</br> 他的面上神色沒有絲毫的變化,半點也不覺自己插手她的事有何不妥。</br> 他還不急不緩地出聲道:“餓不餓?朕叫人取吃食來?!?lt;/br> 鐘念月不答,轉而盯著他瞧了起來。</br> 難怪這幾日總覺得晉朔帝有幾分怪異……那日無端問起披風的事,便是以為她與三皇子親近上了吧?那釵子又是為的什么?高淑兒可是個女的。</br> 晉朔帝任由她打量。</br> 一會兒后方才問:“可瞧夠了?”</br> 他道:“瞧夠了便用膳,一會兒餓著了,倒要怪朕了。”</br> 鐘念月撇撇嘴:“我哪有那樣小氣?”</br> 底下那人見此事被陛下三言兩語揭過了,這才松了口氣。他站起來,正要告退。</br> 鐘念月轉身叫住他,道:“都有誰喜歡我?你手里連名單也有了?”</br> 那人額上的汗水一下便又下來了。</br> 晉朔帝屈指敲了下案頭,不冷不熱道:“怎么不知羞?哪有這樣問的?”</br> 鐘念月:“有幾分好奇罷了。”</br> 說來,她未穿書前就被家里護佑得厲害,她親爹抓早戀抓得那叫一個緊,以至于她也還不知曉,談戀愛應當是個什么滋味兒呢。</br> 若說喜歡誰,那倒是喜歡過的。</br> 她高中時,前一個月喜歡籃球隊長,覺得球打得好的真是帥,后一個月又喜歡年紀第一的大學霸,覺得思想有深度的人更有魅力,再再一個月過去,她又覺得一幫同齡小屁孩兒都不過如此……不遠處大學里的學生會長成熟穩重更吸引人……反正就沒個長情的時候。</br> 鐘念月道:“快給我瞧瞧?!?lt;/br> 這個年紀在古代都是合法早戀。</br> 刺激。</br> 那</br> 人哪里敢給名單,只能抬頭求救地望著晉朔帝。</br> 晉朔帝道:“都是些蠢人,沒什么好瞧的。”</br> 鐘念月頭也不回:“在陛下眼中,又有幾個是及得上陛下的聰明人?”</br> “我不懼蠢人,生得好看便好了?!彼值?。</br> 這下晉朔帝的眉頭終于又皺了起來:“胡鬧?!?lt;/br> 他知她不懼蠢人。</br> 人人不喜錦山侯,獨她不同。</br> 難不成將來她還要嫁錦山侯?</br> 單是想到這里,晉朔帝的面色便已有些沉了。</br> 晉朔帝將那人斥退,道:“你今日乖些,待你兄長殿試那日,我帶你到大殿里去。”</br> 這個吸引力確實要更大一些。</br> 鐘念月皺皺眉,應聲道:“好吧?!?lt;/br> 等應完,她才驟然反應過來:“要殿試了?成績出來了?他是貢士?”</br> “公子豈止貢士?”孟公公一笑,沒把話說完。</br> 這風頭這么敢和陛下搶呢?</br> 后半句話是從晉朔帝口中說出來的,他道:“他在會試中,取了頭名。”</br> 鐘念月并不奇怪。</br> 畢竟作為原著中愛慕女主的重要角色之一,若沒有點本事,怎么夠資格與太子爭奪女主呢?</br> 不過鐘隨安連著給她唱了幾回曲兒哄她睡覺,在她心中便也不止是那個扁平又可惡的原著角色了。</br> 因而聽了這話,還是真有幾分為他高興的。</br> 鐘念月嘴角一揚:“何時放榜?我要回去恭賀我哥哥。”</br> 聽她一口一個“我哥哥”,晉朔帝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道:“明日再回去,先用膳。”</br> “府上興許在等我呢?!?lt;/br> “自有人去傳話。”</br> 鐘念月這才坐了下來。</br> 晉朔帝派了宮人去取膳食,轉頭道:“朕還未病,你便這樣坐不住了?”</br> 旁人聽了這話還不知如何誠惶誠恐,鐘念月卻是不怕,反道:“若是陛下病了,我才日日陪著舍不得走呢?!?lt;/br> 晉朔帝輕笑一聲,眉間一點褶痕又撫平了。</br> “你歪理多?!彼?。</br> 鐘念月在皇宮中多住了一晚,方才回了鐘府。臨走時還帶了些宮中的點心。</br> 她道:“拿回去給我哥哥做彩頭。”</br> 晉朔帝覺得有些好笑,道了一聲:“將來若是再逢朕的壽辰,不許拿同樣的法子來糊弄朕?!?lt;/br> 鐘念月連連點頭,這才被他放出了宮。</br> 鐘念月回府這日正是放榜日。</br> 府中已然熱鬧了起來,她一踏進門,便有仆婦扯著嗓子,高聲喊:“姑娘回來了!姑娘回來了!”</br> 不知道的,只怕還以為中會元的那個是她呢!</br> 萬氏滿臉笑容地將她摟進了屋。</br> “明日你哥哥他們要舉宴相慶,你可要一同去玩去?”</br> 萬氏見她春獵歸來,身上并無異狀,便也不想再拘著她了。</br> 何況年紀到了。</br> 萬氏心道。</br> 回來時,香桃便樂津津地同她說了,鐘念月去春獵時,甫一下馬車,便引來了眾人驚嘆。</br>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br> 萬氏隨后就將此事記在了心上。</br> 太子已然不被他們家考慮在內了。</br> 錦山侯無力庇佑女兒。</br> 最好便是念念兄長的同窗了……皆是青年才俊,年長幾歲,自然更懂得穩重疼人。</br> 鐘大人便比萬氏大了幾歲,她心下自然也更偏好為女兒選這樣的男子……</br> 鐘念月還不自覺,她的親事已漸漸被家中人提上日程了。</br> 她也正想多出去走走,便點頭應了。</br> 等到了這一日,鐘隨安硬是等到遲些時候,才來將鐘念月喚醒,隨后一并往那宴上去。</br> 馬車駛達,鐘念月倚著車壁,懶洋洋地往窗外一瞧。外頭已有不少隨兄長來赴宴的年輕少女了,她們頭戴幕籬,打扮文雅,手中握有詩文冊子。</br> 就像是來參加什么交流會似的。</br> 不學無術的鐘念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br> 倒是馬車里點心放得挺多的。</br> 鐘隨安渾然不覺有何不妥。</br> 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曉,他已在不知不覺中受了影響,并不覺得妹妹不好好讀書有什么錯處了。</br> 念念體弱。</br> 懶怠些,不,不該叫懶怠,……嬌氣些是應當的。</br> 鐘隨安心下念頭如此深深扎了根。</br> 他們的馬車很快便被旁人瞧見了,有人朗聲道:“隨安怎么來得這么遲?”</br> “不錯,實在不似你的性子。”</br> 他們沒覺得鐘隨安將自己妹妹帶來了。</br> 那鐘家姑娘在國子監里都是遲到早退,見不得面。平日若是和鐘隨安提起她,鐘隨安也是道,幼妹體弱,見不得風。</br> 直到這會兒鐘隨安掀了簾子走下去,又小心翼翼轉過身,伸出手,道:“慢些……”</br> 眾人驚了一跳。</br> “隨安,你帶了誰來?”</br> “我妹妹。”鐘隨安一抿唇,只覺得光是說出這三個字,便已足夠叫他覺得說不出的一腔兄長的柔情。</br> 眾人只見那馬車里伸出柔弱無骨的一只手來,隨即一個娉婷少女走了下來。她沒有戴幕籬,只大大方方地叫旁人打量,絲毫不見羞澀與畏意。</br> 這似乎也并不奇怪。</br> 只因那少女生得洛神之貌,見之驚艷??峙轮挥信匀艘娏怂?,驚覺害羞,不敢直視的道理。</br> 這便是鐘隨安的妹妹……</br> 這便是國子監里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鐘家妹妹……</br> 他們尚在怔忡之中,鐘念月便已經環視起周圍了。</br> 她隨手指了個亭子:“我要去坐那里?!?lt;/br> 那亭子四面都掛了紗帳,后又有樹木掩映,實在擋風又遮面。</br> 別人吟詩作對,她可以在里面同人玩兒牌,玩累了,就掀起一角來賞春日里的花……豈不美滋滋?</br> 鐘隨安點了頭:“那便去那里?!?lt;/br> 此時另一頭,高淑兒不由得訝異道:“鐘念月怎么也來了?見了滿堂的讀書人,她難道不會覺得臉紅么?”</br> 她身旁坐著的周家姑娘絞了絞帕子,咬牙道:</br> “她臉紅不臉紅我不知曉,我那哥哥見著她,倒像是臉紅了?!?lt;/br> 高淑兒受家中教導,滿耳朵都是為女子應當賢良淑德恭檢讓,才情次之,容貌顏色更次之。誰家選媳婦,都是這樣選的。若能做到最要緊的,自然不愁受人喜歡。</br> 可如今她才驟然發覺,什么到了那長得好看的人跟前,都是不值一提的。</br> 這般將她認知全盤打破。</br> 如何叫她舒心?</br> 高淑兒轉頭看向身邊的周家姑娘,道:“你怕什么?她能勾走你哥哥,你何不去與她哥哥搭話?”</br> 周家姑娘臉紅了紅:“這樣好么?”</br> 高淑兒:“如何不好?你瞧,你哥哥人都不見了,沒準兒便是去尋鐘念月去了?!?lt;/br> 周家姑娘一下就坐不住了,拿了自己的詩集,便朝鐘隨安走了過去。</br> 鐘念月不受她們喜歡,但鐘隨安卻是大不相同的。鐘隨安生得俊美,又是連中雙元,實在是青年才俊中最拔尖的那一個了。</br> “鐘公子……”周家姑娘上前便出了聲。</br> 鐘隨安道:“且等一等……”說罷,他轉頭看向那亭子,問道:“念念,亭子里坐著如何?若是冷,便換一處?!?lt;/br> 鐘念月:“不冷?!?lt;/br> 她立在亭子里,望著亭子里早就落座的另一個人。</br> 這人身形挺拔,身著白色常服,上面繡著銀色暗紋,紋路張牙舞爪,將凌厲氣勢隱于其間。他頭戴玉冠,氣質溫雅,看著仍顯年輕,與坐在宮中時的模樣,有些分別。</br> 正是晉朔帝。</br> 鐘念月有些驚訝。</br> 怎么會在此處見著晉朔帝呢?</br> 不等她開口,從亭子后的樹叢中,卻是出來了一個人。</br> 那人站定后,先理了理衣衫與發絲,隨即道:“鐘家姑娘可是在亭中歇息?”</br> 鐘念月沒應聲,疑惑地轉了轉腦袋。</br> 那人朝著亭子拜了一拜,道:“小可周家大房嫡長子周巖文,見過鐘姑娘。”</br> 晉朔帝面色微冷,看向了鐘念月。</br> 而鐘念月看也沒看他。</br> 那周巖文又道:“巖文愿與姑娘論詩文……”</br> 鐘念月忍不住笑了:“我不曾寫過詩文,也不會寫?!?lt;/br> 周巖文道:“巖文可以教姑娘?!?lt;/br> 鐘念月忍不住小聲道:“他究竟想做什么?有病么?我那么多老師,我不和他們學,偏要和他學?”</br> 晉朔帝面上冷色滯了滯,這才嘴角一勾,笑道:“是有幾分蠢病在?!?lt;/br> 鐘念月多看了他一眼。</br> 沒想到晉朔帝今日瞧著這般文雅,說出口的話倒是不加修飾。</br> 見亭子里無人理會,周巖文微微低下頭去,尷尬道:“姑娘不在亭中?”</br> 鐘念月掀起紗帳一角,懶洋洋道:“在呢。我不學詩文,你可以走了?!?lt;/br> 周巖文抬起頭來,再見她的模樣,登時更覺得說不出的驚艷震撼,腳下一時仿佛生了根,挪也挪不動了。</br> 他低聲道:“那……那姑娘喜好什么?”</br> 晉朔帝起身,走到鐘念月身側,伸手按住了她的肩,用力不重,但卻帶著幾分強勢的不容置噱的意味。他插聲道:“你那心思,一眼便望到底了。且收收那些裝模作樣吧?!?lt;/br> 周巖文驚了一跳,厲聲道:“誰?你是誰?”</br> 鐘念月心道,小伙子,膽子真大!</br> 這么和你的陛下說話。</br> 晉朔帝看向那人,只覺這人年紀又長,生得又木訥,行事又虛偽,橫豎上下都令人生厭。</br> 他垂眸掃過鐘念月的發間,然后摘取了發簪間綴著的明珠,隨手拋進了不遠處的湖里,冷淡道:“若要談傾慕喜歡,便先將姑娘落進湖里的明珠拾起來,再來說罷?!?lt;/br> 周巖文立在那里,面色驚怒:“你到底是何人?你既不是鐘家姑娘的兄長,聽你聲音也不是鐘家姑娘父親的聲音……”</br> 晉朔帝撫平了鐘念月頭上被他弄亂的發絲,道:“若要教詩文,世間大儒,任你選之。豈輪得到他?而今便是叫他做個效犬馬之勞的人,卻也做不了。他連你的珠子都撿不起來。這般人,倒也不必多看一眼?!?lt;/br> 周巖文聞聲更是大怒:“你好狂妄的口氣……”</br> 世間大儒在他口中,便好似任意取用一般。</br> 只是礙著鐘家姑娘……周巖文咬咬牙,心道,才不與你這般人計較。</br> 周巖文用力一閉眼,再睜眼時,道:“我為姑娘撿珠子去!”</br> 說罷,就“噗通”一聲跳湖里去了。</br> 鐘念月:“……”</br> 晉朔帝:“……”</br> 外面頓起驚呼聲陣陣。</br> 周家姑娘高喊了一聲:“大哥!”</br> 晉朔帝撫著鐘念月發絲的手頓了頓,不過很快便又恢復了動作。他云淡風輕道:“經不得激,全無頭腦,不堪大用。這般人,連半眼都不必多看。”</br> 鐘念月:???</br> 橫豎都是你有理唄。</br> 鐘念月磨了磨牙,仰頭咬了一口晉朔帝的手。</br> “雖說我在京中名聲也并不大好,但今日陛下扔的珠子,旁人卻是要算我頭上了。這般沒由來的黑鍋叫我背了,陛下如何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