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br> 宮人們忙了起來。</br> 此時雖說已經入了春,但只怕去的地方仍舊冷得厲害,于是不得不收拾了湯婆子、披風、香料等物,連玩具都收了一匣子。</br> 近三年伺候下來,宮人們已然知曉,這睡在暖閣里的姑娘嬌氣著呢。</br> 晉朔帝倚坐著那里,抬眸笑道:“不帶書去?”</br> 鐘念月頭也不回:“不帶,不帶。”</br> 晉朔帝:“……好?!钡挂膊]有斥責鐘念月的“不學無術”。</br> 近來晉朔帝都政務繁忙,少有這般坐在一處,不緊不慢地閑話的時刻。</br> 孟公公心下定了定。</br> 倒是他迷了眼了,原想著陛下與鐘家姑娘不似清水縣時那樣親密了,實則,陛下忙到連后宮都不曾去了。這樣還要將姑娘請進宮里來,在暖閣里留宿一晚。便已是難得的看重了。</br> 再有……</br> 孟公公思及此處,不由抬頭朝鐘念月望去。</br> 少女又拔高了一截,與早先那個縮在陛下懷中哭的小姑娘,已然有了不同。</br> 她腰肢纖細,身形婀娜,漸漸長開了些,愈發美得驚人。</br> 這自然便有了男女之別。</br> 倒是他難得犯了一回蠢。</br> 還是陛下思量更周全。</br> 孟公公揚起笑臉,問道:“姑娘今日可高興?”</br> 正是因著那日姑娘遇見三皇子不高興了,陛下方才定下了春獵罷。</br> 鐘念月就立在那箱子旁,瞧著宮人往里收拾東西。瞧了一會兒了,她才驚覺,她在乾清宮的暖閣里,都留下這么多物什了。</br> 聽見孟公公的聲音,她應了聲:“嗯,高興的。”</br> 她對于能跨出這一方狹隘天地的所有行動,都是高興的。</br> 要知道,上一回出京,還是去清水縣的時候。</br> 眼見著收拾得差不多了,鐘念月回了頭,問:“還有什么人要一并去?”</br> “幾位大臣及其親眷。還有壽康公主和她的駙馬……”孟公公一一答道。</br> 鐘念月聽了一會兒:“沒有哪宮的娘娘么?”</br> 應聲的卻是晉朔帝,他道:“沒有。”</br> 鐘念月都禁不住暗暗嘀咕了。</br> 她入宮的時候,當真不算少了。卻從未有哪一回,在晉朔帝的面前見到過來示好獻媚的宮中妃嬪。若說她睡著了不知曉,那也不大對。因為鐘念月后頭才知道,乾清宮的暖閣其實是留給臨幸的妃子歇息的。</br> 暖閣都叫她占了去了,那妃子睡地上么?</br> 她沒記錯歷史的話,清朝時皇帝出行圍獵,都會帶上三兩個得他心的妃嬪和皇子。</br> 既是給妃嬪的家族臉面,估計也有某方面的需要。</br> 而晉朔帝……</br> 鐘念月轉頭看了看。</br> 她這兩年變化極大,長高了許多。</br> 晉朔帝卻仿佛沒什么變化,依舊面容俊美,身形挺拔。</br> 大概真的就是個工作狂叭。</br> 鐘念月暗暗心道。</br> 晉朔帝壓根不知曉她的小腦袋里想的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他盯著鐘念月的面容看了片刻,緩緩起身,道:“走罷。”</br> 他從宮人手中接過松花色披風,將她整個裹住了。</br> 鐘念月雖然長高許多,但仍舊差著晉朔帝老遠,只得仰頭同他說話:“既然有大臣親眷隨行,那我在鐘府等著出發便是了,也不必這樣折騰一回?!?lt;/br> 孟公公道:“姑娘不進宮,底下人怎么知道給姑娘收拾什么東西呢?”</br> 鐘念月想說鐘家下人也能收拾。</br> 但轉念一想,確實是不能與皇宮的相比。</br> 晉朔帝輕拍了下她的頭,道:“在城門口等著朕?!?lt;/br> 鐘念月忙正了正自己梳得松散的發髻:“陛下莫要……”不等她將話說完,晉朔帝便已經知曉她的意思了,他道:“若是拍得松了,朕給你梳上去?!?lt;/br> 鐘念月這才放了心,乖乖轉身,由宮人送著出去了。</br> 鐘府這會兒已經得了消息,知曉陛下要出行春獵。</br> 鐘大人離不得京,鐘老太爺與老夫人將要從老宅返京,萬氏要親自去接,鐘隨安又要忙會試。這樣一瞧……</br> “倒是只有念念一個人去了。”鐘大人皺起眉。</br> 萬氏反倒有些放松。</br> 陛下比起太子,實在靠譜得多。</br> 萬氏向來寵女兒,這會兒便也只為鐘念月理了理披風,笑道:“去罷,聽聞高家、朱家、趙家的嫡女也要去的,到時念念也有伴了。”</br> 除了朱家的朱幼怡。</br> 鐘念月一個也不熟。</br> 不過鐘念月還是乖巧地笑了下:“嗯?!?lt;/br> 萬氏陪著她到了城門口,等了足足一個時辰,方才等來那浩浩蕩蕩的隊伍。</br> 有人跳下馬車,問了聲:“是不是鐘家的馬車?”</br> 隨即便將鐘念月編入了隊伍之中。</br> 萬氏目送著隊伍漸行漸遠,這才驟然想起來一樁事。</br> 念念身上的披風,不像是府里定做的款式。</br> 不過與她今日的衣裙倒是十分搭的。</br> 馬車很快就駛出了京城。</br> 鐘念月卷起簾子,前后望了望。</br> 前頭是佩刀的禁衛,后頭是持□□的神樞營。</br> 她的馬車被夾在隊伍中段,實在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br> 鐘念月將毯子抖開,披在身上,雙眼一閉:“睡覺?!?lt;/br> 另一廂莊妃等人方才知曉陛下春獵去了。</br> 她身邊的嬤嬤實在忍不住道:“娘娘進宮十多年了,怎么不見陛下哪次圍獵帶上娘娘的?先帝或圍獵或微服出行時,身邊哪次不是要帶上三兩個妃嬪、四五個美人的?”</br> 莊妃聽見前半句,也覺得有些憋悶。但聽見后半句,卻是叫她結結實實地打了個激靈。</br> 她沉下臉來,道:“怎敢妄議先帝?”</br> 嬤嬤自知失言,忙掌了自己一個嘴巴,但隨即,她又道:“奴婢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如今大皇子與太子都風光著,唯獨三皇子……娘娘不該想些法子固寵,為三皇子打算打算么?”</br> 莊妃又何嘗不想?</br> 但她還是咬牙忍住了,搖搖頭道:“正是為著他好,我才不能向陛下邀寵?!?lt;/br> 嬤嬤不解。</br> 莊妃卻轉聲道:“此次陛下不是帶了三皇子去么?這便是極好的了。不說這些了?!?lt;/br> 莊妃沖動,甚至因著家世有幾分跋扈。</br> 但她也沒蠢到地心去。</br> 當今這位手腕強硬,控制欲極強。</br> 三位皇子,出生相隔的時間段并不長。</br> 此后,晉朔帝便不再臨幸后宮。</br> 莊妃那時還提著一屜子甜湯,大膽地跪在晉朔帝跟前問過。</br> 晉朔帝坐在高位之上,垂眸看她,似是輕笑了一聲,道:“莊妃是希望為三皇子多添一個弟弟么?”</br> 不等她歡喜地答“是”,晉朔帝便不緊不慢道:“莊妃可曾見過一種野獸,一胎只產一子。只因它那護佑撫育子嗣的囊袋中,只容得下一個。若是再產一子,它們便會費盡心思,將自己的兄弟從囊袋里推出去摔死?!?lt;/br> 莊妃驚了一跳,臉上的笑容僵住,只覺得從頭冷到了腳。</br> 她自然沒見過這樣的野獸。</br> 可她出身的家族地位不低,也曾聽過一些皇室秘聞。這便不得不提到先帝了。先帝同樣是個手腕強硬、身懷大才的皇帝,他性情多變,多情且薄情。</br> 為何說他多情呢?先帝后宮充盈,光是有位分的妃嬪,便足有十五人。貴人以下有二十一人。</br> 這導致了先帝的子嗣也相當豐盈。</br> 算上夭折、成年后死亡的,還有如今被囚、失蹤等等的,竟足有十九個。</br> 為何說先帝薄情呢?</br> 因他冷眼瞧著妃嬪爭寵,兒女奪權。</br> 每個妃嬪各有背靠的家世,但這家世的助力終究只能落到膝下一個孩子的身上。</br> 畢竟那皇位只有一個。</br> 若是捧一個,另一個可不是會費盡心思將對方摔死嗎?</br> 莊妃都不大記得當時自己是如何離開那大殿的,隱約是出了一身的冷汗,連滾帶爬地走了,哪里還敢有一分恃寵而驕?</br> 此后她怕得要死。</br> 怕再有孕,生下來也是個皇子。</br> 不止是她。</br> 其余妃嬪皆如此。</br> 她們大抵想起先帝在時的情景,也覺得可怖吧。</br> 莊妃別過臉去,喃喃低聲道:“陛下已經很好了?!彼恢嘏?,因而后宮雖有明爭暗斗,但不至于有更形跡慘烈的惡事。她們這些老人,也不至因著有新人得寵揚威便寢食難安。</br> 那可是陛下啊。</br> 比之那些臣子的后宅,這后宮都待得算是輕松的了。</br> 她不敢想這皇宮中真有哪一日,再多出一個皇子來……</br> 若有那一日,大抵是這三個皇子中,必有一個死了罷。</br> 她兒子是絕不能死的。</br> 莊妃思及這里,便牢牢壓下了心中的向往。</br> ……</br> 晉朔帝一行人行了足足兩日,方才抵達。</br> 自有禁衛、宮人先行安營扎寨,鐘念月在馬車待上一會兒,只聽得外面道一聲:“好了。”她方才掀起了車簾。</br> 此次高淑兒也跟著母親一并來了。</br> 她一早便下了馬車,提著裙擺走上一圈兒,神情失望。</br> “太子殿下不在?!迸匀诵ξ氐馈?lt;/br> 高淑兒皺眉,不應。</br> 那人又道:“不過三皇子卻是來了。”</br> 一旁的人便也跟著笑道:“還有錦山侯呢?!?lt;/br> “誰管他這樣的紈绔?”</br> 幾人低聲議論著,且看模樣,俱都打扮得分外俏麗。想是順路來見一見,那些隨行的王公貴族。</br> 畢竟也該到說親的時候了。</br> 高淑兒聽罷,心下不屑。</br> 她們便也只能配得上三皇子罷了……</br> 不遠處,一行貴公子也正悄然朝這邊打量。</br> 有幾個出身將門的,倒是扭頭去幫禁衛一塊兒扎營了。</br> 高淑兒掃過他們,心道,倒是有幾個長得皮相俊美的。</br> 此時卻聽得旁人低低地驚呼了一聲。</br> 怎么了?</br> 高淑兒本能地循聲望去,便見那灰色不起眼的馬車里,走出來了個纖細美人。</br> 那美人生得云鬢霧眉、冰肌玉骨,身著桃紅色衣裙,裙帶飄飄,行走間,好似將一團花踩在了腳下,再點綴以松花色的上襦,更多了幾分嬌艷。</br> 她眉眼間嵌著一絲慵懶,便似那天上仙人飲了酒,醉臥桃林間,無意間被俗世間的人驚醒,自云端款款而來。</br> 是鐘念月。</br> 高淑兒掐緊了手掌。</br> 許久不見,她長開了。</br> 她早知鐘念月是個天生的美人胚子,與萬氏一樣。但不曾想過,真等到她漸漸長大,便當真愈發地美了。</br> 令所有立在她跟前的人,都頓生自慚形穢之感。</br> 高淑兒突然間有幾分慶幸太子沒有來了。</br> 太子也許久不曾見過鐘念月了罷?</br> 此時,那一早便支了起來,最大的營帳之中。</br> 孟公公掀起一角,朝外瞧了瞧,道:“姑娘下了馬車了?!薄啊@可了不得?!彼?。</br> 晉朔帝:“嗯?”</br> “奴婢是瞧……這好像,好像一大半的公子哥兒都在盯著姑娘瞧呢?!泵瞎珦u搖頭,道:“也不知鐘大人與鐘夫人,可想好了將來如何為姑娘挑人家?!?lt;/br> 晉朔帝皺了下眉:“她方才幾歲?尚早?!?lt;/br> 孟公公笑道:“陛下十一歲時被立為太子,十三時登基為帝,便已有三位嬪妾了。”</br> 晉朔帝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淡淡道:“若是擇婿,也不該是鐘大人和萬氏來?!?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