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br> 萬家的事一出。</br> 往鐘家遞帖子的人一時便少了許多。</br> 倒不是見風使舵,只是眾人都在等,等一個結果,方才敢有動作。否則旁人便要恥笑他們,只一味擁簇權勢了。</br> “這幾回下來,念念可會覺得這世上的人,著實沒什么意思?來來去去,不過幾張面孔罷了。”晉朔帝問。</br> 鐘念月坐在亭中,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方才道:“世上的人這樣多,難免有人披著一樣的面孔。有何可苛責的?落井下石的,和那主動巴結又舍不下身段的,才叫混蛋呢。何況,我沒事瞧他們作什么?人也有輕重主次之分。我素來只在乎我親近的人……”</br> 她頓了頓。</br> 話音一轉道:“便如陛下這般的。”</br> 晉朔帝也并不在意旁人。</br> 只是心中多放了個鐘念月,反倒為她操心起來了。處處總怕她受了委屈。</br> “念念近來嘴甜了許多。”晉朔帝抬眸瞧了她一眼,道。</br> 鐘念月:“難道不是日日都這樣么?”</br> 她說罷,方才湊近了一些,問:“這是什么?”</br> 晉朔帝道:“召你外祖家的人回京。”他頓了下,道:“倒也是一樁好事,待到大婚時,他們也能在京中一并赴宴。”</br> 鐘念月:?</br> 這個角度倒是我不曾想過的。</br> 晉朔帝說罷,還又補充道:“只是到底要留兩個萬家人在邊關。”</br> 鐘念月疑惑抬眸:“嗯?”</br> 晉朔帝緩聲道:“你外祖家在邊關經營多年,若是一朝悉數召回,其余人如何想?”</br> 這個中道理倒也并不難理解。</br> 若真是如此,外人便要疑心這是陛下要辦萬家了。</br> 再深一些……</br> 同僚、部下,難免生出篡權之心。</br> 到時候不管萬家的事能否全身而退,再回到邊關,局勢也都變了。要再回到先前的模樣,便又須得另作經營了。</br> 鐘念月禁不住問:“陛下便不擔憂我外祖一家,對邊關的掌控過深了些嗎?”</br> 古來帝王斬良將,便多是因為這些將軍多在邊塞。邊塞天高皇帝遠,只知將軍,而不知天子。天子聽聞后,自然心中震怒。</br> “人自是經不起考驗的。只是念念,朕曾在邊塞立起來一面大纛……如今余威未消。若等到消去那時,萬家人在邊關的經營,念念你就該用得到了。”晉朔帝云淡風輕地道。</br> 原先晉朔帝要親自教導她時,也時不時會說,念念會用到。</br> 那時她還不懂。</br> 如今倒是將里頭藏著的意思聽了個清楚明白。</br> 說到底,不過都是晉朔帝動了心思,卻又不愿含糊地將她圈入宮中。</br> 便開始想著,要為將來他若身死后鋪路了。</br> 老男人的心思都是這樣的么?</br> 深情又深重。</br> 鐘念月的眸光顫了顫,一下又想起來那日晉朔帝領著她在宮中轉悠,與她說的那所謂高僧的批言,什么早亡不早亡的……</br> 誰說一定會死呢。</br> 沒準兒我死得比你還早呢。</br> 鐘念月蜷了蜷手指,一下按住了晉朔帝的御筆,抬眸笑道:“如今我是明白了……原來從陛下要教我讀書開始,陛下就動心思了。我還混不知情地往里跳呢。真真是欺負我年紀小不懂事了……”</br> 晉朔帝聽她口吻,便知她是玩笑話。</br> 他便也輕挑了下眉尾,身形難得慵懶地倚住了椅背,輕輕笑道:“豈止那時。前些年忙得厲害,那回想著總要兌現諾言,便領著你春獵去。那些世家公子乍見你,便盯著瞧得目不轉睛。錦山侯也在你前后獻殷勤。祁瑾待你也多有不同……”</br> 鐘念月不禁打斷了他:“怎么還有三皇子的事?”</br> 晉朔帝:“念念,朕在篝火旁等了你許久,久等不來。等在帳子里等到你,你卻身裹祁瑾的披風……”</br> 鐘念月早忘了這事了。</br> 她微微一驚愕,一時又覺得好笑,又覺得心底滋味雜陳。</br> 他記了這樣久啊……</br> 鐘念月在桌案上趴了下去,嬌聲道:“我有什么法子?我那時與錦山侯是朋友,只一心想捉弄三皇子,這才故意要的他的披風,氣氣他。誰叫那時陛下是所有人的陛下,又不是我一人的陛下。不能時時刻刻在我身側。”</br> 晉朔帝伸出手,托住了她的臉頰,免得與那石桌挨到一處去了。</br> 涼。</br> 晉朔帝笑道:“左右都是你有理。下回合該叫你身邊幾個丫頭,且先多帶兩件披風。”</br> 鐘念月:“還只許帶陛下的是么?說來那日我拿了陛下的披風回去洗,可將我的奶嬤嬤嚇得夠嗆,生怕揉破了,叫陛下砍了腦袋。”</br> “朕豈有這般殘暴?”</br> “陛下不殘暴,只是他們膽子小,怕陛下。”</br> 晉朔帝左手翻開又一封奏折,應聲道:“是,只有念念不怕。”</br> 鐘念月問:“那后來呢?陛下見著了披風,后來呢?”</br> “孟公公說你到年紀了,該要挑選夫婿了。”晉朔帝按住那封奏折,抬眸看她,“那時,朕只覺得世上遍尋,無人能做念念的夫婿。”</br> 鐘念月心道難怪。</br> 見著人家周公子獻殷勤,你也心有不快,扔了簪子叫人家跳河去撿。</br> 還說了那么些聽著很有道理實際酸不拉幾的話。</br> 晉朔帝沉聲道:“念念,從未有人與朕這樣親近過。若非你有父母親人,朕便要覺得,你是朕悉心養起來的。誰也不該來碰朕的寶物。”</br> 鐘念月只聽他說喜歡。</br> 倒未曾聽過這樣一番話。</br> 她怔了怔,低聲道:“除了我爹娘,我也沒有與旁人這樣親近過……”</br> 晉朔帝該托為掐住了她的面頰,他道:“今日念念的嘴也甜,且讓朕瞧一瞧今日是不是背著朕,又吃了什么點心?”</br> 鐘念月:?</br> 分明就是想親罷了!</br> 找什么借口!</br> 亭子外。</br> 孟公公等人垂首而立。</br> 因離著不遠的緣故,孟公公便也聽了幾句在耳朵里。</br> 孟公公抬眸瞧了一眼。</br> 亭子外掛著的紗幔飛揚起來,只隱約瞧得見其中的身影,隱隱相接到了一處。</br> 身形高大的男子,抬起了少女的下巴,俯身親吻。</br> 玉質的旒珠垂下,落在少女的眉心。</br> 孟公公忍不住心道,這滿京城都因著萬家的事一個個緊張得要命呢,您二位倒好,反倒跟沒什么事似的,正濃情蜜意著,……這婚前不得見面的規矩,也早不知扔哪兒去了。</br> 孟公公想著想著,倒也禁不住跟著露出了點笑容。</br> ……</br> 南郊國人一邊往京城來,那廂萬家人也開始啟程歸京。</br> 等到大半月過去,都察院倒也終于理出了個事件的大概,呈到了晉朔帝的跟前。</br> 鐘念月這會兒還在府中歇息。</br> 香桃小心翼翼地進了門,道:“高家姑娘又來了……”</br> 自打太子的人登門提親后,高淑兒便愛上了總往鐘府跑。</br> 她從來不大聰明。</br> 旁人還等著觀望萬家的事呢,她倒不記得這些個,還只想著與鐘念月越好些,將來太子也待她越好些。</br> 鐘念月懶得出門的時候,就會叫香桃放她進來。</br> 高淑兒便想著法兒地同她搭話。</br> 哪怕她一句話不說也沒關系,高淑兒自個兒就能說上一籮筐了,也算是別有意趣。</br> 她養不活鸚鵡。</br> 這倒是有個自己養活自己的。</br> 今個兒也沒別的事,鐘念月將手邊練的字全數推到了一邊去,她道:“去請她進來吧。”</br> 不多時,高淑兒便風風火火地進了門。</br> “萬家的事都理清楚了,已經寫成折子遞上去了,你知不知曉?”</br> “本來不知曉,不過如今你一說,我便知曉了。”鐘念月道。</br> “你不急?”</br> “急什么?”</br> 高淑兒:“哎!總該要進宮去瞧瞧的罷?”</br> 鐘念月瞧了瞧她,道:“那便進宮去聽聽吧。”</br> 高淑兒跟著站起身,搓了搓手,躊躇道:“我聽聞、聽聞如今你入宮,無須令牌等物,也無須宮里派人來接,是不是?”</br> 確有此事。</br> 自從鐘念月點了頭,默認了婚事后,晉朔帝便早早給了她這般特權。</br> 太后對此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br> 尤其近來宮務又是掌在敬妃的手中,敬妃不止什么都沒說,若是碰上了,她還要叫小太監們機靈些,記得給鐘念月備轎子。</br> 鐘念月笑著瞧了瞧高淑兒,問:“高姑娘也想進宮?”</br> 高淑兒點頭道:“我想去拜見惠妃。”</br> 她的婚期已近,惠妃遲遲不曾宣她入宮。</br> 不止她心里沒了底,就是高家上下也有點焦急了。</br> 她恐怕不想見你。</br> 鐘念月心道。</br> 惠妃素來只重利益,高家她已經瞧不上了。</br> 高淑兒往她跟前湊,只能將她氣得心梗罷了。</br> 鐘念月問:“你想好了么?”</br> 高淑兒愣了下,道:“你是說,我與太子的婚事,還是什么?我都是想好了的。”她猶豫了下,難得同鐘念月這樣并不親近的人說了句實話,道:“我家中便指著我飛上枝頭了……”</br> 古代女子非是獨立的。</br> 她們都與家族相捆綁,家族的榮辱大于個人的榮辱。</br> 莫說高淑兒本就想要嫁給太子了,就算她不想,她家里也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br> “走罷。”鐘念月道。</br> 高淑兒當下欣喜若狂地跟上了她。</br> 他們坐上鐘府的馬車。</br> 高淑兒連禮物都備好了,一上馬車便從丫鬟手中接過,放在了膝上。</br> 等到了宮門口,高淑兒抬頭望著眼前的巍峨宮墻,心下生出了幾分惶惶。</br> 那是對皇權本能的畏懼。</br> 宮門口的禁軍見了鐘念月,倒是分外熟稔地道了一聲:“鐘姑娘來了。”</br> 隨即便有人扭頭,一路小跑著稟報去了。</br> 再不久。</br> 一頂軟轎到了跟前。</br> 高淑兒眼瞧著鐘念月坐了進去,一時實在羨慕得厲害。</br> 鐘念月撩起簾子,指著高淑兒與一旁的小太監道:“這是高家姑娘,她要去惠妃宮中,你且領她去。”</br> 小太監應了聲,沒有發出半點疑問。</br> 高淑兒見狀,更是心下震撼。</br> 這還未真正大婚,還未入宮做皇后呢,這宮里頭的人就這樣聽她的話了,儼然將她當做宮里的正經主子看待了……</br> “去吧。”鐘念月道。</br> 高淑兒這才回神,跟著那小太監走了。</br> 她從前,就是打死她也沒想過,有一日會沾鐘念月的光……</br> 鐘念月到勤政殿時,便只余下晉朔帝一人,正在翻看手邊的奏折。</br> 他頭也不抬地道:“念念可知事情的全貌了?”</br> 鐘念月道:“我從母親那里知曉的,未必與他們查到的相同,便煩請陛下為我說一說……”</br> 晉朔帝道:“過來。”</br> 要聽故事,自然要拿出聽故事的架勢。</br> 鐘念月走上前去,乖覺地挨著晉朔帝落了座。</br> “興安二十九年,有十余名南郊國人死在邊塞虞城之中,正交涉時,南郊突然興兵攻打虞城。彼時虞城已有三年未曾有戰亂。當時的守城將領是武平,此人你可能不曾聽聞過。那年南郊來犯,他還在府中與姬妾歡好。戰后,先帝大怒,當先將他車裂分尸。</br> “惠妃的生父梁虎便是他的副手。此二人都屬你外祖父的部下……</br> “南郊奇襲那日,已經連著下了數日的大雨。虞城又濕又寒。士兵關節疼得厲害,站都站不穩。與之鑾戰三日,后城破。東邊城墻都塌了半面。南郊士兵入城搶掠,殺邊塞百姓三十余人,其中有老弱婦孺。此時虞城已幾乎為南郊所占,沒有一匹向朝廷傳訊的馬活著走出來。</br> “梁虎見城中哀狀,先作假降,而后拼死逃出虞城,遭南郊士兵追趕了二十里地,最終一身是傷地尋到了你外祖父,將虞城的境況報了上去。</br> “而后你外祖父奔襲千里,趕至虞城。</br> “你外祖父抵達虞城后,令眾士兵去鎧甲,輕裝與之交戰。當日雪化作水,淹了一些到虞城。隨即一場惡戰。你外祖父舊疾復發,梁虎將他扶至角落歇下。獨自斬下南郊大王子座下第一猛將札克的頭顱。其后又為你外祖父擋箭而死……”</br> 晉朔帝頓了頓,道:“這便是底下報上來的內容。其中分別有虞城一酒館的老板,梁虎昔日一同僚,及武平的舊部作證。”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