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金頂馬車從京城朝陽門出去, 繞道南街后, 從馬車上跳下來一大一小兩個彎著腰的下人, 大的連忙搬出腳蹬子來, 小的站在前沿上給馬車的簾布撩開,細聲細氣的對里面的貴人道:“七公子、薄公子,觀音寺街到了。”
“哦?我先下去看看!”一個清亮的奶聲立即從里面發出,隨后便是一個扎著童子花苞頭的五歲小孩從馬車里面支出一個缺了牙的小腦袋。
小腦袋上一雙靈動漂亮的大眼睛四處打量了一下從胡同口泄露進來的熱鬧,隨后連忙對馬車里的小伙伴招呼說:“真的好多人, 來,我們也去看看, 反正時間還早哩,聽說他們清談會上除了茶便是茶, 咱們還是填飽了肚子再過去吧。”
說罷,小家伙便踩著凳子下了裝飾低調卻又足見貴氣的馬車, 緊隨其后的,是一個皮膚冷白的深藍色眼瞳的小孩。
兩人下了車,后者便讓其中一個下人在馬車這里等著,名喚貴喜的下人則被叫著跟他們一塊兒走,至于是去哪兒, 吃什么, 帶頭的小家伙全然不知,只是像個終于解放了的小鴨子,搖搖擺擺張開黃嘰嘰的絨毛小翅膀沖向人群。
“顧小七!”薄厭涼皺著眉就把人拽了回來,拉著手, 說,“說好了只是來吃碗面條的,不要到處亂跑,我們的時間只夠吃碗面,然后就必須到柳府去。”
被叫做顧小七的小朋友身上打扮只做尋常,就連手腕上的紅繩子穿過的金塊兒也粗糙不已,但勝在模樣著實乖巧,笑起來便無比惹人喜愛。
他回頭對著小伙伴挑了挑眉,教道:“這么早去做什么?我們一定要最后到才行。”
薄厭涼一邊跟著小七走出小巷子,兩個小人立即陷入高個子的海洋:“早些去是為了禮貌,你晚一點去,這又有什么講究?”
顧小七語重心長地表示:“一般大人物出場都是在最后的,最厲害的人也都是最后一個出現,顯而易見,最后一個到的人才是最厲害的,我們要在氣勢上碾壓他們!懂了嗎?”
薄小郎立即笑了笑,眉眼都俊氣非凡,眼里綴著幾抹無可奈何:“這是什么歪理?”
“就問你對不對吧!”
“似乎是這樣。”薄厭涼說罷,帶著腦袋東張西望,對熱鬧萬分喜愛的顧小七進入一家生意火爆的小攤。
攤販在街上擺了兩張方桌,桌上坐了滿滿當當的人,還有些直接端了面條蹲在邊兒上吃,面前擺個凳子,也就算是桌子了。
“這家似乎挺好。”薄厭涼一邊說,一邊拉著顧小七走到老板面前,對著面前大鍋熱騰騰冒著白氣,喜氣洋洋的老板說,“來兩碗,加獅子頭和雞蛋,不要蔥花。”
顧小七急忙補充:“我要啊!我都要!蔥花多好吃啊!”
“他要蔥花,請快些,我們趕時間。”
賣小面的店家一瞧是兩個小少爺,連忙招呼老伴兒讓吃完的客人趕緊地騰地方,然后動作利落地抓起兩團裹好的細面在滾燙的水里撈上兩把,最后將竹勺子高高挑起,一團面便落入調好了佐料的大碗里,送上兩位小少爺的面前。
顧小七和薄厭涼端著碗去了空位,薄厭涼抓著筷子便要用,顧小七卻攔了一下,讓貴喜幫忙去燙一下筷子,說:“還是洗洗好。”
薄小郎很想說,既然都出來吃東西了,就不需要這么講究,誰知道這碗干不干凈呢?但轉念一想,便又將話咽了回去,以免影響某位小朋友的好心情。
面條在顧小七看來,實在比不上宮里老娘做的,但是吃的就是這個氣氛啊!
吃飯的時候,周圍賣藝的、要飯的、吆喝賣菜的、砍價的、還有幾名巡捕腰間掛著大刀,一邊吃大餅子一邊巡邏,這樣的京城才是京城呀,而不是當初剛來的時候,滿城門下跪的乞丐……
顧小七想到這里,把嘴里的面條咽了,問旁邊無所不知的薄小郎:“話說,那些從各地趕往這里的百姓都去哪兒了?”
薄小郎頓了頓,道:“在南邊兒的粥場。”
“我要見的那個洋人你有幫我尋著嗎?”
薄厭涼點頭:“在寺廟找到了,只不過還不怎么能說漢語,只能靠比劃,說他們的船一年前就被搶了,原本大概有二十個人,但是因為打仗死了好些,現在只剩下十個,為首的正是將玻璃賣給前朝的紅毛,等過兩天,你再見他吧。”
顧小七點點頭,卻又說:“到時候四哥、六哥也要陪我去的。”
說著,端著碗喝了口湯,然后看有位置了,便讓貴喜也去買一碗吃。
貴喜只做不肯,顧小七勸不動,只好作罷,又拽出小方巾擦嘴巴,看了看碗里還剩下的大半碗面條,說:“你那碗是不是好吃一點啊,我們換著吃吧。”
薄厭涼看了看被自己吃得快干凈的面碗,又看了看小七碗里那已經快融了的一大坨面條,本欲拒絕,卻又遭不住顧小七可憐巴巴堅定認為他那碗更好吃的眼神,只好點頭。
得了人家的面的顧小七立馬開心了,卻聽小伙伴兩三口吃光了面條,對他說:“土豆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顧小七眼睛彎彎地道:“安排好啦,今日我們回去,趁著大家幫我慶祝的時候,六哥就會端出我讓他做的滿豆全席,放心吧!絕對美味!”
“只是可憐了我的佩奇,不過我想它的在天之靈應該會原諒我。”
“可是……現在沒有很多種子,要由我們那點兒土豆普及發揚出去,不知道要多久……”
薄厭涼打斷他:“已經很好了,總比沒有好,像土豆那樣一顆能分成三四個種,一個種若收成好,能生出十幾個小土豆,一年能有兩回熟來算,不出三年,舉國便都能吃上,非常快,真的很快了。”
顧小七笑了笑,知道這小伙伴在安慰自己。
“對了,我這幾天跟你說的人,你都記住了沒有?”薄厭涼看顧小七吃的差不多,丟了三枚銅板在桌上,拉著顧小七就要回馬車上去。
顧小七慢吞吞邊走邊說:“記得記得,四大世家,柳王金屈,董老先生在前朝官拜一品大學士,內閣大臣,現在來的董先生是董老先生的孫子,我都記得。”
“今日算是他們文人中很重要的日子,去的人絕不止這些,但你需要記住的也不過這幾位,而且現在朝堂風聲鶴唳,很有些世家的旁支查出與前朝余孽還有來往,抄了家,雖然正主沒動,卻定有頗多怨言,想要在此會上鞏固地位,小七,你明白嗎?”
顧小七自然是明白的,老爹這幾個月和三哥他們忙著各種處理前朝余孽事情,但時間久了,顧小七也就看出來,其實是打著處理前朝余孽的幌子抄家收糧填補國庫。
四大世家本身此前就與前朝聯系密切,中途只有柳家表明態度舉家搬遷回祖籍山東,然后讓家里子弟跟著顧家打天下,所以現在想要挑四大世家的毛病,那真是一挑一個準。
顧小七沒有再去過朝堂上,卻也能從薄厭涼給自己描述的只言片語里想像到現在局勢有多緊張。緊張到原本似乎應該三個月前就登基的老爹,硬是將時間拖到了今天還沒有正式登基。
但老爹現在對待世家依舊態度很好,只要人來見他,便是以禮待之,可第二天只要查出和在逃老國仗的書信,便全部落獄,半點兒沒有留情,落獄后,老爹還比四大世家更痛心,先一步抓著他們的手就開始長吁短嘆,哭自己也不想這么做,但是前朝余孽不除不行,不然將士們恐要心生怨憤。
四大世家的家主們大概是挺著急的,沒了胳膊和大腿,只剩下身子,誰不著急?但身子又被供奉得好好的,穿著體面的衣裳,想見主公便見主公,殊榮猶在,所以便半句不好都不能說,還要對著自己那些被抓的親朋族人拍手稱快,大義滅親。
顧小七可以想見這些人到時候見了自己,會是什么樣的表情,興許很復雜,畢竟自己可是在這三個月名聲都壞透了,什么差點兒氣壞先生,愚弄老師,自大自滿,即便是神童,日后也一定猶如方仲永一般‘泯然眾人矣’。
顧小七不在乎這個,因為薄厭涼和他說過,如果他強到任何人都摸不到,一切的流言蜚語便都是紙糊的東西,所有的怪癖都會惹人爭相模仿,所有的壞脾氣都會被稱作是真性情,再好-色也不過是風流,再濫-賭也會被說是瀟灑,薄先生便是頂頂有名的例子。
這邊慢悠悠上了馬車,準備前往柳府的顧小七和薄小兄弟繼續談論以往的清談會都是什么盛況,卻不知道他們二人此刻也正在清談會眾人的口耳里。
好奇的、輕蔑的,還有……期盼的。
四大世家今次來人空前地多,柳家自不必說,上從柳公,下到柳二小姐,均是做隆重打扮,等候貴客。
王家老先生來時,亦是前呼后擁數十門徒,外加三名大小歲數等差排列地內侄女。
金家家主來時,攜美妻美妾,仆從如云,外帶一對金童玉女。
屈家家主屈不古來時,只領一位年輕晚輩,晚輩模樣清秀,誰看都曉得是女扮男裝。
柳家管家一上午迎客數十,焦頭爛額,不停地催促下人多準備帷帳輕紗,以供夫人小姐們可以在院子兩旁進行圍觀。
有相熟的其他世家的管家和柳家管家相遇,大家互相認識,便免不了吐槽兩句,柳管家苦道:“今兒這是怎么了?貴人女眷們比公子們老爺都多,后院都要擺不下桌了!”
王家管家笑著拍了拍這位老弟的肩膀,說:“你這就不動了,昨兒宮里傳話說,今日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那都是也要來的,縱使他們臨時又不來了,這不還有七公子與薄公子嗎?”
柳管家無言以對,畢竟自家老爺昨天也急急忙忙的讓二小姐打扮好看些,說今日游園的時候,務必要給三公子留下好印象呢。
正忙著,前頭忽地有小門子前來傳話:“柳管家!七公子的馬車來了!”
“好好好!快快通報老爺啊!真是一群沒用的東西!什么都要我教嗎?!”柳管家罵著小跑前進,可不敢得罪這如今在世家文人中小有名氣的七公子,畢竟這可是當今未來皇上最最寵愛的小公子!
而終于到了柳家門口,全然不知道今日清談會已經不止是男人們的學術戰斗,也是女人們互相攀比斗美大會的顧小七正抱著薄小兄弟的胳膊不愿意下車。
“都說了要最后一個進,我們來早了。”顧小七碎碎念。
薄厭涼撩開窗簾看了看外面,回頭說:“外頭柳公親自來請你了,后面還跟著三大世家的家主,你夠有面子了,走吧?”
顧小七現在雖然是來‘踢館’的,卻身份非同一般,他想那些老先生心里定是很不情愿來接他,但沒辦法,他爹牛逼呀。
“好吧好吧,我們下車,走起!”
顧小七心滿意足,他撩開車簾走出去,在心里給自己哼一首‘賭-神出場’的bgm,卻下一刻就聽見有門子喊道:“三公子、四公子、五公子車到!”
所有人目光頓時聚焦后到之車上,四大世家家主更是下了臺階,走到馬車旁邊去給顧小七的幾個哥哥行半禮。
被忽視掉的顧小七表示自己沒有哭,哥哥們的高光時刻就是自己的高光時刻!
但很快,從哥哥們馬車里又出來個男人,此人氣場八米,頭發斑白,面容年輕,目光睿智凌厲,不卑不亢,笑著和四大世家之人‘禮貌攀談’。
顧小七:等等,今天我真的是主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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