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的夜色與南三所仿佛是不一樣的。
這里的月光比昨夜更加溫柔的鋪開, 斜入小窗里, 床外幾只標致的翠竹搖曳身姿, 探頭探腦地, 像是要鉆進坤寧宮陳設華麗的耳房里。
房間掛著名人字畫,地上是薄絨的四方毯子,毯子上是一張圓形的小桌,桌上擺放著三碗面條,有粗糙關節粗大的手端著小木碗將面條細致得卷在筷子尖端, 頓了頓,然后喂給乖巧漂亮的小兒子顧寶莛。
顧寶莛小朋友眼睛腫著, 張嘴的時候會發出可愛的‘啊’聲,和老娘喂飯的動作配合默契, 惹來老爹從鼻子里發出的‘哼’聲。
然而這母子兩個俱是不理堂堂準皇帝,顧世雍也就摸了摸鼻子, 自個兒吃自個兒的,兩三口吞了一大盆的陽春面,再一口將湯都滾入肚皮,用手邊的帕子順手擦了擦嘴,就心滿意足的坐在一旁看老妻剛納的鞋底。
空氣里除了面香, 混著一股淡淡的藥味。
但突然闖進來的顧赤厚只顧著急急忙忙的找父親, 夾著晚風,將自己的汗味卷入其中:“父親!”
顧世雍放下手里捏著的鞋底,抬眸看著這個老二,說:“好了好了, 又不是又敵軍追在你屁股后面,風風火火的做什么?”
身高兩米的硬漢老二被父親這么一說,卻是笨拙地站在原地,想了想,說:“那兒子就在這里給父親匯報?”
顧世雍拍了拍自己坐著的小榻:“過來坐吧,怎么回事?”
顧赤厚立即忘了父親讓自己慢點兒走路的話,立即又兩三步跨過去,坐下后,眉頭緊鎖,為難道:“父親不是讓兒子負責捐糧一事嗎?所有捐糧的大人們兒子都記載在冊,絕無遺漏!”
“這不是很好嗎?”顧世雍深邃的眼睛看著自己這個二兒子,聲音很平靜。
顧赤厚卻搖了搖腦袋:“不好,請父親過目!”
顧小七好奇地看著二哥和老爹,就見老爹從二哥手里接過一本硬殼的小冊子,拉開后目光隨意掃了掃,便闔上,將那冊子丟在小幾上,問道:“就這些?”
“只有這些啊。”顧赤厚緊張地抓了抓大腿,忍不住罵起來,“那些王八羔子,還沒有咱們軍中捐糧多!一個個在朝堂上說地比唱的都要好聽,等我和薄先生去了,便一哭二鬧三上吊,說實在是沒有多余的糧食,老子不信,直接沖進他們倉房去看,倒是真的沒有,但有些老臣子把自家所有的糧食都捐了,兒子看了,不忍心要,就沒要。”
“可就這點兒哪里夠啊?要撐到來年開春,這還有足足大半年,全國上下三千余萬的人口,這……這軍中一萬人一年都要吃掉六萬石的糧食,如今才堪堪湊來兩萬石,這……”
顧赤厚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實在是搞不明白:“兒子跟著薄先生去國丈家里抄家,也沒有抄出多少余糧,那皇倉里面又一顆米也沒有,這簡直奇了怪了!”
顧世雍沉吟片刻,在他看來,皇倉中應該余糧起碼一千萬石,足夠支撐整個東部地區受災嚴重的百姓度過災年,地方存糧也該有百萬石,即便沒有,命令商賈開倉放糧也能緩一時之急。
皇倉中無糧,顧世雍起初設想皇糧被前朝奸臣老國仗與老太師私吞,可那么大一筆糧食,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不走漏風聲吃掉,那么應該是蛀蟲滿地,大家都在偷糧,長久積累下去,皇倉早就沒有糧食了,只不過他們入京后才曝光。
如此一來,要想追回被盜之糧絕無可能,要么被藏在外地,要么早已流入商人倉中,只待真正的災難來臨,高價出售。
“柳公不是說傾家捐糧嗎?他捐了多少?”顧世雍忽地問道。
顧赤厚老實答道:“一萬石。”
顧世雍笑了笑,眸中笑意凌厲,鋒芒一掠:“他們柳家不是自稱百年柳氏嗎?傾家之力也就這點兒能耐?我看他們也是窮了啊……這么窮了,還要堅持冬至的清談會,也真是不容易。”
“清談?啥?”老二沒聽說過。
“你不必知道。”顧世雍手指頭慵懶地在小幾上敲了敲,仿佛是突然想起來什么一樣,對老二說,“過兩日,廖文沛之女會隨其母前來給你娘請安,你去做兩身像樣的衣裳,到時候興許能夠見一面。”
顧赤厚一愣,隨后反應過來父親說的是什么意思,糙臉上爆紅,然后低著腦袋,連忙說:“父親,這……這大事未定,兒子等把皇倉的糧食找出來再……”
“此事不及在一時。”顧世雍聲音冷下來,“捐糧不過是看看他們對本公都有多少心意罷了,如今各地災情尚在可控范圍,你最要緊的事情,是與那廖家小姐定下婚約,捐糧之事就這么著吧,我會讓老三接手。”
“三弟?”顧赤厚不解,“三弟他……”顧赤厚總覺得三弟還小,印象里的三弟都冒遛狗上山爬樹,簡直‘無惡不作’,常常愿意傷敵八百,自損一千,要的就是個痛快。
讓三弟去對付那些比泥鰍都要滑溜的世家,這能行嗎?鬧不好,跟世家關系僵住,可對現在的他們沒什么好處啊。
顧世雍伸手拍了拍顧赤厚的腦袋,幽幽說:“這也不是你該操心的了,直隸總督廖文沛管轄江南魚米富庶之地,捐糧一千萬石,已然發往受災嚴重和可能即將嚴重的地區,廖雪娘兩日后抵京,人家初來乍到,可以一塊兒出去游玩幾回。”
顧小七聽了許久,跟著二哥的擔心而擔心,總想著自己的土豆,什么時候才能長大,若是明天就長好了該多好,他要親自煮給老爹吃,然后告訴他,土豆產量大,吃得飽,種植期短,非常適合這種雖然沒雨,但土地里水分尚好,陽光又充足的時候!
雖然土豆現在就這么些,但總是一個希望啊,說不定國內還有洋人留有很多土豆呢!那都是活命的種子!
結果下一秒又聽見老爹開始賣二哥,顧小七那守著小秘密卻忍不住總想現在就告訴老爹的沖動便被轉移走了。
顧家老二顧赤厚更是覺得不知所措,卻知道事情的重要:“好,兒子知道了!”
顧小七:二哥答應被賣了!!
“哎呀!”顧小七被打了一下小腦袋,終于收回注意力,問老娘,“娘你和三哥一樣,老打我,到時候變笨了可怎么辦?”
顧楊氏可沒使勁兒,見狀先是又吹又揉,然后才說:“誰叫你耳朵都要掉到那邊去了,不好好把面條吃完,到時候可長不高的!牙齒也長不出來,可丑了。”
顧小七才不相信,但是卻不和老娘拌嘴,老實地又被老娘塞了一大口面條,然后看著老爹那邊,身邊的老娘則親切地招呼二哥:“老二,用過晚飯了沒有?要不要吃點兒面條?我現在就去幫你下一碗。”
二哥聽見老娘的問話,臉上便是憨厚的笑:“不必費那麻煩事兒,我在外頭吃過了,嚼了四個大餅,現在還撐著呢。”
“好,能吃就好。”老娘欣慰得很,還不忘點名批評顧小七,“你呀,跟你二哥學學,等什么時候吃那些粗糧也跟你吃雞腿一樣不用人催著喂著,你娘我也就不操心了。”
顧小七弱弱道:“我嗓子小。”
“哎,那你雞腿倒是吃得快。”
顧小七眼珠子飄向一邊兒:“是雞腿自己往我嘴里沖刺,我攔不住。”
顧楊氏哈哈笑道:“你呀,跟你爹一個樣,嘴貧!”
這邊坤寧宮內氣氛融洽溫馨,那頭踏著星夜回府的柳公剛剛從深藍色的轎子中下來,由等候多時的管家快速過來撩開門簾,讓里面德高望重的柳公出來。
柳公慢吞吞的跨過轎子木桿,問道:“大爺呢?”
管家回稟:“回老爺,自從白天回來后就關在書房沒有出來過,飯送去也不吃,小人尋了大夫人也勸不出來,現下……現下還在書房里面,似乎是在研究什么新的算術題。”
“狗屁算術。”柳公陰沉著臉,說,“去找人把書房的門撞開。”
“這……”管家十分為難,全府上下誰不知道大老爺若是進了書房,那是八頭牛都拱不出來的,嚴重的時候,打殺下人也不是沒有。
“我讓你去你就去,怎么?老夫說的話,你也不聽?”
“小的不敢。”管家忙彎腰鞠躬,隨手指了兩個護院跟著自己先一步去了內院書房的門口,再指揮護院直接踹開書房的大門,只見兩個身強體壯的護院直接沖過去,門‘砰’地一聲大開!
只是這回書房里面沒有傳來怒氣沖沖的大吼,里面鴉雀無聲。
柳公剛好才到,徑直走入書房內,在書架最后看見了挑燈盯著面前兩個正方形發呆的老兒子。
柳公站到老兒子面前,嚴肅道:“你可知你今日闖了多大的禍?居然口不擇言,將那原本不日便要處死的董家后人放出來!”為了此事,他跑了一整天去和其他世家的人商討,披星戴月地回來,結果還不能休息,得先將老兒子從思維陷阱中撈出來。
“你有沒有聽見我說話?嗯?”柳公拿起那擺放在桌上的毛筆,便對著老兒子的腦袋敲了下去,然后指著剩下的一個正方形,說,“喏,這就是所謂的答案,本身不過一個笑話,你居然想到現在?!”
“這……這……”柳悟塵頭發散亂,形容枯槁,不敢置信抬頭問老父親,“就是這樣?我以為……”他以為需要移動兩根毛筆,讓所有的毛筆組成一個大的正方形,他竟是被一個五歲小孩耍了?!
柳悟塵一天沒能放松,又受此打擊,一時氣急攻心,捂著胸口便翻著白眼朝后倒去。
原本還想要教訓老兒子一頓的柳公瞬間臉色大變,驚恐喊道:“來人!來人!快去請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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