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早飯是顧寶莛喜歡的小米糊, 黃白摻雜的米糊撒了不少磨得細細的糖進去, 顧寶莛一口氣能吃三小碗, 外加半截泡蘿卜。
餐桌上因為少了幾個人, 所以又似乎沒有前幾天吃飯那么講究座次,顧小七晃著小腿趴在桌子上,因為手疼得完全拿不住勺子,于是有四哥哥擔任喂飯大使,細致的幫他將泡蘿卜都用小刀切碎, 然后精準的每一勺只加一粒泡蘿卜,讓那紅澄澄的蘿卜點綴小米糊, 瞧著實在是很開胃。
云廬神醫與黃花姐姐與顧寶莛等人同座。
顧寶莛一邊吃飯,一邊用余光偷偷摸摸的看神醫爺爺, 又不時環顧家里所有人的表情,發現家里人似乎沒有一個人想要問他昨天究竟是做什么。
不過就算問了, 顧小七也是不知道該怎么說,只能老老實實的回答,說那是‘心肺復蘇’,可人家若繼續追問可怎么辦啊?他總不能說‘我上輩子的看電視劇的時候,看見有醫生跪在推車上對著一個突然停止心跳的病人進行心肺按壓’嗎?
人家再問‘電視是啥?’怎么辦?
那他豈不是就要暴露了?!
他心事重重的, 吃飯便嚼得越來越慢。
四哥哥手指頭忽地伸過來, 幫他擦了擦嘴角,顧寶莛才立即加快了咀嚼的速度,然后乖乖像個嗷嗷待哺的小鳥張著嘴巴讓四哥哥繼續喂飯。
桌上眾人都沒有怎么說話,大嫂和智茼更是不在, 那兩人一如既往是出來端了飯進去,想必是要喂給大哥哥吃。
顧寶莛還沒能親眼瞧見大哥哥醒來,今天也只是遠遠站在門口看了一眼,就莫名其妙被大嫂以‘你哥哥還需修養’,被關在了門外。
顧寶莛想到這里,小腦袋瓜子搖了搖,直接開門見山地問神醫爺爺:“神醫爺爺,我大哥哥現在怎么樣了?可醒過一次?”
他實在是擔心,哪怕冒著被神醫詢問昨日行徑的風險,也覺得有必要這么一問。
實在不行就采取一問三不知大法,說自己也不曉得,就是突然靈光一現,大概是老天爺也不想要大哥哥死掉,所以巴拉巴拉巴拉……
至于大家信不信,反正他是沒有別的解釋了,愛信不信!
然而神醫爺爺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后,對他說:“大公子昨夜病情便已然好轉,只是身體尚有幾處異狀,似有經脈堵塞之態,應當是體內有瘀血,需得慢慢調理,方可恢復,近日也不能思慮過重。”
神醫說完又對一旁的黃花道:“你一會兒和你師弟們回城一趟,取老夫的祖傳醫書來,全部運來大概需要找城里的士兵弄一輛牛車。對了,過來的時候,順便和張屠戶問一聲,問他小豬閹好了沒有,若是沒有,那暫時不必閹了,主公家里暫時養不了那豬崽。”
黃花姑娘雖然皮膚也曬得微黃,卻黑發又厚又長,因為幫神醫打下手經常需要跑來跑去,運動量也蠻大,便并不像某些愛美的姑娘將長發半落在身后,她直接將長發盤成一個大大的發包,并用一根木簪子定住,瞧起來,顯得臉又尖又小,眉目都藏著幾分江南煙雨的朦朧。
聽見師傅說話,立即輕聲答應。
眾人好像還是不怎么關注他昨天的行為,顧寶莛眨了眨眼,總覺得自己準備了答案,卻又沒人問自己,實在是憋得慌,可這是好事呀,不問就算了。
他立即給梯子就下的把擔心拋之腦后,雖惦記著神醫爺爺所說的小豬,卻也明白家里目前可沒有地方騰出來給他養豬,只能將自己的注意力從未來豬排骨豬大腿豬蹄子的上面轉移走,黏黏糊糊的問老娘:“爹呢?今天怎么沒瞧見呢?”
吃飯飛快的老三搶答說:“爹和二哥出門辦事了,你如果能早點起床,興許就不會不知道了,懶狗兒。”
顧寶莛臉蛋立馬扭過去,憤憤地瞪著三哥,鬧道:“哼!你還有臉和我說話!我才不會理你!大蜜蜂!”
老三樂不可支的單手撐著下顎,說:“你現在不就正在理我?”
顧寶莛立即將自己下一句話給吞了回去,才不要理這個成天只曉得欺負自己的三哥!
平常自己醒著的時候,就像個小豬崽子一樣被三哥夾在手臂彎里,還會被打屁股,現在了不得了,連睡覺的時候都不肯放過自己,把自己變成蠟筆小新!再往后可怎么辦?他發誓,再也不要和三哥說話了!除非三哥和自己道歉,再幫自己想想辦法怎么養未來的糖醋排骨。
“對了,老五,一會兒咱們也去城里吧,去看看爹和二哥他們處理得怎么樣了。”老三顧溫一邊說話,一邊將自己的碗筷收起來,準備端進廚房。
老五連連點頭,顧寶莛聽罷,連忙和四哥哥說:“四哥,一會兒我們也去城里!”
顧楊氏不高興,伸手拍了拍小家伙的腦袋,說:“你手都成了面條了,舉都舉不起來,還想到處亂跑?”
顧寶莛無奈:“我想去看看爹和二哥在干嘛。”
顧楊氏不答應:“可不許這樣,好生在家里養著,你出去,萬一又這里碰到那里磕到,豈不是傷上加傷?”
顧小七撒嬌:“才不會呢,娘啊……”
“沒門。”老娘難得堅定起來。
顧寶莛心里發出‘哦豁’的聲音,十分不甘心,他懷疑老爹他們今天忙碌就是在忙埋葬尸體的事情,他想去看看忙得如何了。雖然知道自己估計幫不上什么忙,可看看也是好的,免得在家里發呆,宛如一條蟲只會趴在那里想吃炸雞喝可樂。
問題是還吃不到。
顧寶莛見朝老娘撒嬌沒用,只好眼巴巴看著幫自己收拾碗筷的四哥。
他的四哥哥眼下有些青黑,像是昨夜沒能睡好,但是卻完全沒有困頓的勢頭,永遠給他一種很可靠的沉穩感覺。
顧家老四冷淡地道:“不行。”
小七:我收回剛才的話,四哥一點也不可靠!
一覺醒來,全家好像都對自己感到萬分的不放心,好像自己是什么一碰就要碎掉的東西,誠然這種被關懷備至的感覺非常之棒!顧寶莛愿意永遠這樣被家里人寵著,但不是現在。
就老爹那居然把京城隨隨便便交給開國元老的行為,就可以看出老爹總是劍走偏鋒,城中百姓如果不答應可怎么辦啊?老爹能有什么法子?應當是只能用薄先生提出的‘十分’法了!
那不是什么好法子,卻高效!倘若其他地方爆發了瘟疫,而他們這邊沒有,老爹那些掉了的名聲,立即就會被刷回來。可若是其他地方也沒有爆發,那么老爹這邊肯定會被人私底下說是‘多管閑事’,才不會是‘未雨綢繆’呢。
就好比現世的時候,你媽喊你不要熬夜,說熬夜會禿頭,會得癌癥,你死活不信,說這是謠言,真是多管閑事。
人永遠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只有痛了,才會長記性。或許別人熬夜、抽煙、喝酒長命百歲,但如果你就是那個見到棺材的人可怎么辦?
現在身為百姓家長的老爹舍不得他的百姓去見棺材,那便只好自己挨罵,要說老爹不愛惜名聲那是不可能的,但若城中百姓就是不配合,那真是沒有辦法,只能強制。
顧寶莛嘆氣,他復將還腫著的臉蛋面向老娘,說:“我和哥哥們一起都不行嗎?”
顧楊氏只以為小七是喜歡世雍,才會想要跟著到處跑,說:“你別讓我為你擔心,不讓你出去是為你好。”
顧寶莛立即把腦袋蹭過去,委屈巴巴地說:“我會小心的,讓三哥背著我吧,這樣我保證不會再受傷的!”
老三這邊笑道:“好你個陰險狡詐的小七狗兒,我說你咋不讓你那大白鵝來咬我,原來是在這里憋了壞,想要我背你?沒門兒啊。”
顧楊氏卻頂不住幺兒的甜言蜜語與撒嬌攻擊,終于是潰敗道:“好好,娘真是拗不過你,只一點,可不許隨便打攪你爹辦事,遠遠看著就行了,走路也得小心。”說完,對老三說,“你也得看著點兒他,別帶他去危險的地方。”
雖然知道老三只是嘴巴毒,喜歡逗小七哭,實際上心里也最在乎小七了,根本不必她多說什么,但顧楊氏總也忍不住多嘮叨幾句。
嘮叨其實真的不算什么。做父母的,他們都恨不得幫子女先走一遍他們的人生,幫子女排除千難萬險,確定沒有危險了,再讓子女跟著自己的腳步,一步一步的前進!
然而他們不能啊!他們老了啊!那便只能嘮叨幾句,希望子女能聽得進去。
顧老三聽罷,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嘖’了一聲,說:“好吧好吧,真是麻煩。”
說完,從廚房放完碗筷的顧老四開口:“那我也去吧。”
家里拿著三四五七號碼牌的兒子們都要去城里,顧楊氏這才感覺到好像少了個人,她看向存在感簡直弱到爆炸的顧平安,下意識地小心的問:“老六,你今天師傅估計也沒空教你們認識草藥了,要不要跟著七七一塊兒出去玩?”
此話一出,顧平安立即就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
——不要看我!!!
他連忙低下頭,卻又總感覺自己這樣十分的欲蓋彌彰,更加容易讓眾人發現他不喜歡別人盯著自己。他知道自己真是失敗透頂,連承認自己心里脆弱、痛恨別人看自己的臉都不敢。
于是他又強行控制著自己的頭顱,聲音從嗓子眼里擠出:“我就不去了……”
顧寶莛生怕為難六哥,這個六哥可是會躲起來哭的,說:“六哥不喜歡玩鬧,不如就讓六哥在這里跟著神醫爺爺幫忙?”
顧楊氏自然是什么都好,見小朋友們也都沒有意見,就干脆的撒開手不管。
顧小七這邊得了赦,歡天喜地的走到三哥哥旁邊,用小腳丫子踩了三哥哥一腳,然后仰著自己腫呼呼的臉蛋,對三哥說:“背我,娘說的。”
老三挑眉,對這昨天嚇了他一大跳的小七狗兒說:“是你求我背你,態度怎么這樣不好?”
顧小七哼哼唧唧說:“快點快點。”
老三依舊不蹲下來,等見小七張嘴就要喊老娘告狀,這才裝模作樣的服軟:“小報告。”
顧小七才不介意這個外號呢,往三哥哥的背上一跳,三哥就背著他往外走,他小聲吆喝了一聲‘白將軍出門啦’!
自角落窩里便搖搖擺擺竄出來只大白鵝來,一邊撲騰翅膀,一邊啪嗒啪嗒跟上前去,永遠走在小七的旁邊。
一路小七都在捏三哥哥的耳朵,顧家老三顧溫對此毫無反應,就任由七狗兒亂動,而七狗兒玩了半天,也不見三哥哥張著大嘴,跟個哥斯拉一樣回頭咬住自己的手,便也就失去了興趣,酸痛的胳膊圈著三哥哥的脖子,漂亮的大眼睛朝著不遠處那比以往守衛更加嚴密兵丁遍地的稻粱城看去。
那邊的聲音吵吵鬧鬧,混雜不堪,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
顧寶莛小朋友心里一緊。
老三察覺得到身后的小七狗兒呼吸都立即屏住,開口懶散的說:“怕什么?不過是聲音大了點,別怕。”
顧寶莛在后面白了三哥哥一眼,他不是怕啊,他是很害怕!
誰知道現在是個什么情況呢?要是激起民變可咋辦啊?
顧小七也就活了五年,但對古代人根深蒂固人死為大的思想可謂理解深刻。
就拿昨天的事情來說,那藍家小子家里死了那么多人了,都被他好好的安置在房間里,躺的地方也都鋪了東西,生怕弄臟他們,哪怕那些人早已看不出原來模樣。
那藍九牧還惦記著要給所有家人制作棺木,哪怕是從砍柴開始做起,也是一定要做的樣子。
對了!讓老爹告訴大家,現在下葬就送喪葬一條龍,舉行集體大葬好了!
顧寶莛小朋友靈光一現,生怕這靈光從腦袋里溜走,連忙晃悠小短腿,找急忙慌地對三哥哥說:“快快過去!我有話要跟爹說!”
顧溫哪里肯跑?但是卻還是依言加快了步伐,他聽著那邊似乎也有些心驚,無論是發生了什么才會這么吵雜,總要過去一看究竟!
而此時稻粱城城中空地之上已然站滿了男女老少,空地之前有不少擺攤的小販,如今紛紛避讓了開去,騰出一個十米見方的臺子,臺子上擺滿了金銀珠寶,有薄先生與顧世雍坐堂在上,一人面前擺著厚厚的一沓紙,可上面卻是一個字都沒有,一人霸氣端坐上位,沉默等待。
兩側站著李老將軍和二哥哥,俱是面有沉色。
下面的群眾又是哭又是下跪,讓初來乍到的顧寶莛等人見狀簡直就是一頭霧水!
顧小七慌慌張張的,光是看老爹和薄先生那架勢,便知道老爹是打算給類似撫恤金的東西讓大家只要早早的簽字畫押回去就立馬下葬家中親人尸骨,就給錢!
只不過這里這么多人,得簽字畫押到什么時候?!
而且大家根本還是不情愿啊!
古代人不像現代人,活得更加自我通透,大多數人人生看淡,或者生活所迫的時候,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錢。
古代人就不一樣了,他們古板,落后,守舊,迷信,任何一個能夠形容糟粕的詞語放到他們身上,總有人能對上號,因此錢不管給多少,在這種情況下都不會有用,因為怕親人下輩子不好投胎,怕自己對死者不敬,怕自己要了錢,會被其他不要錢的人看不起,于是一半死撐著,一半頑固著。
這個時候,需要的應該不是他想象的那種‘喪葬一條龍服務’,而是一個帶頭人!
什么人,不管是誰,只要能夠走上前來帶頭說:我愿意!
然后那人再發表一下自己這么做的感言,因為他與眾人是站在統一戰線,他若是能將一番話發表得振奮人心,并且把自己和大家都放在道德的制高點上,那么這事兒就成了!
顧寶莛記得以前學過‘徙木立信’這個典故,說的正是秦朝商鞅變法之初,為了讓國中百姓知道國家是講信用的,為了建立威信,在菜市場立一巨木,只要能搬動就給五十金的事情。
商鞅要的也正是那第一個敢于作為的勇夫,才能有后面如此之多的故事!可見這第一人有多重要!
顧寶莛小朋友明白這些,卻還是除了想用喪葬一條龍來激勵,沒有別的法子。
他看著大家那哭嚎不停磕頭的樣子感到有些恍惚的不真實。
他穿過那仿佛是一場大夢的場景,越過認識他的那些士兵叔叔,直接從方臺側面上去,像個什么飛奔而來的小鳥,站在老爹旁邊,踮腳對早早看見他,手便做好了要接住他的準備的老爹,說:“爹,要不要試著和他們說,咱們不是強制他們下葬親人尸骨,是要舉辦一場集體喪葬儀式,舉國同悲的那種,滿城縞素的那種,我們發配棺材的那種。”
他人小,說悄悄話的時候,顧世雍還得微微歪了歪腦袋,才不至于讓小家伙踮腳太累,聽了小七狗兒的話,顧世雍微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小七狗兒的腦袋,然后擺擺手:“行了,你下去。”
老爹在這種時候,似乎是絕對不會和他開玩笑的,因此顧小七也就不知道自己提出的東西到底好不好,到底能不能用,他自己反正是覺得挺好的,讓大家都有棺材裝親人尸骨,也讓大家都有點死后的榮譽,按理說挺好啊。
可誰知道反應平平。
他傻乎乎的還站在旁邊,就被三哥哥給一溜煙又抱了下去,回到下面和那群喊著‘不行啊,主公’‘七天時間未到啊’‘不能讓他們草率下葬啊’等的人身邊。
三哥哥直接蹲下來,一邊揪著他的另一邊完好的臉蛋,一邊惡狠狠的說:“你干什么呢?和爹說什么呢?”
顧小七連忙抓著三哥的手,求饒說:“我什么都沒有說,就是想要說如果給大家免費制作棺材的話,會不會比較容易讓他們接受?”
老三愣了一下,這回卻是沒有嘲笑小七狗兒,那總是歪著嘴嘲諷別人的嘴巴,也只是抿成一條直線,隨后道了一句:“小孩子,不要瞎操心,大人的事情和你沒有關系。”
顧小七:“可是……”
“沒有可是,小七,你不要擔心,你才多大一點,相信爹就可以了。”
顧小七‘哦’了一聲,卻還是忍不住又說:“可是大家還是不愿意,給什么都不愿意的話,爹很為難,大家如果生病了怎么辦?他照顧不好為他出生入死兄弟們的至親,爹也會自責吧?明明是為了他們好啊……”
小孩子總是可以這樣童言無忌一般,把大人的心事說出來,讓很多大家明知卻又掩藏在炙熱心臟里面的真相剝開,讓所有人都不得不看見這樣的熱血,不得不感到震撼!
他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自一眾還在嗚嗚咽咽的人群里,忽地走出來一個七歲大小的男孩。
男孩與那顧家小七擦肩而過,單手舉起,直直走向親自為百姓登記的薄先生,瘦骨嶙峋,雙目如鷹,張口便是短短兩字:“我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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