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顧山秋笑了一下,模樣與顧世雍此刻有著八成相似,只不過眼里沒那么多深意,就是單純的笑罷了:“即便是給小七也無妨。”
柳如琴登時眼睛都不敢置信的看過去,時常能夠控制面部表情的她這回根本控制不了,微微張著嘴巴,秀美的眉蹙起,說:“你究竟在說什么?!你是顧家的長子,又跟隨父親征戰多年,莫說軍中上上下下都跟你一條心,認可你,就是世家族里也沒有人不支持你,你就這樣隨口一句給七弟,你對得起誰?!”
柳如琴教子多了,便連丈夫也一起教育起來,急切又深覺丈夫荒謬:“更何況,我聽家父說,父親這些年,咳疾隱隱作祟,遲遲拖著不見好,這立太子的事,絕不可能拖給才五歲的七弟,倘若有什么問題,他能做什么?!”
顧山秋原本笑呵呵的和妻子說話,可聽見妻子說到父親有可能要不好的話,當即臉色便是一沉,怒道:“如琴,好好聽聽你都說些什么混賬話!父親剛成大業,正是可以好好修養的時候,什么咳疾,哪里害得了父親?!”
柳如琴瑟縮了一下,立即垂起淚來,捏著絹帕的手輕輕點在自己的眼睛上,抽噎不止。
顧山秋也嚇了一跳,他抿了抿唇,說:“對不住,方才是我沖動了,實在是你不該說父親不好,咱們都是顧家人,誰做太子,誰做王爺,這天下難道就不姓顧了?”
柳如琴被蹲下來的丈夫捏了捏手,深吸了一口氣,將眼淚憋回去,很不贊同道:“我為你著想,為你們顧家著想,為天下著想,你倒還責備起我來,我們柳家,世代出過多少治世能臣,都認為你于公于私,太子之位,都和該是你的!你倒好,聽見父親說要給七弟,一點兒危機感都沒有!”
顧山秋是真覺得沒什么,輕松地說:“你也知道七弟小,父親隨口的玩笑話,你也當真。”
“大家都說你手不好,若是真不好,可怎么辦?!”柳如琴心急如焚,她可不像兄長柳肖那樣死腦筋,要把那皇位往別人那里推,若是顧家失敗了,死也就死了,死,柳如琴不怕,但如今成功了,她便應該是太子妃,她的丈夫就應該是太子,除了他們,誰都絕不可能給這個天下帶來太平,也沒有能力!
“你就算不想你自己,也要想想咱們智茼,他可是你的兒子。”柳如琴是個懂得進退的,她了解自己的丈夫,有勇有謀,當世奇才,唯一一點不足,就是太重感情了,對親人的話從來沒有一絲質疑,說干什么就做什么,哪怕讓他立即捐出一副眼睛,恐怕也二話不說不問緣由的挖出眼睛給自己的雙親手足。
“我知道,我挺好的,今日七弟一番話,與我很有用,只可惜沒有讓某些人也聽上一聽。”顧山秋說著,忽地贊嘆說,“我看七弟很是聰慧,平日里在家可有跟著你一塊兒學習?”
柳氏垂眸,略略頓了頓,語氣微妙地說:“七弟不愛學習,只愛跟著四弟五弟斗蛐蛐兒,再不然就是出去搗鼓一些奇奇怪怪的吃食,總朝三弟撒嬌要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心思不在學習上。”
顧山秋聽了這一番話,卻還是夸道:“小七還真是與眾不同,并非瞎玩哩!”
智茼原本在寫大字,先前還能心無旁騖,每一筆每一劃都做到娘親所說的人字合一,可是自從娘親開始哭,智茼便渾身緊張地快要從凳子上掉下去!
他生怕爹打娘親,怕娘親受委屈,也怕心目中威武不凡的爹的形象坍塌。
好在氣氛忽地峰回路轉,爹還是愛他娘親的,兩人說話可親密了,只是說起小叔的時候,智茼總免不了將注意力更加分散過去,聽見娘親說小叔貪玩,智茼就抿了抿唇,聽見爹夸小叔,便不由自主微微點了點小腦袋。
“你就夸就是了,我問你,父親今天讓七弟去和薄先生的公子結識,為什么不讓智茼去?”柳如琴琢磨東西,總是想得更透,她今日觀察到了不少東西,夠她細細思量好幾日了。
顧山秋從沒有想過這個,輕笑了一下,說:“如琴,你總是這樣想得太多,一家人,沒有必要的。”
柳如琴無奈的伸出手指頭,似嗔非嗔地點了點夫君的額頭,說:“這不是一家人的事,是國事,什么時候你才能明白?”
顧山秋捉住夫人的手,語重心長地說:“我一直明白。”
“那你說,為什么父親讓七弟去照顧薄公子?薄先生如今是父親最信任的人,未來怕是丞相之位非他莫屬,如此官職,又素有威信,薄先生夫人手下還有三千鮮卑猛騎,這三千人,有多厲害,應當不用我說,日后肯定都是聽命于薄公子的,薄公子這樣一個身份地位,七弟何德何能和薄公子交往?”
顧山秋嘆了口氣,思索片刻,看了一眼埋頭寫字的兒子的小腦袋,不大愿意在智茼這里和夫人說這些事情,便道:“好了,越說越離譜了,兩個孩子之間,能有什么?更何況當時我不是抱著智茼的嗎?”
柳如琴知道不管自己怎么點撥,夫君大概都不會在意,于是點到即止,又伸手輕輕打了一下今日應該是被她教導得差不多的丈夫,結果卻發現丈夫身上的體溫比自己高不少,當即心中一緊,把手貼在顧山秋的額頭上,說:“你怎生熱成這樣?”
顧山秋則不在意地說:“沒什么,夏天就這樣。”
柳如琴心里疑惑,可又的確記得以前夫君夏天總是熱得半夜去沖涼水澡,于是將此事暫時揭過不提,而是撿起剛才的話,商量著說:“明日你該讓智茼也和那薄公子相處一下,七弟什么都不懂,智茼在一旁看顧著,免得七弟只曉得拉著薄公子到處玩,惹來薄先生的不滿呢。”
顧山秋滿不在乎的應道:“曉得了,你真是操不完的心。”
柳如琴卻根本不覺得累:“還不是為了你們顧家?”
他們這邊說話聲音很小,生怕驚動了誰,另一邊,稻粱城內也有一處燈火通明,但卻是父子對坐,一邊下棋一邊慢悠悠的說話。
執黑子之人乃如今風頭最盛的薄先生,他跪坐在稻粱城最高處的城中西屋,窗門大開,從他們這邊的窗戶望出去,可將稻粱城的正街一覽無遺。
執白子的是薄先生與鮮卑公主之子,薄厭涼。
這父子二人似乎慣常對弈,一人一手出去,落子干脆利落,絕無悔意,這局棋至尾聲,薄先生略略思考了片刻,將手中的黑子落在決勝之處,黑子在棋盤上‘啪嗒’一聲落下,說:“你近日進步頗大,想必過不了幾年,便能下過為父了。”
薄厭涼給父親鞠了一躬,一邊將棋子收拾起來,一邊說:“兒子還差得遠。”
“不,你像阿瑾,她學什么都很快,不過兩三年,便盤盤叫我輸的連買酒錢都沒有了。”薄顏輕飄飄的提起妻子的名字,嘴角含笑,但笑意總是稍縱即逝。
薄厭涼那雙有深藍色的眸子在燭光下隱去了不少璀璨的驚艷色彩,籠罩著一層陰涼的黑紗,不仔細瞧根本看不出他的眼睛是特別的藍色。
薄顏看著自己這個兒子,忽地問:“今日感覺如何?”
薄先生話說地簡略,但薄厭涼卻是明白,回答說:“很好。”
“分別如何評價?”
薄厭涼此時剛好將棋子都收好,復正襟危坐,思索片刻,說:“顧家七子,老大顧山秋,同主公最像,軍中多威信,有勇有謀,心有溝壑。”
薄先生淡淡點了點頭:“繼續。”
“顧二公子,少言,憨厚,絕對聽從主公命令,作戰之時沖鋒陷陣不在話下,與主公發妻顧楊氏感情很好,我今晚瞧見他哭著給顧楊氏下跪,說沒能在身邊盡孝,慚愧得很。乃大孝子。”
“顧三公子似乎有些莽撞,與顧楊氏娘家妹妹不和,看似沖動,實則只是沒有找到對的方法保護家人。灑脫、有情之人。”
“顧四公子……深沉內斂,暫且看不出。”
“顧五公子,與四公子雖是雙生子,卻又模樣性格相差極大,說話直爽,沒什么心眼。”也沒什么腦子。
“六公子……”
“嗯?”薄先生敏銳地察覺到兒子的遲疑,“此處只你我父子二人,但說無妨。”
薄厭涼小朋友冷漠地說:“自卑過甚,自尊過甚。”
“哦?何以見得?”薄先生似乎是明白這其中有些故事,哪里知道卻根本得不到兒子的回答,反而又得了一個反問。
薄厭涼請教道:“父親,孩兒尚有一問,還望解答。”
若是顧小七在此,大概會覺得這對父子奇奇怪怪,完全沒有父子之間的感覺,倒像是上司與下屬的關系。
“說。”
薄厭涼一本正經地問:“父親,是誰規定,男人必須和女人在一起的?兩個男人、兩個女人,能不能在一起呢?”
薄先生剛好在喝茶,茶杯直接磕在牙齒上,意外的看向薄厭涼,說:“這是什么話?自古以來,陰陽結合,天道輪回,都是定數。兩個男子在一起不會有孩子,更何況兩個女子?誰問你這個問題了?顧七公子?”
這件事沒有辦法瞞著,但將顧小七的醉話如實奉告那不是薄厭涼愿意的,于是說:“他看見兩條公狗交-配,所以有此一問。”
“有意思,古靈精怪。”薄先生淡淡笑了一下,說,“你去告訴他,人不是狗,所以狗可以,人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