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哥?”
顧寶莛聲音從嗓子里細微的擠出來,被夏風(fēng)送去死胡同里的顧平安耳邊。
總是蓬頭垢面的顧平安微微抬頭,從那披散著的長發(fā)里,看那站在胡同外面,拉著一個模樣十分周正氣勢不凡小朋友的顧寶莛。
顧平安當(dāng)即就像是被貓咪發(fā)現(xiàn)的老鼠,雙手死死捏住了自己的褲子,佯裝沒有聽見,繼續(xù)將腦袋埋在自己的雙膝之間,嘴里不停的自言自語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顧寶莛拉著薄厭涼走了過去,走過去的時候,小心翼翼的避開了一下地上的污穢,好不容易站定在六哥哥的面前,蹲下去,看見六哥哥那慘樣子,便忍不住的心疼說:“六哥哥,你難過嗎?誰欺負你了嗎?我回去告給三哥哥聽,他最喜歡打抱不平了?!?br/>
雖然三哥哥現(xiàn)在還自身難保。
六哥哥依舊將眼睛藏在披散的長發(fā)后,滿臉的淚水爬在丑陋臉上,顯得他的可憐都能形容成猙獰。
“六哥哥,我們先回去吧,你不要坐在這里?!鳖檶氒鸩傩牡貌坏昧耍m然說六哥哥平日里和他們其他幾個似乎不太親近,但是六哥哥也是他這輩子的至親,像六哥哥這樣溫吞沉默的性格,最是容易被欺負了,肯定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也不敢回家告訴他們。
“你不要怕,我們先回家吧,爹也回來了呢!爹打了打勝仗,從今往后,沒有人敢欺負你了,真的!”
薄厭涼靜靜站在一旁看這對兄弟,英挺的眉慢慢蹙起,深藍的瞳孔半垂著看渾身不停在抖的那個所謂的六哥哥,然后稍微改變了一下占位,站在了顧寶莛的身后。
六哥顧平安耳邊全是小弟的聲音,那總是被人夸獎‘好聽’的聲音,那總是被人夸贊‘漂亮’的臉蛋,那總是奶白讓人賞心悅目的皮膚,從前在他看來也十分可愛的小七,今日分外面目可憎。
他不能忍受為什么有人可以長得那么好看,不能忍受為什么小七好像就是他的反面,從出生就可以享受所以人的喜愛,不能忍受為什么小七身邊的人也是好看的人。
他都躲到這里來了,躲到這里不見天日的陰暗之所,怎么還會被小七看見?怎么偏偏被小七看見了?
顧平安忍無可忍,瞪大了眼睛,雙手直接推向顧寶莛,吼道:“閉嘴閉嘴閉嘴!”
顧寶莛猝不及防的被推,卻直接倒在了薄厭涼的身上,他沒發(fā)現(xiàn)薄厭涼是什么時候站在自己后面的,只是呆楞著看著恨著自己的那雙眼睛,渾身都冰涼著:“六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我是你娘收養(yǎng)的,明白了就滾,以后見到我,不管我在做什么,都不要過來和我說話,我光是聽見你說的那些話,就想吐。”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顧寶莛從出生到現(xiàn)在還是頭一回有人這樣討厭自己,哪怕靈魂有閱歷,卻還是小孩子的體質(zhì),一受委屈就忍不住的掉眼淚,問六哥:“為什么?”
“為什么?沒有為什么,我就是討厭你,沒有為什么?!鳖櫰桨驳浆F(xiàn)在,也沒有辦法將自己真實的想法說出口,好像只要說出自己嫉妒小七長得漂亮,就在承認自己這么多年來對自己樣貌的不在意都是假的。
他哪怕再丑陋的一個人,也是有自尊的,也僅剩下自尊了。
“我想知道。”顧寶莛不依不饒。
顧平安忍無可忍,他驀地站起來,將頭發(fā)刨開,露出自己那曬得漆黑,裂唇,額頭異樣突出的臉,滿是血絲的眼睛看著面前連哭都非常讓人憐愛的小七,說:“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我已經(jīng)將自己埋汰至此了,我想要所有人都看不見我,我想要所有人都不要害怕我,我已經(jīng)沒有路可以退了,你讓我清凈清凈不好嗎?我本來不想去死的,但是看見你,我真的很想死,你放過我吧!”
顧寶莛眨了眨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怯怯地看著六哥背起背簍,踉蹌著離開。
就在薄厭涼覺得這是人家皇家的家務(wù)事,不能隨便插手時,卻聽見身邊的七公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語,說:“對不起?!?br/>
薄厭涼抿了抿唇,到底還是開口說:“為什么要道歉,你沒有做錯。”
顧寶莛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踮著腳一點點越過臟東西,跳出胡同,說:“我知道我沒錯,但是吧……他是六哥,我希望他開心,如果我道歉。”
薄厭涼看著顧小七的身影,跟著走出去,幾乎是復(fù)制著顧小七走出去的步子,一分一毫都不差。
“不會的,所以不要道歉。你聽他剛才說的話沒有,希望大家都不要看他的臉,但又希望大家看著他不要害怕,你六哥很敏感,你道歉,他會覺得你在可憐他、嘲諷他,不道歉,他會認為你肯定也和那些欺負他的人一樣是個只看外表的混蛋,從此以后在心里更加責(zé)備你?!?br/>
薄厭涼分析道:“你瞧,你怎么做都錯了。”
顧寶莛挺意外的看著薄小朋友,說:“你懂得好多。”對于一個小朋友來說,很厲害,不像智茼,他那個只會讀死書的侄兒。
薄厭涼依舊不擅長接受夸獎,他避開顧寶莛的眼睛,沒有作聲。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呢?”打死顧寶莛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向一個小孩咨詢情感問題。
薄厭涼垂眸,看了一眼顧寶莛拉著自己的手,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習(xí)慣這七公子的熱情了:“不怎么辦,他的事情和你無關(guān),裝作今天的事情沒有發(fā)生就行了,回去后也不要和任何人說?!?br/>
“厭涼,你沒有兄弟姐妹吧?”顧寶莛忽地問。
薄厭涼搖頭,但是很快又說:“這和有無兄弟姐妹有什么關(guān)系?”
“因為你沒有兄弟姐妹,所以你能說出這種話,很正常。如果換做是男神……咳,如果喚作是你的父親呢?你父親被人欺負了,你就不會這么無動于衷了?!?br/>
薄厭涼思考了一番,搖頭說:“不會有這種事情,我爹如果受欺負,他會自己欺負回去,沒有我什么事兒。”
“他若是欺負不回去呢?”顧寶莛說,“就是那種全世界的人都排擠你爹,對你爹冷嘲熱諷,順便有事兒沒事兒再去打一頓踹一腳,他根本沒有辦法改變世界,你會怎么辦?”
薄厭涼小朋友理智道:“不怎么辦,他會毀了那個世界,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
顧寶莛總覺得自己和薄厭涼的話題越來越跑偏了,但又驚訝于薄厭涼那仿佛顛覆世界易如反掌的自信,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繼續(xù)說自己六哥的事情,還是和這個小朋友說不要裝逼,裝逼會遭雷劈。
瞧出顧小七的不信,薄厭涼聲音淡淡的,有條有理地說:“要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嗎?”
“愿聞其詳。”
薄厭涼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喜歡和自己對著干的顧小七著實有點生機勃勃的可愛,他笑了一下,又收斂著,控制自己的聲音,說:“有位書生年輕的時候因為不喜歡讀圣人之言,愛看那些陰謀詭計、權(quán)謀手段,研究陰陽之術(shù),于是屢試不中,氣死了老母親,自暴自棄沉迷賭錢了一段時間,將家產(chǎn)全部敗光,被家里人趕出去,脫離了關(guān)系,只好在家鄉(xiāng)混吃等死,跟狗搶食,很長一段時間都食不果腹,這應(yīng)當(dāng)算是被排擠到快要死了吧?”
顧寶莛小朋友點點頭。
薄厭涼繼續(xù)道:“可是后來,這位書生發(fā)現(xiàn),有個同村的少年,十分有意思,頗有通天手段,有蓋世之能,有吞吐天下之雄心,他相信,這個少年可以助自己成就一番事業(yè),自己也能成就他。后來他們的確成就了一番事業(yè),榮歸故里,書生早已不是從前的他,人人見了莫說喊打喊殺,吐口水,全都恭恭敬敬跪下,叫他一聲,‘薄先生’。”
“薄先生?。?!”這回輪到顧寶莛驚訝了。
如今,舊世界毀滅了,新世界的秩序正在緩慢形成,一切正如薄厭涼所說的那樣,有序進行著。
可顧寶莛不是不懂,他只時明白一件事,如果六哥被人欺負成這樣都不敢吭聲,但對著自己卻能吼出來,這是好事,說明窩里橫呀,自己說到底還是六哥認定的家人。
他想要保護六哥哥的顏面,偷偷保護他,這樣六哥大概就不必感到難堪了。
倘若要他像薄厭涼所說的不聞不問,他實在做不到,他難受,他想要對得住自己的良心。
要是這個世界醫(yī)療條件好一點就好了,起碼可以讓六哥的兔唇像正常人一樣。
就算六哥永遠都這個樣子,他才十歲,一個十歲的孩子,怎么可以因為相貌問題自卑成那樣?
顧寶莛以前看過一個視頻,是個黑人小女孩看著視頻里的自己后,突然很平靜的說了一句‘我好丑’,幫她梳頭發(fā)的女人聽了,當(dāng)即心疼的抱住小女孩,告訴她,‘你很漂亮’,小女孩瞬間哭得泣不成聲。
顧寶莛想到這里,忽然挺后悔剛才沒有抱住六哥,也夸夸他。
若是薄厭涼能鉆進顧小七的腦袋里面,大概會很不贊同顧寶莛這樣的作法,因為睜著眼睛說瞎話真的很不容易,要夸六哥樣貌上的閃光點,六哥又不是蠢貨,肯定更加惱羞成怒,認為小七在耍他。
這廂顧寶莛和薄厭涼慢吞吞的踩著霞光回家,大白鵝不知道從哪兒又竄了出來,走在顧小七與薄厭涼的中間,把自己的翅膀遞給小七。
顧小七立即松開薄厭涼的手,牽住自己的白將軍。
薄厭涼則總覺得這個白將軍的鵝眼睛總是兇神惡煞的看著自己,大約是還記仇自己掐了他的脖子,所以不樂意看見自己和七公子拉手什么的,正好,他也還記得這個畜生拉了自己一身屎。
薄厭涼眼睛瞇了瞇,似乎正要想出什么壞點子,卻聽顧小七眨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對他說:“你也想牽白將軍嗎?不要怕,直接拉他翅膀吧。”
薄厭涼小朋友心想,我比較想牽著白將軍走進鍋里洗個熱水澡。
然而想歸想,到底薄厭涼是明白自己在白將軍心里的分量是幾斤幾兩,沒有伸出他那罪惡的爪子。
兩個小朋友和一只大鵝接近落日時分才抵達老顧家破敗的院門外面,正巧碰上了一眾準備前往城內(nèi)舉行宴會的大人們。
薄厭涼見著這些人立即恭恭敬敬的行禮,身邊的顧小七卻甜甜喊了一聲‘爹’,便在眾人面前沖向了不久即將登上龍椅的男人身上,并被對方一把舉高高。
薄厭涼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放松狀態(tài)的主公,據(jù)了解,主公對任何一個孩子都不會過分溺愛,更不會抱自己的孩子。
俗話說,抱孫不抱子……怎么這次回來卻和以往的做派混不一樣?
薄厭涼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父親微笑著,極具深意地,對他輕輕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