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王爺顧逾安一面說著一面站起來, 接過太監送到手上的佛珠捏在手心, 披上深灰色的兜帽披風, 便往外面走去, 從兩個年輕人中間走過,聲音沒有任何情緒的起伏,說:“既然事情辦得不錯,那么就都回去各司其職,本王還要上朝, 恕不奉陪了。”
薄厭涼恭恭敬敬的送四王爺離開,卻聽見四王爺忽地又回頭叫上了藍九牧:“藍少將, 你跟我來一下。”
藍少將看了一眼平靜的薄公子,莫名地有些抱歉, 但絕不會因為這點抱歉就違背四王爺的意思,他大步跟上, 然后又在王府的門口上了四王爺的馬車,跟著四王爺坐在狹小的馬車里面,隨著馬車搖搖晃晃往宮內前去,亦是滿心困惑,卻又絕對不會開口提問。
到宮門口要換轎子再往里走時, 顧逾安先從馬車上下來, 然后看著藍九牧——這個他從遙遠的稻粱縣調過來的身世清白簡單毫無背景的年輕人——屏退了眾人,慢悠悠地說:“九牧,你認為,薄公子如何?”
藍九牧比薄厭涼的身份地位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 根本不能對薄厭涼評頭論足,可若是四王爺問,他也不能不答:“聰明絕頂。”
“除此之外呢?”四王爺像是閑聊一樣,看時間還有些時候,便不著急著跟隨眾位大臣一塊兒去等候室等待上朝,而是單獨與藍九牧在宮道朝乾清宮走去,算準了時間走到乾清宮的時候,剛好趕上上朝。
“除此之外?”藍少將不知道四王爺想要從自己這里得到什么樣的話,但他絕對不會違心逢迎,“薄公子與太子殿下關系極好,為太子鞍前馬后,忠心耿耿。”
“那藍少將認為太子如何呢?無妨,只當是閑話家常,畢竟我們從前也都認識,不要拘謹。”四王爺淡淡一笑。
藍九牧腳步一頓,連忙告罪,彎腰抱拳,低著頭,說:“屬下不敢非議太子殿下!”
“九牧,我說了,小七把你當朋友,那你自然這個時候也不必把自己當成我的屬下。”
藍九牧緩緩抬頭,看著四王爺那雙仿佛當真溫和的眼,直白道:“殿下……殿下自然是極好的,從小到如今,從未變過,讓人感到舒服。”
“是么?這個評價著實有些特別,難怪這么些年,小七也從未忘記過你,手腕上從小就系著你送的小金塊兒,為此還同我說對不起老六,你可看見他手腕上的東西了?”
藍九牧腦海里一瞬間便滑過那皓腕上綁著的紅繩,只是那份紅將手腕的白襯托得格外醒目,于是金塊兒在藍九牧的回憶里模模糊糊,只那細細柔軟的手腕猶如月亮,見之不忘。
“是的,屬下見過。”
“好,其實也是我這個做哥哥的疏忽了,給你布置的任務頗多繁瑣,也讓你沒有什么機會與小七閑話當年,若是今日下朝后你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他,他近日被朱家的事情弄得很是疲憊,不如拉他去清靈寺上轉轉?他喜歡那里的風景,翻過后山能看見海。”
藍九牧莫名其妙的應了。
“還有,既然朱家的事情,薄厭涼做得不錯,就讓他全盤接手,你不必管了,準備準備去江南一事,屆時小七興許也會去,你、小七、老五,三個人去江南,不止修建丁壩之事,還有更重要的,出發前我會告訴你。”
藍九牧聽見正事兒,立馬恢復成要嚴格執行長官任務的下屬模樣,說:“是!”
“一會兒你出宮后,就去京兆府把朱有虎抓起來,斬首示眾,罪行就是……通敵賣國。”
“是!”
“好了,這里沒你事兒了,去吧。”四王爺囑咐了許多,每一項都只是命令,沒有任何解釋。
但藍九牧也不需要任何解釋,他知道自己只需要按照四王爺交代的做就夠了!因為四王爺是太子的兄長,最最親密的兄長,他們做什么,都定然是對這個國家、這個百姓好,所以只需要執行就可以了。
說罷,藍九牧告退,四王爺一步步走上乾清門的階梯,當走到休息室的門口時,里面所有大臣如魚躍出——該早朝了——時間剛剛好。
“四哥!”從文官里面鉆出來的少年太子哪怕是穿著沉悶的朝服也叫人覺著充滿生機,頂著一張還未張開便足以艷驚眾人的臉,抱著四王爺的胳膊就小聲嘀咕,“四哥!那個,大夫檢查出那個商人是什么病了嗎?”
顧寶莛雖然是詢問,但是心中自有一番答案,要的只是一個搖頭。
結果顧逾安卻說:“一會兒你聽著,就知道了。”
顧寶莛松開抱著四哥的手,雙手交叉揣進寬大的袖口,歪了歪腦袋,說:“四哥你要搞事情啦?”
四王爺嘴角輕輕勾了一下,似是而非地說:“大概。”
“四哥你現在說話真的讓人很費腦子欸。”
“你可以不用腦子。”
太子殿下無奈道:“你當我是豬嗎?豬才不動腦子呢。”
“咦?原來你不是哦。”四王爺小聲笑道,快步走遠。
不等顧寶莛追上去暴打四哥,三哥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本正經地逗道:“小七,老四太過分了對不對?怎么可以這么說美味的豬豬呢!”
顧寶莛:“……”
兄弟幾個在乾清宮的空地上,一個走路如風,一個大步流星,最后一個追趕不及,畢竟腿最短。
待所有大臣都按照官階大小,站在了自己該站的位置后,短腿的太子殿下挨個兒戳了戳哥哥們的癢癢肉,感受到四哥肌肉微微的僵硬,三哥更是縮了一下,才滿意的回到自己的站位,看著皇帝老子出來上班,聽著太監高喊一聲‘上朝’,顧寶莛才感覺今天一天仿佛剛剛拉開序幕,連同落入殿內的朝陽都在回應這撥開云霧見天明的日子,一切一定只會更好,不會變差!
果不其然,朝上顧寶莛聽見四哥要求從即刻起封禁國內每個城門,必須要種過牛痘才能進出,所有地方上去果邊城的人員也都必須單獨關押,然后上奏皇帝老子并爆出朱家朱有虎與姜玉輝通敵賣國之事,要求午后斬首。
皇帝老爹裝模作樣的思索了片刻,唉聲嘆氣道:“那朱有虎可是東武將軍唯一的子嗣,沒想到那朱有虎居然打著東武將軍的名義如此作孽,朕心甚痛……”
嘴上說的話好像是對朱有虎下不了手,誰知道被眾人三勸之后,竟是表現得心如刀割然后在奏折上用朱筆畫了個大叉!允許朱有虎今日斬首,以慰東武將軍的在天之靈。
朝上的第二件事也是四哥提出來的,說是現教老五修水壩不夠現實,直接讓太子去一趟江南,老爹也同意了。
下朝后,顧寶莛追著四哥和三哥走,問題頗多:“這么說,那商人感染的當真是天花?!怎么辦?居然已經送到京城了,不知道其他地方還有多少!現在也就京城牛痘種植比較廣泛,其他城池還沒有開始種啊!”
走在左邊的三哥笑道:“你著急什么?種痘,現在施行種痘后才能出入城門的政-策,不出三天,全國種痘者便能達到一半,甚至更多,我們該擔心的只有牛痘夠不夠。”
“那我真的要去江南嗎?就我和五哥嗎?五哥靠譜嗎?”太子殿下總覺得五哥大大咧咧,根本不能充當他的監護人啊!
不對,等等,他兩世為人,是他來監護五哥才對……可這樣的話他更不行了!五哥根本不會聽他的話啊!
五哥要是一個好奇,把自己雙腳踩進水泥里面凍起來了怎么辦?這種多動癥兒童什么事情都可能搞出來的!
顧寶莛擔心得要命,四哥卻說:“我這邊會讓藍九牧也過去,他辦事周密,會成為你的好幫手。”
“真的?!那自然很好……那個……可以讓薄兄也一起去嗎?薄兄和我一樣種了牛痘,他還沒有去過江南。”
“他還有事,他現在正管著一千多號疑似天花病人,也只有他南營的兵丁都種過了牛痘,非他不可。”四王爺遺憾的說。
“哦……”顧寶莛明白還是以大局為重,算計了一下自己去往江南到回來或許得大半年時間,一時忽地很想現在就見見薄厭涼,可薄厭涼昨日離開后便沒有再過來,想必當真是很忙,他還是不要隨隨便便就去找人家比較好……
如今他們關系非同尋常,顧寶莛從前任性,那是不在乎自己在薄厭涼心里的形象,現在開始在忽了,卻又懷念從前的無拘無束來,找不準自己的定位……
回南三所時,貴喜在院門口迎接,說是有客人正在等他。
顧寶莛一時驚喜,只想著應該是薄厭涼,便歡天喜地地小跑過去,可走近光看背影便發現不是,這才尷尬不已,還好這種小窘迫只有他自己知道。
“乖崽!今日怎地有空過來找本宮?”太子殿下像是永遠都有用不光的溫柔樂觀,哪怕心里頭此刻并不怎么高興,卻還是會散發光芒。
早就聽見腳步聲的藍少將回頭看太子,被那撲面而來的小動物一樣的太子差點兒撞了個滿懷,藍少將呆了一會兒,被太子戳了戳腰,才立馬回神,舉起手里捏了一路的糖葫蘆,說:“近日天寒,街上又開始賣糖葫蘆了,我瞧著好像很好吃,所以給殿下也買了兩個。”
顧寶莛接過來一個,說:“謝謝。”咬了一口后腮幫子里包著一塊兒酸溜溜的山楂果肉,又將手里的糖葫蘆遞還給藍九牧,說,“你先幫我拿著,我去換身衣裳。”
藍少將‘哦’了一聲,黑色的眼睛頂著太子的靴面,說:“換了常服后,要去清靈寺的后山走走嗎?”
“咦?你也知道那里?那里風景極好的!”
太子殿下一邊說著,一邊進屋,連換衣裳也能夠高聲與外間院子里站著的藍少將對話。
藍九牧從未感覺過自己如此木訥,站在院子里,太子讓他等等,便一動不動的等著:“嗯,四王爺說你喜歡,讓我帶你去散心。”
“四哥真是想的周道,好,那我們今天出門吃頓好的,再去清靈寺,反正現在你我都是待業游民。”
“待業游民?”藍少將笑了一下,覺得這個詞實在是形象。
“就是說,混吃等死,不過應該只有我是啦,藍兄你不是的。”太子解釋。
藍九牧則說:“我現在才是,殿下不是。”起碼不管外面如何誤解太子,在藍九牧這里,顧寶莛絕不是游手好閑的混吃之人。
“那我是什么呀?”雙扇門被人從里面一推便開,從里面出來的翩翩少年一襲魚肚白的淺紅廣袖白魚紋長袍,黑發半梳半放,清風拂面去,人面桃花開,簡直是整個青色沉悶宮中最迷人的存在。
藍九牧從那日第一次見長大后的太子,便深覺太子漂亮得有些讓他不敢直視,如今猝不及防地看了,便深陷不知名的淺紅色海中,無法自救:“你是好人。”
顧寶莛哈哈大笑,哥倆好的從藍九牧手里接過自己咬過一口的糖葫蘆,順便又用手肘撞了撞藍九牧,說:“你說話真好玩兒。”居然給他發好人卡。
藍九牧卻直覺太子殿下今天對他隨意得過分,明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殿下吃東西都秀氣得要命,今天卻是一口一個糖葫蘆塞在嘴里,像個豪氣萬丈的小松鼠。
這種差別讓藍少將不知所措:似乎是好事?應該是好事。
兩個沒有怎么相處過,卻又像是十幾年好友的少年出了宮門,去了第一樓吃了頓好的,才去清靈寺的后山看海。
藍九牧體力絕好,爬山到半中央看太子殿下累的都要靈魂出竅了,便提出背他上山。
顧寶莛這會兒也沒想過矜持,好像對待藍九牧不需要矜持了,毫不客氣就上了乖崽的背,還調皮的摸了摸藍九牧的腦袋。
藍九牧從出生到現在,記憶里只被一個人摸過腦袋,還是兩次。
第一次,那個人還小,自己在那個人懷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第二次那個人在自己的背上,輕地像是從來不好好吃飯的壞孩子,又重得讓他雙手滾燙,像是將什么無價之寶背在背上。
無價之寶本人啰里啰唆,調侃藍九牧小時候的惡霸行徑和現在的正直好少年形象天差地別,順便慫恿藍九牧下山的時候和自己比賽,但是得讓自己半炷香的時間。
藍九牧答應了。
等到了山頂,藍九牧將太子放下,顧寶莛爪子一揮,指給藍九牧看,說:“看見了嗎?這里都是本宮為曙國找到的玉米!”
這句臺詞顧寶莛早就想說一遍了,等下次和薄兄來玩,他還要說,但是會改成‘看見了嗎?這是本宮為你找到的玉米。’,很有意思不是嗎?霸道皇帝經典語錄改良版,穿越古代,一定要玩!
藍九牧放眼望去,全是等待成熟的玉米,海風吹上山來,玉米的金色穗子和嫩綠的葉子劈里啪啦作響,一眼望不到頭。
這樣的聲音藍九牧很熟悉,在稻粱城他就種過玉米,無數次為這樣的救命食物感到活著的幸福,想著若是父母還在,兄長叔舅還在,知道他們不會餓著肚子打仗,一定會很高興。
“看見了。”在微咸的海風里,早春的午后,藍少將露出個屬于他這個年紀應該有的大大微笑,雙目黝黑,凝著接連好幾日都不曾有的日光,看向顧小七,說,“人間仙境。”
“必須的!”顧小七點點頭,“有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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