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依然陽光明媚。
但是,陽光驅(qū)不走屋中的寒意。魯書一說出“賤人”二字后,只覺渾身一寒,一股涼氣自脊背竄上,提醒他趕緊住口。
于是他緊緊閉上嘴。公孫大娘卻笑了起來,笑的很開心,也不知是為什么。
他偷偷看她一眼,趕緊收回目光,重新盯向五湖龍王的斗笠。這不是件愉快的工作,因?yàn)槎敷抑滤坪鯖]有人臉,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洞,讓人看了,沒來由地感到毛骨悚然。
公孫大娘笑聲未絕,龍王卻嘆了口氣,道:“四大護(hù)衛(wèi)也好,六大護(hù)衛(wèi)也罷。倘若太師身邊,最得力的就是你這種人,倒省下我不少力氣。”
她話中大有輕蔑之意,偏偏具有輕蔑的資格。魯書一莫名其妙成了“這種人”,唯不敢計較,忍氣吞聲地道:“是嗎。”
蘇夜笑道:“我相信你是聰明人,不必多說廢話。你們師兄弟武功不俗,請問出身于哪門哪派?師父是誰?”
魯書一愿意說真話,一方面是性命要緊,一方面則因?yàn)椋f真話是最好的選擇。他本沒多少秘密值得隱瞞,裝出硬骨頭的模樣,將白白葬送一條命,身后還沒人憑吊撫恤。如果他實(shí)話實(shí)說,反而可以仗著師門的名頭,讓五湖龍王有所顧忌。
因此,蘇夜一問,他立刻毫不猶豫地回答,“家?guī)熢蕖!?br/>
元十三限神隱已久,多年未踏足江湖。他生怕對方?jīng)]聽過這個名字,忍著背后疼痛,深吸著氣,繼續(xù)道:“他是諸葛神侯的師弟,大俠韋青青青的第四位徒弟。”
然而他根本不需要多說。元十三限的名字剛出口,蘇夜就在面具后面挑了挑眉。她自然知道,許多出名的江湖人物,背后都有能嚇煞人的后臺,譬如王小石、溫柔、張?zhí)俊5敃坏热司故窃揲T下,她不能不吃這一驚。
她對元十三限了解不多,只知他與天衣居士、諸葛先生反目成仇,源自數(shù)十年前的舊怨。元十三限弟子投奔蔡京,顯然是準(zhǔn)備與神侯作對。
白樓中,元十三限名下一片空白,不見魯書一及齊文六的名字。也許從消失的那一天起,他就憋足了怨氣,蹲在某座山里□□徒兒,等時機(jī)到了,再出山嚇破別人的膽。
魯書一見她沉默不語,以為策略奏效,略微有些得意,面上神色隨心情變化,少了幾分頹喪,多了幾分輕松。可他剛直起腰板,就聽對面一聲冷笑。
五湖龍王竟未大驚失色,仍是那副八風(fēng)不動的樣子,冷冷道:“你們動手時,桃林里有人站著張望。那人身形高瘦,身著灰色長袍,見你們出師不利,居然轉(zhuǎn)身就走,任憑你們落在我手里,那人是誰?”
魯書一不同于奔走的司空殘廢,至此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陣營中還有個天下第七。按照原計劃,天下第七同樣要參與伏擊。形勢吃緊時,他得出面相助;形勢輕松,他才可以靜靜看著。但誰能想到,五湖龍王一現(xiàn)身,他身為蔡京最倚重的高手,跑得要多快有多快?
他想起這碼事,心頭頓時涌起怒意。蘇夜不肯給他猶豫的時間,冷笑道:“你要說不知道?”
她聲音逐漸低沉,聲音帶來的壓力卷土重來。魯書一剛剛供出元十三限,掙扎了三秒鐘,決定繼續(xù)賣掉棄己而逃的同伴。他苦笑幾聲,緩緩道:“那人?那人是天下第七……”
他說出天下第七的名字,證明他并未隨意捏造姓名。公孫大娘望向蘇夜,意思是“果然是他”。蘇夜輕輕點(diǎn)頭,笑道:“他姓天,名下第七?”
魯書一道:“他姓文,名雪岸,也是……也是家?guī)熓盏牡茏印_@人行蹤隱蔽,耐心奇佳,做事小心謹(jǐn)慎,最怕別人打聽到他的事情。就算我們,也不太了解他。師父平生所學(xué)的絕技,傳給他的最多,我們一人只學(xué)到一項(xiàng)而已。”
天下第七若姓王、姓張、姓李,都算不上稀奇,可他偏生姓文。蘇夜沉吟一陣,問道:“他和文張這人有沒有關(guān)系?”
魯書一愕然之情溢于言表,意外于她的記憶力,隨即老實(shí)回答道:“他正是文張的兒子。江湖上那個“殺人王”文隨漢,是他的大哥。我真的不清楚他的過往經(jīng)歷,只知他不得父親喜愛,年輕時就離開了家門,獨(dú)自闖蕩。后來,文張被風(fēng)雨樓那……”
他正準(zhǔn)備口出惡言,直覺不對,硬生生改口道:“被那女子毒死。他心中懷恨,立誓報仇,自愿對付金風(fēng)細(xì)雨樓,但幾次出動均無功而返。太師不太高興,讓他暫時換個目標(biāo)。他覺得十二連環(huán)塢亦是仇家,也就換了。”
戚少商逃亡期間,蘇夜前去幫他解決麻煩,公孫大娘亦與她同行。事實(shí)上,在別人眼里,五湖龍王和蘇夜這兩個人,均和連云寨一事有關(guān)。魯書一記得龍王就在現(xiàn)場,所以敘述的十分簡單,希望她腦補(bǔ)剩余劇情。
公孫大娘銀鈴般的笑聲再度響起。她仿佛不以為然,笑道:“這么說,我也是他仇家?”
魯書一不想答,又不能不答,只好硬著頭皮道:“是,但正主未死,他犯不著尋你晦氣。”
公孫大娘轉(zhuǎn)頭去看蘇夜,蘇夜坐在那里,一動都沒有動。她不動,只因她完全不在意。
文張臨終前曾說,他的兒子文隨漢、文雪岸會找她報仇,是以她初時驚訝,然后恍然大悟,心想難怪天下第七在鬧市跟蹤她,原來是想著復(fù)仇。
文張死后,文家自此失去頂梁柱,家勢很快敗落殆盡,不復(fù)以往風(fēng)光。文隨漢過慣了富貴公子的生活,耐不得清貧,遂做了收金買命的殺手。文雪岸則師從元十三限,后來一路摸到京城,跟隨蔡京,對她的威脅恐怕遠(yuǎn)比文隨漢為大。
她想著想著,忽然想起一個存疑許久的問題,狐疑道:“他自稱天下第七,那么前面六人是誰?總不會是你們六個吧!”
魯書一第二次被她當(dāng)面鄙視,仍乖乖認(rèn)了命,順從地答道:“當(dāng)然不是。”
他們四人常在蔡府行走,元十三限亦是如此,所以雙方難免存在交集。文雪岸號稱天下第七,只因他自視甚高。在政治方面,他以蔡京、梁師成、朱勔等人為今生目標(biāo)。與此同時,他還選取六位武功最高的武林名宿,排在自己前面,希望有朝一日超越他們。
這六人的版本有過變化,起初是燕狂徒、李沉舟、朱順?biāo)⑹捛锼⒎礁枰骱椭T葛小花,后來用關(guān)七取代燕狂徒,用查叫天取代李沉舟,用元十三限取代朱順?biāo)?br/>
六分半堂總堂主、金風(fēng)細(xì)雨樓樓主、十二連環(huán)塢龍頭老大,這三大霸主居然沒有入選的資格,可見他眼光何等之高,又是何等自信。
只可惜,一個人目標(biāo)如何,與他的實(shí)際能力毫無關(guān)聯(lián)。天下第七見到五湖龍王,立刻瀟灑地飄然而去,還算有情可原。他追蹤蘇夜時,仍然一退再退,不敢上前一對一地挑戰(zhàn),怎么看都不像天下第七位高手應(yīng)有的樣子。
蘇夜聽完魯書一對文雪岸的介紹,覺得這是意外之喜,卻沒放過他,笑道:“關(guān)于這一位,最近我恰好得到一個消息,說他包袱里裝著奇怪的東西。那東西像太陽般明亮,威力異常強(qiáng)悍,又是什么?”
魯書一道:“那東西就叫‘千個太陽’,是師父獨(dú)門秘傳之一,我們無從得知。”
蘇夜笑道:“令師規(guī)矩真多。”
她想從魯書一口中,盡量多挖內(nèi)-幕情報。但蔡京平時只把他們當(dāng)成殺人的刀,從不與他們商量正事,一向都是他先作決策,再招來府中高手,吩咐他們?nèi)绾巫鍪隆S行r候,他甚至不給具體計劃,只給一個目標(biāo),讓他們自行其是,考察他們的本領(lǐng)。
四大護(hù)衛(wèi)四去其三,即使魯書一平安返回,以后在蔡京心中的地位,可能也無法比得上從前。
但此時,他想不到以后,想不到從前,全心全意地關(guān)注眼下。他本是滿腹詩書的人,如今滿腹悲涼,恨不得長歌當(dāng)哭,發(fā)泄心中郁積。他明明先賣師父,再賣同門,卻無比委屈,仿佛受到了難以形容的迫害。
他悲涼不已之時,終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問題。
蘇夜認(rèn)為再問也是徒勞,遂把話題轉(zhuǎn)到元十三限,問道:“令師人在哪里?”
魯書一道:“他可能在任何地方,深山老林、山川湖海、甚至京城之中。他有事要辦,自會來找我們。他要是沒事,我們也不必惹他心煩。”
蘇夜豈會不明白他的用意,嗤笑道:“他是諸葛正我的死敵,那么……你們自然是四大名捕的敵人?”
魯書一遲疑片刻,毅然道:“是。”
“你們與神侯府有深仇大恨,卻還是自在門門人?”
“是。”
“元十三限武功天下第一,甚至勝過了諸葛正我?”
“是。”
“你有問必答,不惜說出元十三限仍然活著,準(zhǔn)備懲忠除善的秘密,所以我不該殺你?”
“……是。”
“好,你說的對,我不殺你,”蘇夜連聽三個是字,忍不住微露笑容,“可你忘了,咱們雙方敵對已久,你失手之前,正準(zhǔn)備殺我的心腹。”
魯書一猛咽一口口水,又想起任勞任怨手底的慘狀。即使五湖龍王不用酷刑,只把他永遠(yuǎn)囚禁,也夠他受的了。他好不容易撿回自己的聲音,問:“你到底想怎么樣。”
蘇夜瞟他一眼,轉(zhuǎn)向公孫大娘,莞爾一笑,“你把他送去神侯府,隨便交給誰都行,就說他是自在門的垃圾,讓諸葛正我看著辦。”166閱讀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