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怎么回事小老弟?
光緒二十年(1894),開埠五十一年的上海,自小刀會一亂,華人入住租界之后,什么大事都沒再發生過。時已入春,就算空氣中滿是工廠和往來的蒸汽輪船冒出的嗆鼻濃煙,人們都會固執且沒心沒肺地認為,這一年大概會是個好年了。
晨霧方退,陰霾尚存。
夜間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的英美租界四馬路,清晨顯得像個落魄公子,疲憊不堪、倦容滿面。濕冷的春風把滿地狼藉的垃圾吹得像枯葉一樣四處飄散。
兩個年輕人走在了這條馬路上。
個子高些的青年,一身藍色長衫,沒有穿馬甲保暖,瓜皮帽子后面留著長長的辮子,從哪方面看都是個普通的青年,樣子倒是相當俊朗,只是他多少有幾分拘謹,似乎對四馬路有著一層樸素的膽怯——哪怕是在清晨。而個子矮些的那位,眉飛色舞,夸夸其談,有種顯擺對四馬路博學的雀躍感。再看他的裝扮,更顯得浮夸,一身洋面料西裝,一副金絲眼鏡,講究得簡直如同在大馬路、黃浦灘各大洋行上班的華經理,只是細長的辮子從圓檐帽后面露出來,實在尷尬。不過,他更多不是指著四馬路上簇擁密集的妓館品頭論足,而是在談著擠在妓館、書場、戲樓、煙館還有其他各種茶樓飯店之間的番菜館,多少還是能讓他顯得沒那么油滑。
“番菜館,家家都要有自己的招牌菜,你進了館子,上來就點招牌,那才能說明你是行家,店小二高看你幾眼。”正巧兩人路過了掛著流蘇店旗、相當氣派的一品香,矮個西裝指著一品香中體西用的木樓閣店面接著說,“就說這一品香吧,光緒八年(1882)開業,十二年的老店,他們的炸板魚可謂一絕。每天傍晚多少人,西裝革履排著隊就為了吃上一次一品香炸板魚。但你肯定不知道,他們的炸板魚能有今天的味道,小生可是給他們提了不下十處的改良意見。”
一件無從證實的事情,矮個西裝說完,呵呵地笑得相當得意。笑聲不大不小回蕩在四馬路上,弄得藍衫青年都默默低下了頭,大概是在后悔選了這家伙來幫忙引薦番菜館。
“密、密斯托丁……”藍衫青年實在忍不住,輕聲打斷了笑聲,“羅蘭番菜館不遠了吧?”
被稱為“密斯托丁”的矮個西裝,名叫丁松明,姑且算得上是個文人,沒什么正職工作,在小報《笑言》上,有個自己的固定專欄——“聰明小品”——專講果腹之外的吃吃喝喝之事。《笑言》的銷量,當然比不過那些專登四馬路妓館花榜的小報,但多少也有那么些忠實讀者,這也成了丁松明最引以為豪的地方。
被打斷的丁松明有些不悅,說:“呵,真搞不懂你為什么偏偏要選那家店。”
藍衫青年沒有接話,只是希望丁松明能快些把自己帶到地方。
“要我說,你們江南制造局的學生,雖然一直學那些洋人們的奇技淫巧,”大概不是有意,丁松明揪了揪自己襯衫的領子,“也該算是精英了不是嗎?何況還要拿著官家的錢去德國留學深造,怎么不選家上檔次又氣派的番菜館?你看,老派的有萬家春,多有面子,新派的有又一元,他們家的烤仔雞,堪稱一絕。”
丁松明說起來像是如數家珍,實際上從他們在江南制造局大門口碰面,一起坐船到黃浦灘的私渡碼頭,再到走在四馬路上,丁松明已經提到“又一元”這家才開一年有余的番菜館不下五次。
未免強行推薦得太刻意了,不知他們之間有什么樣的背地交易,藍衫青年揣摩著丁松明的小心思,不屑地“哼”了一聲。
藍衫青年名叫方霆,是并入江南制造局的廣方言館的學生之一,除了學習八股、外文和西學以外,專項學習兵工制造。去年年末李鴻章李中堂從朝廷撥出一筆款子,選了九名學生準備送去德國,方霆便是九名佼佼者之一。可以說,他不是什么泛泛之輩,只是看上去比較樸素內向而已。
見方霆對自己的推薦照舊不予理睬,丁松明感覺自討沒趣,只好安靜下來,帶著方霆往他指定的羅蘭番菜館去。
羅蘭番菜館雖然和其他番菜館一樣,都開在四馬路,但遠沒有一品香、萬家春那么有年頭,也沒有又一元那么財力雄厚,只好將店面開在了四馬路南側小巷里。所幸門臉露在巷子的街面上,和幾家沒什么排場的粵菜消夜館還有一家老虎灶共用一個石庫門里弄,倒也或多或少有點過路客。
飯館都是要起早貪黑。羅蘭番菜館所在的興福里,即使多是消夜館,在清晨也都開始忙碌起來。隔著建筑,便能聽到里弄內嘈雜的聲音,搬運新菜、生火劈柴、洗洗涮涮。老虎灶的老虎尾巴早就冒出煙來,供街坊四鄰一天的熱水已經開始燒了。
老虎灶的蒸汽撲出了店面,漫到巷子里,弄得云霧繚繞一般。丁松明嫌棄地用手扇著驅趕蒸汽,穿過濕滑的巷口,到了羅蘭番菜館門前。
在小巷里,店旗倒是有的,紫色的旗子上,不僅寫著店名“羅蘭”,還有洋文“Roland”,表現著自己是一家賣西洋餐食的番菜館。
羅蘭番菜館和其他餐館一樣,沒有把門板完全打開,但還是開出一道,以示里面的人已經開始干活了。
就算再不屑,丁松明還是有著基本的禮儀素養,走到打開一道縫的門板邊,輕輕敲了三下,向里面喊道:“林老板,小生丁松明,給您帶生意來了。”
向店里報了名之后,兩人客客氣氣地站在門板外。
沒過一會兒,店內有了動靜,一個小腦袋從打開的門板間探出來——是個身材瘦削的少女。少女穿著一身淡紫色裙裝,看來是羅蘭的員工,看發髻,猜年齡十五六歲。
“咦?是小晨呀。”顯然丁松明是認識這個女孩的,只是覺得沒有叫出那個林老板,有些失望,“你怎么還沒去菜場?”
被叫作小晨的女孩全名叫莊小晨,她明顯相當厭棄眼前這個裝腔作勢的家伙,根本沒有正眼看丁松明,只是說了一句“就你管得寬,趕緊進來”,就去搬開一塊門板,讓兩個人進來。
方霆見這么瘦小的女孩費力地去搬沉重的門板,本打算趕過去搭把手,卻發現她相當熟練,已經將門板挪到一邊,貼墻放好。
羅蘭店內,因為沒點燈,又上著一半的門板,昏昏暗暗。氣味倒是有股說不上的香,對于方霆來說陌生得很。
“呵,你們一大早就開始煮咖啡了嗎?”
原來這個味道就是傳說中咖啡的香氣,方霆饒有興趣地又聞了聞店內的氣息。
丁松明倒是熟門熟路,一屁股坐到全店光線最好的一張桌子旁,抱著雙肘,斜著臉說:“小晨,你們老板娘呢?怕不會是還沒起吧?”
莊小晨根本沒有理他,倒是店內深處的木樓梯發出了吱吱扭扭的聲音,有人從樓上走下。
“叫老板,不是老板娘。”
話音不算尖利,但足夠有穿透力和魄力。
“是是是,是老板,林老板。”丁松明還是那副笑吟吟的樣子,完全沒有認錯的態度,“林老板,小生可是專程給您帶生意來的。”
湖綠色百褶長裙,蓋著若隱若現的天足,上身是長袖夾褂,都是傳統的中式服飾,卻讓這位林老板穿出一股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洋氣。方霆看著,多少有些愣神,原來這就是駐德公使林壽松的獨女林荀的真容。想象中,那種千金大小姐的任性和矯揉造作,竟是看不出絲毫。不過,既然能在父親出國期間一意孤行地開了這家番菜館,任性多少是免不了的。
就在方霆思前想后的時候,林荀已經走到了他的身邊,微笑著上下打量方霆,彬彬有禮地率先發問:“是廣方言館的學生吧?”
“呃、呃,是、是的。”方霆一下子結巴起來。
自己沒穿館里的制服出來,林荀是怎么看出來的……
顯然心里的疑問也被她一眼看穿。
“潤油和火藥的味道。”林荀體貼地解釋道,“你細皮嫩肉的,不是戰場打仗的樣子,只能是學造火炮的學生了。”
說得方霆急忙左右手地聞了半天,反倒是把林荀逗笑了。
“開玩笑的,我們家咖啡這么香,再能聞到火藥味還得了?”
正反兩面全讓她說了,而且都頗有道理,方霆根本不知該信哪個。
“坐吧。”林荀指了指丁松明旁邊的座位,化解著方霆的尷尬,說,“挺好的孩子,直接來找我們就行了。”
“哎喲,林老板,您看您這話說得。密斯托方,他自己哪知道咱們館子預訂包場的流程。”
“小晨,幫忙給兩位倒些咖啡。”林荀根本沒接丁松明的話茬,但眼神里還是流露出對包場客人的重視。
莊小晨早就站在丁松明一邊感覺不耐煩了,正樂得清靜,幾乎是跳著腳去了里間后廚。
坐下來的方霆自報了姓名,林荀也認真起來。
“想包哪天的場?”
“嗯,越近越好吧。我們九個同學,下個月就要乘海輪去德國了。希望能在走之前,有一次啟程晚宴。”
“下個月之前啊……”林荀像是腦中已經浮現一張時間表,“一定是晚宴對吧?那只有一個星期之后那天了。確定九個人?”
“確定。”看林荀在腦中排時間,方霆多少有些緊張,不過聽到說下周就有空閑,松了一口氣。
“嗯,反正是包場,場地就這么大,最多只能有五桌,一桌四人,二十人是極限。”
“了解,具體人數,我已經確認再三,請林老板放心。”
“真乖,”林荀像個大姐姐,“別和某些人那樣,動不動就叫什么‘老板娘’,不中聽。”
突然被說到,丁松明臉上尷尬地凝固住了。
這時,莊小晨從里間端出一碟托盤,托盤中是三只蓋碗杯和一個燒得滾燙冒著熱氣的咖啡壺。咖啡壺容量不小,小姑娘端著它多少有點吃力。不過,看樣子她早就習慣了這種端上端下的工作,咖啡沒有灑出半滴,已經送到林荀三人所坐的桌上。
咖啡杯是精致的白瓷蓋碗,一人面前擺上一只后,莊小晨先為客人方霆倒好了咖啡。隨后,是老板林荀。最后,白了丁松明一眼,也給他倒上一杯。
和用蓋碗喝龍井大不相同,晶瑩白瓷里是濃黑的咖啡湯汁,還沒喝過咖啡的方霆,看著杯中絲絲白絮旋轉,奇妙的漩渦讓他愣了神。
丁松明倒是毫不客氣,剛倒好咖啡,他便端了起來,靈魂都注入鼻孔里一樣,微合雙目嗅了嗅,便又將咖啡杯放回桌上,說:“雞蛋咖啡,火候倒是不錯。”
沒有人理他,他只好轉向方霆。
“我跟你說,這雞蛋咖啡講究的就是火候。咖啡煮到什么時候再下雞蛋,便是煮好的訣竅。不能煮沸,要在湯汁出現細細的小泡時,把打好的雞蛋慢慢注入。不能快,快了雞蛋就結塊。一大坨在咖啡壺底下,光是想想就知道有多難喝。只有雞蛋花細化,再細心過濾,雞蛋花的順滑柔和帶著咖啡的苦澀濃香,才能搭配出最佳口感。”丁松明又將咖啡端起來。“不過,你看這雞蛋花可不算均勻,有的地方還是結了小塊。”說著,鑒定師一樣地抿了一口。“味道嘛,尚可。我想,你們一定是在煮的時候沒有……”
“我們要提前預訂菜品,”林荀無情地打斷了丁松明的品評,直截了當地繼續和方霆確認包場的細節,“小晨,麻煩你再把餐單拿給他。”
“不必麻煩。其實……小弟我也提前做了一點功課。”方霆說著,偷眼看了看丁松明。
林荀看在眼里,大概明白了方霆所說的“功課”來源。
“主菜,我們想訂羅蘭煎牛排。然后,前菜……”
方霆如同背課文一樣,正要接著說,卻發現氣氛驟然不對,林荀已然是一雙冷眼狠狠盯著自己。
被盯著,方霆立刻心里發毛,心想這“羅蘭煎牛排”可是丁松明親口跟自己說的,每家店都有自己的招牌菜,煎牛排正是羅蘭番菜館主廚陶杏云的得意之作。方才丁松明夸夸其談的話語,還都縈繞耳邊。什么一介女流之輩,竟想在番菜主廚界有所作為,簡直癡人說夢,不過,要說口味,羅蘭煎牛排確實有些可取之處,云云。自從方霆了解了丁松明的評判方式之后,也就明白這個言語刻薄的人,如果能給出些許正面認可,哪怕僅是只言片語,那也算得上是對評判對象的莫大認可了。
羅蘭煎牛排,不會有錯,必然是羅蘭番菜館招牌才是。可現在……
方霆求救一般看向丁松明,然而丁松明卻繼續著方才的尷尬,品嘗著他手中的那杯雞蛋咖啡,對周遭氣氛變化全無察覺。
關鍵時刻掉鏈子,這是怎么回事!方霆心中暗罵。
所幸,莫名的僵局還是由林荀打破了。
“小老弟,”林荀的語氣陰冷,“你是專門來找別扭的?”
比僵局更可怕了!方霆的內心在哀號。
而林荀說著,目光瞥向丁松明,意思是這個局顯然是被這個家伙教唆的。喝著咖啡的丁松明,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才注意到氣氛不對。他同樣感到莫名其妙。
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時候,莊小晨已經氣鼓鼓地神秘離開又歸來,把一份報紙丟在丁松明和方霆的面前。
“謝謝。”林荀是在答謝莊小晨這個心有靈犀的舉動。
方霆不解地拿起了桌上的報紙。是兩天前的《申報》,頭版上,除了國內外大事簡訊,還用了不小的篇幅報道了一場事故。
就算是常年在上海緊南端的江南制造局半封閉地讀書,方霆對兩天前的事故也略有所知。兩天前的清晨,黃浦江上連續幾聲猙獰巨響,驚醒了半個英美租界居民。原來是兩艘遠洋蒸汽貨輪搶道入港,在黃浦江畔相撞沉沒。兩艘巨輪都沒有掛大清國的龍旗,分別是英法兩國的遠洋貨輪,老百姓們本就只是看個熱鬧,又注意到不是大清國的輪船,更是不大關心后續。
但因為資金全從洋人那里拿來,所以多份報紙為這起慘痛事故發聲。
報道事故經過的有之,討論杜絕同類事故發生的亦有之。
只是方霆覺得那不過是他人的熱鬧而已,不足為之上心,沒想到竟是在此時,沒來由地被一家番菜館的老板提及。
“看來你真是一無所知。”林荀依舊面無表情,冷得可怖。
方霆確實一頭霧水,而此時他手中的報紙已經被身邊的丁松明拿了過去。丁松明盯著“黃浦江沉船事件”的報道,眼睛突然滴溜一轉,看透了一切。
如果丁松明是個老奸巨猾的人,恐怕這個時候絕對會不動聲色,所有小動作都放到背后去做。可惜他并不是,一早晨的壓抑,還有剛才所遭到的冷遇,全都一時爆發。
“哎喲!林老板,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丁松明就像沙子堆里發現一粒金子一樣得意,“這艘被撞沉的英國船,我可是知道它從哪來的。英國人的東印度公司。密斯托方,你懂這意思嗎?”
方霆只是搖了搖頭。
“讓我為你細細道來——”
丁松明甚至還唱上了。林荀也好,莊小晨也好,哪怕是方霆,都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這艘從東印度公司開來的貨輪,每個月一班,是住在上海洋人們的專運,嗯,說白了就是供給那些英國老爺們日常生活的。說到這里明白了嗎?”
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考量,無人回應。
“煎牛排,要取最新鮮的牛肉,切長寬各兩寸,厚有五分,用刀背打嫩,方可下鍋。”丁松明雙手在空中比畫著,如同真的在切一塊牛肉一般,“鍋里把豬油滾沸,再下牛排,煎得滋滋作響時,加鹽、酒、洋蔥、白糖。火要武火,但絕不能過猛過久,必須恰到好處地翻動牛排,及時出鍋。如此,肉質才能保持鮮嫩。用餐刀切開,鮮紅肉汁從中溢出,更是平添幾分食欲。不過,在此之上,一定要配上正宗的英國喼汁佐味,去了牛排最后一點腥味,方算完美。”
每天都對著各種大型機械進行精密計算學習的方霆,此時完全聽蒙了,這和剛才說的東印度公司有什么關系……
“方老弟,你還沒明白?”
怎么都變成老弟了!方霆只好繼續搖頭。
“那艘沉江的英國貨輪,正載著羅蘭番菜館每月都要訂購的正宗英國喼汁。”
“啊!”方霆忽然明白了,輕輕叫了出來。原來丁松明兜了這么一大圈,就是要說這里引以為豪的羅蘭煎牛排,因為兩天前的沉船事件,沒了關鍵的佐料。聽丁松明的意思,就算主廚陶杏云技藝再好,沒有喼汁,一切都白搭。那么……方霆不禁明白剛才林荀為什么會有那樣的反應,自己的要求可以說是一種冒犯了。
想到這里,方霆立即轉過頭來,看向林荀。他剛要說點什么表示歉意,結果丁松明又搶了他的話頭。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沒有英國老爺們運來的喼汁,羅蘭番菜館,呵呵,一無是處了。”
丁松明話一說出,急得方霆直跺腳,這個丁松明是不懂人情世故還是成心挑釁!他要找事,也不該拖著自己下水啊!一時間,反倒是方霆有苦說不出,只得在心里哀號。怪不得羅蘭的人對丁松明的態度都是那個樣子,怨不得他人。
待到方霆真的轉頭看向林荀時,才發現她竟完全沒有爆發的意思,雖然臉色不甚好看,但終究還是平靜。
不愧是大家閨秀出身。只是接下來,林荀開口,方霆才意識到,剛才的平靜,大概只是爆發前的假象。
“這是你說的?我們羅蘭一無是處?”
林荀語調充滿壓迫感,就算本身占了上風的丁松明,都立刻縮下半截。
他只能強挺著,說了聲“沒錯”。
“呵,有意思了。”林荀回頭看看站在身后,已經氣得跺腳的莊小晨,“干脆咱們打個賭,沒有英國喼汁,我們照樣能讓江南制造局的幾個小老弟吃得滿意,連德國都舍不得去。”
此話一出,丁松明和方霆都睜大了雙眼。
不過,畢竟丁松明自認占了上風,被威懾到也只是一瞬,轉眼又神采奕奕眉飛色舞地接招了。
“打賭我喜歡啊!不過……這樣太沒挑戰性,你們一家番菜館,還湊不出一套可口番菜?我看,不如玩點刺激的,加上些限制,就有意思了。”
“加限制?確實有點意思。”
“林老板爽快。那就讓小生來算算看。你們羅蘭每個月都要向東印度公司訂購喼汁,具體訂多少壇,小生當然不得而知,但從頻率來看,你們的喼汁必然是每個月都可丁可卯地用。然而,兩天前本來能到貨的喼汁,付之東流了。不過,我相信林老板不是那種做事不打富余量的人。海運萬一遇到天氣原因之類,遲上三四天一個星期,都算正常。所以呢,想必羅蘭現在的喼汁還有余量。這就不算是小生為難諸位,我們打賭不妨就加上這一條,一個星期后,你們接待方老弟他們九個人的包場,必須要有‘羅蘭煎牛排’這道菜,然后再是讓他們樂不思蜀,呃,不不,滿意而歸。怎么樣,這樣的提議,林老板是不是立刻興致滿滿?”
“呵……”林荀沉吟片刻,“你還真是精于算計,我看寫吃喝的專欄真是耽誤了你的大才,你早就應該去當鋪做個賬房先生。”
雖然遭到了嘲諷,但丁松明知道自己又中一擊,十分得意,就等著看林荀服軟,甚至還想象出了她求饒時的樣子。
林荀雙目滿是只有商人才有的犀利,方霆看在眼里,意識到這個女人絕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任性大小姐。可惜現在這種情況,恐怕只是強挺。
“別說這些虛的了。”林荀依舊沒有服軟的意思,這不禁讓丁松明更加興奮,現在架得越高,到時候摔得就越有趣越精彩,“要賭就加賭注吧。”
“哈!當然當然,沒有賭注怎么叫賭。”
“你這家伙說話真夠磨嘰的,都說了加賭注,結果還是吞吞吐吐不說。我都為你害臊。”
丁松明心里咬著牙,忍下口氣,就等看好戲。
林荀忽然伸出手掌,纖細的五指在丁松明面前晃了晃,說:“行了,我先說,我們羅蘭要是輸了,全店免費五天,只要坐得下,隨便點隨便吃。”
“有魄力!”
這可是不小的賭注,免費五天,以番菜館的食材成本來說,等同于破產。丁松明盤算了一下,自己都有點震驚,怕不是玩得有點大了吧。不僅丁松明被這樣的賭注所威懾到,在場所有人,就算是對番菜行業一無所知的方霆,都已經是張目結舌。未免有點太逞強了!
“我看你也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林荀似乎是在乘勝追擊一樣,步步緊逼起來,“干脆我給你安排上算了。就這么定了,如果你輸了,你的‘聰明小品’改名,改成……嗯,‘豬頭瞎品’。”
逞口舌之快!丁松明聽到這個什么“豬頭瞎品”,已然氣得七竅生煙。但他暗自告誡自己,這時候就要沉得住氣,林荀這個女人已經把她自己逼到絕路,只要沉得住氣,就能看她身敗名裂!
“成交。方老弟,你是見證人,這把賭局有你第三方見證,省得到時候有人耍賴不認賬。”
方霆聽到,無力地張大了嘴,雙方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自己,完全沒法推辭,事情怎么就成了這樣,回去如何和其他幾個同學交代!
“不過,”丁松明忽然說,“我們的賭注不算小,如果只是讓方老弟他們幾個學生來評判,怕會有所偏頗。”
“請董存仁董會長來唄。”林荀的語氣已經頗不耐煩。
四馬路諸多番菜館近些年辦了聯合會,這個董存仁正是推舉出來的聯合會會長,原本是粵菜館的老板,后來開始做番菜生意,去過歐洲,就連一品香的老板都要對他敬重三分,德高望重。
“大手筆。就是不知方老弟你們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方霆哭笑不得,話都說到這個地步,還有什么意下不意下的。
方霆只能無奈地點了點頭,說:“幾位學長應該不會有意見……”
“都沒意見?好。”說完林荀起身,“咖啡涼了,口感差了,配不上丁大食客的口味,小晨,送客吧。我們一星期以后再見。”
林荀離席而去,方才出場時的清新全無,全身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氣息。
再看一直站在一邊的莊小晨,少女沒有林荀那種由內而外的氣勢,卻也是氣得臉色蒼白,根本沒打算送客。
幸好丁松明十分識趣,直接笑嘻嘻地站起來,跟鼓著嘴的莊小晨說了一聲“回見”,拉著方霆自行離開了。
時間已經到了晌午,羅蘭旁邊的老虎灶門前,擠滿了來買開水的人,熱鬧得比那蒸汽還蒸騰。
四馬路開始恢復喧囂,三三兩兩從大馬路和黃浦灘上各大洋行、銀行過來的買辦、華經理們,在白日的四馬路上找著吃食,有的為了和約好的洋人坐下談些生意,有的只是為了炫耀自己可以不趕早上班。他們悠閑地走在馬路上,大搖大擺,吃上一頓早午大餐。吃飽喝足,再回大馬路,繼續推動全上海乃至全國的畸形金融大齒輪。
熙熙攘攘的四馬路,丁方兩人卻一言不發,只是默默一同走向黃浦灘碼頭。大概兩人各有心事了,只是方霆的心事,未必有多舒心。
2.自己人
現實情況是,此時羅蘭僅剩一壇半的喼汁。
莊小晨完全不懂老板的意圖,想到突然而來的賭局,又是生氣,又是害怕。
形式上送走了兩個討厭的家伙之后,她回到里間后廚,去看看自家主廚陶杏云。
陶杏云一身店里獨有的廚師套裝,上身白色洋人襯衫,下身紅褐色百褶長裙,沒有穿林荀專門為她訂做的淡紫色圍裙,坐在灶臺旁邊,拿著一本話本小說,優哉游哉地看著,和方才毫無變化。莊小晨來羅蘭時間并不算長,僅一個多月而已,但自從她來到羅蘭,就發現了自家主廚不大一般。
陶杏云外表看上去就是一位溫柔體貼的大姐姐,可她有著各種怪癖,難以言喻。比如,她極為喜歡看小說,所謂小說還不是那種女性所喜歡的才子佳人故事,而是《冤獄緣》那樣專講殺人放火、偵查破案的故事。殺人方式越是離奇,她就越是喜歡。喜歡還不算完,看得興起,無論抓到誰,她都要把看到的案件一口氣全都講出來才算過癮。
另外的怪癖,也和看小說相關。從莊小晨來羅蘭的第一天,她就發現陶杏云在看小說的時候,一定要打一碟喼汁放在手邊,一邊看著小說,一邊用食指蘸著喼汁往嘴里送。不一會兒,一碟喼汁就被她這樣吃光。
這個怪癖,莊小晨更是難以理解。說實話,每次為客人端上羅蘭煎牛排,莊小晨都是十分自豪的,因為那牛排確實美味,足以讓她產生由內而外的榮耀感。但單獨吃喼汁……雖然鮮,但也太咸了,還有一點點辣,單吃一整碟,實在無法想象。
而此時更……
就算陶杏云還不知道老板剛剛下了賭約,兩天前沒能收到下個月的喼汁,此時也應該更加節省店里僅存的一壇半喼汁才對,她卻仍然不改習慣,眼看一整碟的喼汁又被吃完。
莊小晨看在眼里,急到心里。她正在心里盤算著怎么才能把事態緊急的消息傳達給自家主廚。結果,反倒是陶杏云先抬起頭來,看到了站在一邊抿著嘴的莊小晨。
“小晨!”陶杏云認真吸了吸自己的左手食指,“根本沒想到啊!殺人的是老三。”
“……”
實話說,陶杏云現在看的這本新小說,莊小晨多少有點興趣,結果現在,連殺人兇手是誰都知道了,興趣蕩然無存。
“更沒想到的是,原來反鎖上的房門是老三殺了人之后,自己一晚上重新砌上的。不過……現在想想,重新砌上的墻怎么可能看不出來,一群捕快在房子里面外面轉了那么多圈,居然都沒看出來,不知道是捕快蠢,還是作者蠢了。”
“……”
陶杏云說著,頓感對此書的不滿,合上了小說,看了看已經吃凈的喼汁小碟,起身開始收拾。
莊小晨想,大概是個時機,講些重要的事。先說喼汁還是先說賭局?她正猶豫,陶杏云居然已經走到她的背后,笑瞇瞇地盯著自己白皙的脖頸,簡直像是要上嘴咬了似的,嚇得莊小晨連連后退。
“小晨是不是有心事?”
當然有!莊小晨心里叫苦,卻咬著嘴唇說不出話。
“嘻嘻,一定是戀……”
“不是的。”莊小晨斬釘截鐵地打斷了陶杏云。
“好好好,姐姐不嚼舌根。”陶杏云嘴上這么說,眼神卻還是那樣意味深長,“小晨來羅蘭多久了?”
當初還不是陶大廚你和老板一起,把逃家出來的自己帶來的嗎?
“一個月多一點點。”
“哦……”陶杏云眼睛轉著,像是在計算著什么,“那還沒吃過我的煎牛排。葉勤、沈君她們可都是吃過的呦,個個折服在姐姐的廚裙下。”
廚裙……難道是“石榴裙”的廚房版不成?
陶杏云又嘻嘻嘻地笑了起來。
笑罷,陶杏云忽然正經起來,說:“擇日不如撞日,不妨今晨就請莊俠領教在下的絕技如何。”
她的用詞都是跟那些莫名其妙的小說學的吧!顛三倒四沒五沒六,莊小晨有些哭笑不得,但內心深處抑制不住地雀躍期待起來。
“其實吧,”陶杏云借著方才煮咖啡的火爐,又填了些柴進去,讓火重新燒旺,“姐姐知道你在擔心什么。”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真的在和莊小晨說話。
原來陶杏云是意識到危機的,莊小晨不由得都為這個發現感動了。可是,如果知道,這個時候難道不該節省才對?她卻反其道而行地要為自家人單獨做上一次煎牛排……真是搞不懂自家主廚的腦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等火爐的火候燒到適當程度時,陶杏云穿上了她的淡紫色圍裙,開始準備食材。
站在一邊的莊小晨不像主廚助手葉勤那樣熟練,但還是心領神會地把擺在一邊的砧板擺放到廚臺上。
“謝謝。”陶杏云瞇著眼睛,笑得親切。
一塊脫水程度剛剛好的牛后腿肉從廚臺旁邊用油布封住的小壇子里取出,這是陶杏云每天晚上打烊之后必做的工作,將從菜場送來的新肉按比例切好,脫水封進壇子,以備第二天營業使用。
僅此一步,足以看出方才那個自命不凡的丁松明,炫耀式地講煎牛排做法,是有多外行,多不著要領。莊小晨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
只見陶杏云已經開始用一根不長的搟面杖,輕拍著那塊血紅帶白的牛肉,拍得聲音輕柔、節奏悅耳,一面完成,又換了一面輕拍些許。
拍好后,陶杏云探頭看了看火,不動聲色,開始準備調料,從廚臺一角的幾個瓷罐里各捏出些香料。莊小晨并不能完全認出它們是什么,但因為自己來到羅蘭后,接手了去菜場訂購的工作,大概能猜出就是百里香、肉蔻之類。
每次香料都需要現切,這是陶杏云的堅持。陶杏云纖細的手指拿起菜刀,在砧板上切起那些香料,還真有了俠客的快意。
“不能亂刀,亂刀切它們,它們就死了。”陶杏云一邊節奏輕快地切著香料,一邊喃喃自語。
死了……香料們早就已經死了吧。
香料分別切好,一小堆一小堆地擺在了砧板與牛肉相對的另一角。
大概陶杏云腦中有著各種時鐘,香料都準備好之后,她看也不看火爐里的火候,直接就將一只平底鍋擺到了爐灶上。隨后,從廚臺邊提起一壇子紹興酒。她沒有著急打開,而是靜靜等了片刻,才開啟酒壇,將酒倒進平底鍋內。酒只有薄薄一層,入鍋立刻滋滋地翻滾起來。
一陣酒香撲鼻。從不喝酒的莊小晨此時都覺得酒是迷人的。
“其實要是用啤酒,就更好了。”陶杏云放下紹興酒壇,又把風干得恰到好處的牛肉緩緩鋪到平底鍋上。
“啤酒?”莊小晨對這個詞疑惑不解。
“嗯……就是洋人釀的一種麥酒,金黃色,還有氣泡。”
氣泡?麥酒?
“麥香加上酒香,以前小荀帶我在英國總會吃過一次。”陶杏云像是都要流出口水來了,將在紹興酒中的牛排翻了一面,方才的酒和肉混合的香氣再次溢出。
只是聽到那滋滋的肉聲,莊小晨都已經開始咽口水,什么啤酒啦麥香啦,早就無所謂了。
“他們大廚神神秘秘的,可是姐姐我一吃就明白了,那不是紹興酒,也不是葡萄酒,就是最開始用了啤酒。不僅有麥香,氣泡還能讓牛肉更鮮嫩。”陶杏云徹底陷入了回憶之中,但她手上并沒有停,已經將一塊黃油和上面粉,捏成了小巧精致的黃球,“可惜咱們牛排一餐只要一元,用不起啤酒……”
陶杏云滿面的遺憾,將小黃球在幾小撮香料和鹽中滾了又滾,看了看在蒸騰的紹興酒中色澤漸深的牛排,把小黃球擺了進去。
因為有面粉,小黃球不會像單獨的黃油那樣迅速融化,而是緩緩地變小,緩緩地讓味道散開。黃油神秘的香甜氣味一下充斥了整個后廚。
在莊小晨入神地看著小黃球縮小時,陶杏云已經切開半頭洋蔥,去尖去外層老皮,快刀將其切成小丁。洋蔥還沒來得及刺激到刀主人的眼睛,已經被切碎擺進了平底鍋中。
再多了洋蔥的味道,全部在平底鍋中翻滾著喂進了牛排肉里。
陶杏云再翻了一次牛排,待了片刻,把鍋抬起,用小鏟輕巧地一推,放到了廚臺上莊小晨早已準備好的盤子里。
喼汁,最重要的一步。陶杏云用舀酒一樣的竹筒,從喼汁壇子里舀出,倒在喼汁專用的小碟里。加上一對刀叉,一起送到了莊小晨面前。
莊小晨已然按捺不住,立刻去拿刀叉,卻被陶杏云輕輕止住。
“別急,算著自己從后廚端它到客人桌上的時間,時間到了再開動。”
莊小晨有些不解,只好靜候。這個時間,一個月來也算熟知于心。靜候之后,發現牛排真的有著微妙的變化。從剛出鍋時熱氣騰騰變得平靜,平靜之下,所有的香氣隨著肉汁溢出。
原來還有這樣一層的料理!
莊小晨拿起了刀叉,但還是又抬頭看了看陶杏云。陶杏云笑瞇瞇地向她點了點頭,莊小晨終于開動了。
實際上,莊小晨還不大用得慣刀叉,但一個月來看著會用的、不會用的客人,看多了自己也總結出些許方法。雙手的拇指和中指各捏住刀叉的柄,食指輕壓在背上,左手用叉子壓住牛排,右手用刀小心翼翼切了下去。
大概是火候和肉質都恰到好處,刀根本不需要太用力,就將牛排切開,肉汁比肉的表面要紅,卻又不是那種血腥的樣子。
莊小晨叉起這塊肉,蘸了蘸喼汁,送進了嘴里。
一股難以言表的厚重感頓時從肉中涌出。原來肉汁的味道如此飽滿豐富,不僅僅是吃到鮮嫩的牛肉那么簡單。
莊小晨沒有陶杏云那樣精準無誤的味覺,但僅此一瞬,她還是忍不住細細感受著。喂飽了黃油的香甜和絲絲香料以及洋蔥的味道,由喼汁匯總,進而全歸牛肉鮮美滋味所有。
“太好吃了。”莊小晨幾乎要流出眼淚,原來自己送上的煎牛排是如此美味。
陶杏云還是那樣笑瞇瞇的,說:“吃過咱們的羅蘭煎牛排,才能算得上是羅蘭的人。”
莊小晨不假思索,用力點頭。
“不過……”
不過?莊小晨剛開始再切開牛排。
“既然是自己人了,不妨你試試不蘸喼汁。”
莊小晨有點疑惑,將剛好切出的一塊直接送進嘴里。
味道還是那么美味呀!莊小晨正想這樣說,抬眼看見陶杏云認真的眼神,只好又用盡全力仔細品嘗。
真正靜下心來細細體會,一下察覺到了不同。入口時確實沒差別,但之后發現了方才幾乎察覺不到的紹興酒味和牛肉自身帶有的一丁點腥味。原來喼汁微酸微辣的味道,竟能蓋住這么多細微的不足。
眼看莊小晨發現了細微的奧秘,陶杏云不僅沒有覺得不爽,還一副滿足得很的樣子,說:“沒辦法呀,剛才也說了,人家用的是啤酒,咱們用不起。而且咱們用的牛也和人家的不一樣,要是用了英國牛,當然味道不同,可是咱們照樣也是用不起。所以呢,姐姐我試了幾次之后,才發現可以用喼汁彌補。”
“原來英國人不用喼汁?”
“也不是不用,而是不用在煎牛排上。這算是因地制宜物盡其用了吧。把煎牛排和喼汁配在一起,可是陶姐姐我的發明哦。”
太讓人自豪了!但好像用詞又不大對勁吧!
莊小晨不禁在心里驚呼,同時又切了一塊牛肉,蘸著喼汁大吃特吃起來。
啊,不對!榮耀感當然是爆棚的,可是現在不是自豪的時候啊!現在最大的問題不就是喼汁嗎?
這樣說來,喼汁豈不更是必不可少?方才送走丁松明他們時的不安突然間翻倍而襲。這個發明了煎牛排配喼汁的主廚,真的沒發覺現在危機臨頭了嗎?!
“哇!你們在偷吃呀。”
莊小晨陷入不安,突然被身后的聲音驚醒,立刻回頭去看,竟是老板林荀,假裝生氣地站在后廚門邊,向莊小晨手中的牛排看著。
“沒沒沒,老板……”莊小晨嚇得趕緊把刀叉全都放下。
而陶杏云卻一臉若無其事,說:“現在起,小晨也是自己人了。”
“小晨早就是自己人了。”
兩個人竟因為自己到底什么時候開始是自己人,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起來。她們是不是重點又錯了?莊小晨有些無奈,倒是趁老板和陶杏云辯論時,狼吞虎咽把牛排全都吃下,收拾了刀叉盤子等。
就在莊小晨迅速收拾好,打算悄悄逃離現場時,耳邊突然又是老板的聲音。
“小晨,我有點事要拜托你來著。”
莊小晨被嚇了一跳,轉頭發現林荀就趴在自己身后,呼吸在自己耳根,熱乎乎癢得要命。
她們倆怎么都有這種趴這么近說話嚇人的喜好!
正在心中不塊,手中卻硬邦邦被塞進了什么東西。幾枚銅板?
這幾枚銅板,早就被林荀攥得溫熱。莊小晨立刻偷眼看向陶杏云,陶杏云又在倒一碟喼汁準備吃。
莊小晨心中一沉,耳邊已經又是林荀低語,說:“去菜場的時候,幫我買一點年糕,突然特別想吃,偷偷地啊。”
原來她進后廚就是找機會要自己偷買零食啊,根本不是要抓什么偷吃現形!
不過,陶姐還管她吃零食?
但莊小晨此時只想快快離開,就捏著幾枚銅板,點頭給老板看。
剛要出后廚,卻又被林荀叫住。
“回來以后,來我房間一下,還有點事要拜托。”
和剛剛那個暗戳戳塞銅板過來的林荀完全不同,表情極為嚴肅一本正經。
女人太可怕了。莊小晨不知以后自己會不會變成這樣的女人。
所謂菜場,英美租界里僅有虹口一處的三角地菜場,算是比番菜館還要新鮮的新生事物。倒是因為不少洋人光顧,使得三角地菜場的菜農們日漸西化,番茄洋蔥之類越發常見。包括羅蘭在內的諸多四馬路番菜館,紛紛在三角地菜場采購菜品。
三角地菜場一般到了中午便會閉市,但像羅蘭這樣的番菜館,并不需要直接運菜回來,只需過去和菜農談好當天送到店里的菜品即可。煎牛排所用的牛肉,同樣也是在三角地菜場新開的屠宰場訂購,屠戶已經相熟,不必每次都費力挑選。因此,莊小晨日常去菜場,都不必趕早。
只不過,這次還要專跑菜場的副食區,給老板買年糕,多少需要趕趕時間。三角地菜場離羅蘭不算近,要穿過整條四馬路,到了黃浦灘再一路向蘇州河方向去,過了外白渡橋到虹口一邊才能到。莊小晨小跑著趕去,才算趕到。再到回程,已經時至正午。
正午的四馬路,漸漸醒來。街上充斥著小吃擔子的油煙味、妓館飄出的胭脂味、煙館的煙臭味、苦力的汗味、去三馬路的報人們的酸腐味。
莊小晨提著年糕,從熙攘人群中穿過,終于看到仍舊堆滿了買開水人的老虎灶,從他們身邊擠過去,一頭扎進興福里的小巷。
正看到一個女人,站在巷子正中,過于突兀,像個城門口的石犼一樣,死死盯著巷口人群。
就算距離尚遠看不清,莊小晨也能猜得出林荀的表情。看到自己回來的她,一定毫不掩飾地笑開了花,而且還要雙手合十,像洋人一樣在胸前輕輕擊掌了。
“總算回來了。再不回來,我要去通知巡捕房了。”林荀聲音很輕,滿面關切,但眼神早就出賣了她,偷偷瞥了好幾眼莊小晨手里拎的年糕,像是在數年糕的塊數。
“老板……”
莊小晨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在她心里,對羅蘭煎牛排的自豪已經消逝,重新縈繞于心的只有對面前危機的擔憂,而且似乎比起早晨更為真切。
“這孩子心可真重,怎么都快哭了似的。”林荀輕輕捏了捏莊小晨的臉,順手把年糕接了過去,“不用去我房間了,沒什么特別的事,只是想拜托你這幾天跑一跑江南制造局。”
語氣輕松得不像是在試圖解決危機。
“跑一跑?這幾天?”
想到那個滿是機械轟鳴、散不掉的蒸汽機煙塵味的地方,莊小晨臉上又多了幾分委屈。
“早晨的賭局你都知道的。”
莊小晨點點頭,突然又搖起頭來,說:“江南制造局……我?”
“我覺得沈君和葉勤都不太可能去得了吧。”林荀看上去挺認真。
莊小晨想了想,沈君和自己年齡相仿,在中西女塾上學,課余時間不在羅蘭上工,就一定會跑去徐匯藏書樓看書,或者是格致書院的博物展覽室,一頭扎進去就出不來。雖然比莊小晨早來羅蘭好幾個月,但沈君到現在對和陌生人說話還是懼怕得厲害。有一次看到她被迫去為客人點餐,嚇得一副大大圓圓眼鏡后面的臉都蒼白了。確實,要是讓她去江南制造局,萬萬不可。而葉勤……年齡差不太多,成熟穩重得多,但莊小晨從來沒看懂過她,永遠一副冷酷面孔,固若金湯、密不透風。讓她去江南制造局,就算她人長得漂亮,怕也會把那里的男人們都嚇跑了。更主要的是,除了在羅蘭上工的時間,就算老板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想要拜托她事情,終究不如直接找莊小晨來得方便直接。
店里只有這么幾個人,她倆確實無法勝任。
“對吧,只有你了,小晨。”林荀一定是看透了莊小晨的內心,“乖乖做我的小密探吧。”
“可是,”莊小晨心里一慌,搞不清是小鹿在撞還是全無信心,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嘀咕了一句,“我去了能做什么……”
“看看那幾個小子,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混到食堂看他們愛吃什么?”
“隨緣啦,食堂不食堂,看你喜歡。回來跟我說說都是什么樣的人就好。”
“偷偷地?”
“正大光明地。”
莊小晨皺起眉頭,全然不懂。
“放心吧,‘豬頭瞎品’是改定了。”
林荀說完,爽朗地笑著,把一提年糕塞進早就準備好的口袋里,回了羅蘭店內。
莊小晨跟在老板后面,也進了店。
嗯?又有客人?
才是中午,只做晚餐的羅蘭店內,罕見地又有人坐在餐桌前。
莊小晨急忙問了一聲“您好”,偷眼看了一下這位客人。是個生面孔,年齡不好判斷,但看腦后辮子的稀松程度,看得出到了守不住頭發的年歲。
他桌前擺著咖啡杯,回應了一下莊小晨的問好后,用手邊的餐巾布緩緩擦了擦嘴角,向里間方向說了一聲“那么在下先告辭了”。
“好吧,慢走。”已經進了里間的林荀應了一聲。
那位客人離開后,莊小晨滿臉的問號。聽語氣,該是番菜館的舊相識,卻是個生面孔。長得方頭方腦,不茍言笑,實在看不出是個怎樣的人。說話倒是有幾分體面,給人感覺不差,但自己不在,沈君又還沒來,他的咖啡是誰給倒上的……方才老板把他一人晾在店里,他也沒有什么怨言。想著,莊小晨莫名有些不太開心,鼓起了嘴,連老板都沒有理,直接回了自己在羅蘭借住的小房間里。
去江南制造局,雖然不明其意,但顯然是老板為解決危機做的計劃中的一環。不知是不是重要一環,一番琢磨下來,卻已經讓莊小晨興奮不已,有種“成為自己人”第一天的獎勵,危機也好擔憂也罷,不知不覺拋到了腦后。
明天一早才去江南制造局,此時的莊小晨已經忍不住,打開了自己放衣物的木箱。
離上工還有點時間,該為明天好好準備一下才是。況且箱子里一直放著一套衣服,現在終于有了穿它的機會。
這是上個月莊小晨拉著沈君和葉勤一起,在南市城隍廟那邊買的一套男裝。
去江南制造局那種地方,換穿男裝理所應當。莊小晨認真地跟自己說。
當時正好剛發了一個月的工資,又趕上兩個女孩的學校都放了春假,三人一起去逛了早已想去的城隍廟。
是自己最先提出,不如都買一身男裝,穿起來感覺帥帥的,特別有趣。沈君在大眼鏡后面偷偷同意,冷冷的葉勤也沒有反對,莊小晨立刻雀躍地拉著兩人去了街邊一家看上去還算不錯的裁縫鋪,把還沒在手里捏過半天的工資全都花了個精光,訂了自己心儀已久的西式男學堂學生裝。
買回來以后,這還是第一次穿,莊小晨有點興奮,也多少有些緊張。她累了半天把衣服穿好后,又拆開發髻,重新盤好塞進鴨舌軟帽里去。最終忐忑地用屋里唯一的小鏡子上下照了許久,生怕哪里穿得不對。
房間有一扇極為狹窄的窗,窗外的夕陽金光漸漸爬了進來。
又到了開工的時間。
莊小晨迅速換回了羅蘭的制服,出了房間。
剛出門,正碰見沈君。她也換好了制服,表情躲在圓圓的眼鏡后面,反倒顯得有些可愛。
不要平白無故跟沈君說話,就算已經是相處一個多月的人,也會把她嚇跑,這是莊小晨來羅蘭后總結出的經驗。但她深知,沈君是認可自己這個朋友的,從而用些肢體語言來互相鼓氣。
莊小晨雙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臉,一切準備就緒,率先進了餐廳大堂。
結果……一個討厭的身影,已然出現在最顯眼的桌旁。
“你們羅蘭的……哦哦,羅蘭的服務生,怎么比客人來得都晚。這就準備關張了嗎?”坐在那里的丁松明,語調帶著譏諷地說道。
“服務生”是林荀專為本店的沈君莊小晨發明的詞。這個稱呼莊小晨喜歡極了,但此時突然從丁松明的嘴中說出,實在讓她渾身煩躁。
這個討厭的家伙,簡直是陰魂不散。到底是遭了什么罪,竟然一天看到他兩次。莊小晨沒好氣地從柜臺拿過一本餐單,走到丁松明桌前,咬著嘴唇強忍厭惡,禮貌地把餐單放到了桌上。
結果,丁松明毫不領情,把餐單推回到莊小晨手邊,一臉惡心的笑容,說:“我還需要餐單不成?不用費心,一份‘羅蘭煎牛排’,finish(結束)。”
他真的是能把每個字都說得這么讓人厭惡……然而老板沒有交代過停止供應煎牛排,后廚確實還在準備今晚的日常份額。但明知羅蘭的危機困難,還要在當天晚上跑來點煎牛排,顯然就是成心找茬。
莊小晨瞪著眼睛,卻是沒轍。在丁松明得意揚揚的注視下,退去了后廚,交上點餐單。
此時端起熱氣騰騰的羅蘭煎牛排,莊小晨的感受與之前全然不同,那種油然而生的自豪感讓她心情更是百感交集。大概這真的是“成為自己人”的感覺了吧。
丁松明沒要前菜、湯品,單點主菜,但上了羅蘭煎牛排后,這家伙竟只是盯著配在牛排旁邊的一碟珍貴喼汁看了許久。眼看牛排都涼了,他也沒有動一下刀叉,態度簡直惡劣。
“我說。”
丁松明突然說話,作為服務生,莊小晨當然要立刻過來詢問情況。
“我說,喼汁是不是比以往少了兩分?”
莊小晨一時語塞,保持著微笑,強硬地問:“您用完了?”
丁松明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把刀叉交叉放到沒有動的牛排上。就算莊小晨只做了兩個月的服務生,也知道這表示用餐結束。
竟然用這種方式來浪費我們的喼汁,這個家伙簡直不可理喻。莊小晨把冷掉的煎牛排和一碟喼汁收走,心如刀割。
幸好接下來的客人一如往常,整晚除了丁松明以外,算是平靜度過。
唯有喼汁,又耗半壇,此時僅存一壇不滿。
3.阿姆斯特朗大炮
新的一天到來。
不用去菜場,莊小晨一大早就穿好了她的男學生制服,踏上了依舊睡眼惺忪而又清靜的四馬路。
江南制造局離四馬路相當遠,距離法租界以南的上海縣城還要有六里的路程。和方霆、丁松明過來的路線相同,莊小晨步行穿過整條四馬路,到了因為沉船事件仍舊一片狼藉的黃浦灘,找一艘私渡舢板,一路順黃浦江而上,就能從水路直達江南制造局。
莊小晨搭上舢板一路,真可謂是看盡上海興衰景致。從英美租界沿岸一棟棟高樓大廈,到法租界林蔭閑逸間的氣派洋房。租界河道異常繁忙,冒著黑煙的巨大蒸汽貨輪出出入入,拉著震人的汽笛。在巨輪舷邊翻起的巨浪上,舢板顛簸前進,漸進華界。華界岸邊頓時蕭瑟,沒有了大型的貨輪碼頭,零零星星有些沙船停靠。岸上則是雜亂破舊的棚戶,看上去都是勉強度日的人們。
繼續順流而上,棚戶漸漸稀松,或是田地,或干脆就是荒地無人打理,沒過多會兒,房屋驟然密集起來。房屋都是矮房,更凸顯出江邊岸上冒著滾滾黑煙的龐然大物,如同獨占一方的魔王。
所謂魔王,便是全國的希望——江南制造局了。江南制造局有自己的大型碼頭,現在則是空的,從江上遠遠望去,依稀看到碼頭邊幾間半開放式廠棚里,有著如同巨獸骨架一樣的船骨以及各種不明其意的機械。
舢板在黑煙籠罩下的市南城鎮隨意擠進一個野雞碼頭停靠。
莊小晨跳上岸,仰望一下高低錯落的烏黑煙囪,確定了方向,在雜亂無章狹窄泥濘的棚戶小巷間快步穿行,終于到了江南制造局的大門口。
之所以在江南制造局周圍又出現了一片棚戶式城鎮,是因為住在這里的人,多數都是直接被制造局雇用上工的,住在附近自然是最佳選擇。莊小晨來得尚早,還有不少工人在急匆匆趕進大門。
江南制造局的磚石大門,可能要比上海縣城的城門還氣派。莊小晨站在大門前,多少有些膽怯。大門內到底有多大,自己全無概念,有多少制造槍炮輪船的工廠,更是一無所知。而那一批學生,實際上并不完全屬于江南制造局,是把早些年的上海同文館并入局里,重新命名為廣方言館,專門培養朝廷需要的西方科技人才。所以,莊小晨猜這個廣方言館,會在幾百畝地的某個角落別院里吧。
更何況老板為什么要叫自己來這里,也是無法理解。疑問越多,莊小晨心里就越慌。
莊小晨正猶豫不決是不是要找個人問上一句,結果卻聽到一個比自己更猶豫不決的聲音。
“密、密斯……莊?”
太巧了吧!莊小晨回頭一看,果然是方霆——一切危機降臨的根源。
方霆還是穿著那身樸素無奇的長衫,手里一捆用一張《申報》紙包著的油條,熱氣騰騰,七八根的樣子,大概是給其他同學帶的早餐。
“是你呀。”莊小晨落落大方地說,結果剛剛回了這一句才突然想起自己穿著男學生制服,在背后卻還是被一眼認出,頓時臉一紅低下了頭。
方霆顯然想用西方禮儀,和莊小晨握手,但伸出手來才發現,手上全是從報紙滲過來的油,連報紙上的字都印在了手上,只得不好意思地把手縮回,又尷尬地想用油手撓頭,卻再一次剛剛伸出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莊小晨偷偷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油條,慌亂中多露出半截,上面也都滿滿被印上了當日新聞。這些學生真是要把新聞當飯吃才放心吧,不知道沈君她們會不會也是這樣,莊小晨想著想著不留神笑出了聲。
這一笑,方霆更是不知所措,愣是干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干脆將計就計,讓他帶自己去廣方言館就好了,老板也沒強調必須暗中觀察不是?
“你來得正好,帶我去你們館里看看可好?”
“我、我叫方霆……”
“知道啦,昨天你已經說過一次。”
他終于用油手撓頭了。
“密斯莊……”
“叫我小晨就好。”
“這……還是‘密斯莊’禮貌一些。”
真是死腦筋。
“密斯莊,昨天真的……實在不好意思。沒想到會把事情弄成這樣……”
“哼。”莊小晨想到就忍不住生氣,“不過,不能怪你,都是那個豬頭丁存心找茬。”
莊小晨差點把當天晚上丁松明又來羅蘭的事也說出來,但轉念一想,完全沒有跟這個方霆說的必要,又忍了回去。
隨即,又是一陣讓人無措的靜默,所幸制造局里的工廠都已開工,各廠房里的大型機械紛紛隆隆作響,沖淡了一點尷尬。
正如莊小晨所猜,廣方言館不在江南制造局的主廠區,位于西南角。一棟三層洋房,樓層皆有拱廊,頗為洋氣。雖說洋房不含什么院落,但洋房四周種了幾排玉蘭樹,自然獨立成院。正值玉蘭花開時節,層層疊疊的玉蘭花如同百十來只潔白小鳥站在枯木枝頭,映在廣方言館的紅墻和灰蒙蒙的天色中,頗有一種上海獨有的春意。
方霆他們九人的教室在洋房的二層,樓梯正對的位置。
推開教室門,莊小晨多少有些驚訝。原來教室是長成這個樣子的,除一面墻全是玻璃窗采光以外,另外三個方向的墻上全是黑板。幾個和方霆同樣不拘小節穿著寬松長衫的學生,正站在各自黑板前,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寫畫畫,做著莊小晨完全看不懂的演算。
大概都有些饑腸轆轆,幾個人聽見教室門打開,紛紛扭過頭來看等待多時的油條,結果看見方霆身邊身材嬌小穿著男學生裝的莊小晨,一時間全都愣住。
方霆立刻將油條塞給了幾個人,掩蓋自己慌張的情緒,同時顛三倒四地把莊小晨介紹了一下。
莊小晨一邊被介紹著,一邊仔細數了一下,加上方霆,果然一共九個人。當下倒是對預訂時的人數放心下來。
一個根本沒有去接油條的文質彬彬的人,聽了莊小晨的來歷,上前一步,伸出右手,行握手禮。
“在下賀冉,本班的班長,也是方霆同學的學長。歡迎來我們這個犄角旮旯的地方做客。”
這個人看起來沉穩得多。莊小晨欣然與他握手。
握著手,莊小晨撲哧一笑,說:“所以,他們都叫你好人學長咯?”
賀冉一同笑了起來,倒是大方。
“小晨姑娘是第一次來我們廣方言館?”
“是。”反倒是方霆搶先回答了賀冉。
“既然如此,”賀冉并不介意,只是向自己的學弟使了個眼色,“不妨今天我們休息一天,帶難得來一趟的小晨姑娘逛一逛咱們廣方言館吧。”
教室里除方霆以外的其余幾人一起歡呼起來。
不,其實我明天還會來的。莊小晨心里反駁著。
“其實,”莊小晨早就好奇起來,“能不能先講講你們在黑板上畫的都是什么?”
“彈道驗算。”賀冉自豪地說,忽然又把聲音壓得很低,“我們在研發改進阿姆斯特朗火炮。”
火炮之類,莊小晨確實聽不大懂,只是想起老板昨天說這些學生身上都有潤油和火藥的味道,或許就是這種感覺了。
然而只是須臾之間,賀冉又變得憂心忡忡,說:“不過,朝鮮的局勢越來越緊張。阿姆斯特朗火炮威力是足夠了,但射速太慢,真要和日本開戰,怕是……”
“怎么會?”其他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看上去還挺樂觀。
“所以李中堂才憂心忡忡,要派我們去德國學習克虜伯火炮。不過,這次去德國,恐怕學習幾個月后就要回國,直接入伍北洋水師,以備朝鮮戰局惡化,怕是那時候也才學到個皮毛而已。”賀冉說得不緊不慢,意不在與學弟們辯論。“哦,對了,小晨姑娘,”他像是說得入神才想起莊小晨一樣,把她叫到一面黑板前面,“我們九個人中,現在只有小方一個人,率先開始研究克虜伯火炮了。”
大概他們每人都有自己專屬的一塊黑板。這一面便是方霆的?
上面同樣圈圈線線,半是圖畫,半是寫著加減乘除之類看不懂的算式。
這個呆頭鵝還挺有本事。莊小晨看了一眼已經低下頭的方霆。
“小晨姐姐有沒有在上學?”
九人里最小的那位,方才自我介紹說了名字,叫肖敬。他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一雙大眼睛撲哧撲哧地眨著,透著天真和聰明。結果,開口就問了這么愣頭青的問題。大概也只能歸結為他太過單純了。
莊小晨咬了一下嘴唇,沒說出話來。
上學……她何曾不羨慕在中西女塾上學的沈君,就像生來就能有女校可讀一樣,自己倒是也上過學,但多是學些《女兒經》《列女傳》,枯燥無聊,只算是學會識字。幸好自己有個開明的哥哥,總偷偷教她些西學知識。但去年開始,父親催婚,還加上了一大堆傳宗接代是義務的歪道理。誰管得了那么多,她干脆直接離家來到上海,圖個清靜,只可惜斷了西學學習。所幸遇到了羅蘭的林荀,還有大家。
“我說,”賀冉不愧是眾人之首,很是懂得為人處世,見氣氛又變得尷尬,立刻岔開話題,“眼看就要到午飯時間,小晨姑娘可是番菜館的……”
“服務生。”莊小晨又恢復開朗的笑容,說出了自己最喜歡的詞。
“服務生,好詞!好詞啊!小晨姑娘是番菜館的服務生,咱們也可都是不甘示弱的角色,是不是也該展示一下咱們食堂的特色?”
食堂的特色?這又是什么鬼名堂?單聽賀冉的言辭,怕是會誤解為他在挑釁,但是賀冉獨有的親和力,反倒讓莊小晨覺得一定有什么特別之處,讓人不禁好奇。
只是見方霆面露難色,又不好多問,莊小晨心里打著鼓,一歪頭爽朗地說了一聲“好呀”。
廣方言館的食堂距離本館有點路途,遠離江南制造局的主廠區,獨立于制造局中,專供廣方言館人員用餐。
林荀老板沒說必須把客人們的食堂都考察到,但探查一下又不會損失什么,何況這九人,即便是方霆,莊小晨都能看出在暗自興奮著什么,她更加好奇起來。
由賀冉領頭,帶著一群人穿過玉蘭樹林,沿著黃浦江畔走了一陣,到了一間如同縮小版廠房車間的平頂舊房,這便是他們的食堂了。
因為食堂只是供應廣方言館,面積不大,只有十來張方桌。大門正對的盡頭,是打菜的窗口,窗口后面有多大的后廚,很難判斷,只能看到在窗口左側,有一排冒著蒸汽的柜子,看來是供自帶午餐的學生們熱飯的。
食堂里已經坐了些人,三三兩兩的學生,還有幾位教書先生。
他們見九人組帶著莊小晨進來,全都意識到大概要發生什么。或許這是什么特定節目,有些人興奮起來,也有些人,比如食堂的大廚,如臨大敵一般盯著門口。幾位教書先生樣子的人,互相交頭接耳一番,唯有一位面相圓潤穿著考究的先生有些不明緣故,問了問身邊的人。身邊人畢恭畢敬說了幾句,那位圓潤先生開懷笑起,貌似也甚是期待。多年以后,莊小晨才意識到這位面相圓潤的先生,便是剛剛從歐洲考察歸國主持自主研發制造戰艦的徐建寅。此時,她還一無所知。
率先雀躍起來的是年齡最小的肖敬。他突然跳到櫥窗前,面向所有在座用餐的人,天真活潑地大聲唱道:“玉蘭九君子駕到。”
啥玩意兒?莊小晨皺著眉頭笑出了聲。
被這么一吆喝,窗口后面的大廚不情不愿地出來,嘴里嘀咕著“怎么突然又搞這一出,徐大人可在呢”,卻還是推出了一輛小車,小車上擺著各式餐具。
九個人訓練有素地迅速瓜分了小車上的餐具,又不知從哪弄出來線繩和架子,把長短不一的刀叉穿了一串架成了一排編鐘。方霆到了刀叉編鐘前,賀冉拿起一口湯鍋,肖敬蹦蹦跳跳跑到一邊,點燃一盞蠟燭,又用一面鏡子反射燭光到櫥窗前的八位同學身上,嘴里嘟嘟嘟有節奏地哼著,把光線上下左右一通亂晃,像是為了炒熱整場氣氛。隨后把鏡子放下,又跑回到八人身邊。
賀冉率先開始,手指輕巧地在湯鍋背面擊打,節奏鮮明,抑揚頓挫,竟是超乎想象的好聽。隨后,其余幾人也開始敲敲打打自己的“樂器”。
原來是餐具樂隊嘛。莊小晨跟著節拍,輕輕拍手。
可是就在莊小晨以為看透他們的表演時,賀冉忽然節拍強烈地帶著唱腔說起話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問起話來。
“今天吃什么?”
音樂停頓片刻,方霆以及其他幾個立刻如同連珠炮一般接話:
“維他命。”
“甲。”
“乙。”
“丙。”
“丁。”
“氧化氫。”
“什么?”
“就是水啊。”
什么啊?莊小晨又想笑,又覺得好像有點尷尬。
“同學,一起來。”
被叫的同學向后縮了縮,但賀冉不會放過他,立刻再次唱腔發問:“今天吃什么?”
同學條件反射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餐盒,說:“青……哦,纖維素。”
賀冉叮叮咚咚輕巧地敲了幾下鍋底,表示認可了他的回答。
接下來,發問者換成肖敬。
他一躍到樂隊前面,大聲向用餐眾人問:“今天吃不上什么?”
問完做出傾聽的動作。結果眾人都沒有回答,只有那位徐大人無聲地笑得開心,等待后續。
顯然每次都不會有人應答,肖敬又轉身問樂隊:“今天又吃不上什么?”
樂隊眾人用哀聲齊聲唱道:“脂肪卡路里。”
脂肪知道是什么,可是卡路里又是什么?雖然詞很奇怪,但姑且猜出個大概。
“脂肪卡路里”一旦唱出,便開始不斷重復唱起,大概唱了七八遍,漸入高潮,也逼近尾聲。莊小晨估摸了一下時間,沒準已經鬧了半個小時。
且不論這個什么玉蘭九君子的節目是不是有點太傻,但他們能有這么默契且肯一起犯傻的伙伴,著實讓人羨慕。
結束了,就連那位徐大人都為幾個人鼓了掌,卻也沒多做什么表示,和幾位同僚起身離席。同時,屬于他們九人,以及特意為莊小晨加上的飯菜送了上來。
“一菜一湯,有點……不好意思。”方霆坐到莊小晨旁邊,擦著額頭上的汗,倒是沒有了最初的生硬。
“挺好的。”
一菜只是醬菜,一湯更像是有一絲油水的清水。
沒想到廣方言館的飯菜竟能清貧到如此地步。不過,既然從大廚到學生,還有教書先生都能接受他們九人的隨性胡鬧,看來沒有肉吃,并不是食堂的問題,而是全廣方言館的無奈了。
把醬菜夾到米粒上,翻了兩下,讓米粒漬到些醬汁,顯得油亮晶瑩些。連米帶醬菜一起夾起,送進嘴里。不得不說,醬菜酸咸中有點甜味,口感清脆,配著米飯算是不錯。大廚多少還是盡力在最貧瘠的食材上,讓這幫希望之才吃出些滋味。
莊小晨默默咽下一口廣方言館的清苦。
“是不是有點傻……”方霆竟主動說話。
“沒有,挺長知識的。”莊小晨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別擔心,我們只是在自家食堂才敢這么自娛自樂一下,不會跑到你們羅蘭鬧的。”
那天大概不需要你們,就已經足夠鬧了。
飯后,九個人在莊小晨前前后后,帶著她把廣方言館的三層洋房逛了個遍。翻譯館、印書館、試驗館、講學館,樣樣都有。待到莊小晨由他們送出江南制造局,登了回程的舢板,她都覺得一天之行,收獲頗豐。
雖然依舊搞不清自己的這些收獲到底對羅蘭能起到什么樣的幫助。
4.解決麻煩是老板的擔當
回到四馬路的羅蘭,已是傍晚。
在門口,莊小晨正碰見急匆匆從學校趕來的沈君。
離開始營業尚有一段時間,莊小晨本想拉住這個將業余時間全投入到鼓搗機械中的古怪少女,跟她聊上兩句在江南制造局的見聞,大炮啦圖紙啦算式啦之類,順便攛掇她也趕緊試試早就買好的男裝。結果和沈君正面相視的片刻,莊小晨就意識到好像哪里不大對勁。
就算戴著大大的眼鏡,把沈君的小臉遮擋住了將近一半,還是能一眼看出沈君滿臉的焦急和不安。
“怎么了?發生什么了?”莊小晨一下嚴肅起來,微微皺眉,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可是沈君的性格,越是被逼得緊,她就越說不出話來。
莊小晨急得不知所措。
沈君快要哭了出來,只是塞了兩張報紙到莊小晨手里。
莊小晨立刻打開報紙來看。
是當日的《申報》,并不全,僅是一頁廣告和一頁副刊。
廣告亂七八糟全是見怪不怪的藥物宣傳,只是夾在其中的一則廣告,由于看到了“羅蘭番菜館”五個字而異常顯眼。莊小晨立刻細看,竟是把羅蘭和丁松明的賭局廣而告之,言辭簡練,僅說了時間地點,并表示希望讀者諸君前去觀看。
“這一定是丁松明干的好事!”莊小晨鼓著嘴說。
但沈君示意她,看看另一張報紙。
莊小晨翻過去一看,立刻明白了事態遠超自己想象。
報紙當面赫然“聰明小品特別篇”七個大字,又瞅了一眼左上角,竟是《笑言》和申報館聯合出版。
丁松明是使了什么手段,竟抱上了申報館的大腿!
莊小晨沒好氣地開始看這單頁的特別版,結果是越看越氣。
文章開篇就說到,本特別篇專做“上海番菜怪現狀”,語氣極為輕佻,態度諷刺兼不屑。而怪現狀第一個,就是拿林荀的羅蘭番菜館開刀。
有惡評倒不是不可以,然而丁松明的文章不是惡評而是明顯的惡意。而惡意,果然是拿當下羅蘭的痛點“喼汁”做文章。
這個痛點要不是昨天不慎暴露,那個該死的丁松明還一無所知。莊小晨一想到此,立刻就遷怒到了方霆身上,要不是他帶著丁松明來,也不會讓豬頭丁有可乘之機。一時間,從卡路里直墜回最頭疼的現實。
丁松明在“喼汁”上大發議論起來。而議論的起始,竟是寫到昨天晚上的那頓沒吃一口的晚餐。文章里寫到經筆者觀察發現,自從黃浦江沉船事件之后,幾天來羅蘭提供的喼汁量日漸減少。
簡直一派胡言!原來豬頭丁昨晚又來一次的目的是這個。
接下來,文章里竟還給羅蘭算起賬來。如果羅蘭此時緊急發電報給東印度公司補訂一批喼汁,那也不可能來得及接上現在的消耗。筆者查過所有貨輪班次,最近一艘從印度開來的輪船,也要七天后才能啟航。從孟買到上海,需要五天時間,也就是說至少十二天以后,緊急訂購的喼汁才能到貨。羅蘭番菜館每個月都要訂喼汁的貨,顯然是沒有超過月用量的庫存,十二天將近半個月的時間,按照羅蘭的正常消耗,庫存絕對早已耗盡。想要堅持下來,只有偷工減料這一條路。
說到“偷工減料”,正是當今上海番菜館的怪現狀之一。從洋人那里學來的西菜,減點這個,少點那個,搖身一變成了番菜。如果仔細想來豈不可笑。
當然,也許會有人說,做生意何必這么死板?林老板總可以向其他番菜館借來些喼汁應急。但“借”可不簡單,正如前面所說,羅蘭最快需要再等十二天才能有喼汁可用,這期間以羅蘭的消耗量計算,至少需要借七壇喼汁才行。放眼望來,全上海只有羅蘭一家在消耗大量喼汁,不會有哪家喼汁庫存比羅蘭更多。再言之,沉船事件,受影響的亦不止羅蘭一家,多少家訂購的喼汁都一同沉入黃浦江,現在哪里能借得來。
或許林老板會說,我們可以暫時不供應羅蘭煎牛排。這樣的做法最為明智,羅蘭煎牛排沒了正宗英國喼汁,就等于沒了靈魂,干脆不供應才是。然而,一家番菜館沒有了招牌菜,不如趁早關張。說到關張,羅蘭番菜館的大小姐老板還選了最為不明智的選項,竟還和筆者打起賭來,頗有種自暴自棄的失心瘋感。
隨后,文章中把賭約和特加上的限制統統寫出。最后,還恬不知恥地寫道,一周以后我們拭目以待,正所謂世上沒有免費的晚餐,若一定要說有,只在羅蘭。
什么東西!看到落筆處,莊小晨已經氣得頭頂冒煙。全篇看下來,簡直是手里捏著羅蘭的痛點為自己和申報館搭上關系作敲門磚。而且竟還在羅蘭是女人當老板,全店都是女人這個點上夾槍帶棒地諷刺非議了半天。“竟讓女人出頭,可謂番菜界之恥”這種話都能寫得出來,更是讓莊小晨異常生氣。
“他怎么沒把改名‘豬頭瞎品’的賭注寫上!通篇都是一面之詞!”莊小晨手里攥著報紙,生氣地說著。實際上她也沒什么底氣,虛張聲勢罷了。
宣泄片刻之后,莊小晨和沈君一下都陷入情緒低谷,喼汁的問題,除了偷工減料一條是空口白話,丁松明所言確實正中要害。
兩人大概想到一起,早就沒了方才的銳氣,垂頭喪氣進了店里。
店還沒開始營業,結果一眼就看到了老板和一位老人坐在桌前,說著什么。
“哦?你們倆都來啦?”林荀看了一眼打開的店門,一點緊張情緒都沒有。
大概老板還沒看到丁松明的文章。
“快去換了制服,難得董老來訪,咱們得像點樣子。”
董老?原來這位穿著西裝紳士樣子的老人,就是董存仁。莊小晨有點沒精打采,點了點頭,說了聲“是”。沈君一如往常,不吭聲,只是跟在莊小晨身后,一溜煙鉆進里間。
“這倆孩子,真是。”林荀笑嘻嘻地跟董存仁說。
“林老板,您還笑得出來……”老紳士一臉愁容,“那個丁松明的文章你也看了,明擺著是要顛覆我們全上海的番菜館。”
“那個豬頭哪有這個本事。”林荀語調輕松。
“林大小姐,事到如今你就別再擺玩世不恭的姿態了。丁松明已經來找過老夫了。老夫真是一覺醒來,莫名就被架到了刀刃上。”
“董老,看您說笑的。老狐貍如您,還怕起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來?竟是親臨本店,讓我受寵若驚。”
“我的大小姐啊,你就別再只圖一時口舌之快了。”
“您就放心吧,到時候盡情來品嘗我店佳肴就好。”
“丁松明肯定還會找其他裁判,到時老夫可不會徇私。”董存仁一臉嚴肅。
“您還真是不折不扣只會自保的老狐貍。”林荀卻突然笑得意味深長,頗有些嫵媚動人。
待到莊小晨、沈君都換好制服回到餐廳,董存仁已經離開,只有林荀一人,還坐在方才的位置,悠然自得地喝著午后咖啡。
情緒緊繃,莊小晨整晚時刻警惕著丁松明再來找茬。如果丁松明來了,她想好了一萬句把他罵走的話。結果這一晚卻平靜得如同無事發生。不僅丁松明沒有出現,客人不多不少亦如往常。而且莊小晨特意注意了一下,客人們沒有一桌在意過喼汁用量。
看來丁松明的小動作根本沒人買賬。
一晚過去,莊小晨緊繃的情緒多少放松了些,也當無事發生過一樣,又是一早就換好了男學生制服,坐了舢板去江南制造局。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莊小晨直接去了廣方言館。沒有跑腿去買油條的方霆看到莊小晨,自是一愣,隨后倒是自然許多。和賀冉打了招呼,獨自帶她轉轉制造局。
太陽西斜,一天轉瞬又過。可到莊小晨趕回羅蘭時,才意識到自己低估了事態的發展。
還沒到營業時間,結果別說羅蘭店前,整個興福里外面,全都站滿了人。人群甚至把巷口老虎灶的常客們擠得無從下腳去買開水了,氣得老虎灶老板抱怨得喋喋不休。
這樣的陣勢,莊小晨第一次見。正在她猶豫要不要從人群縫間擠進去時,自己反倒被人群最外圍的人給認了出來。
那人看到嘀咕了一句“這不是羅蘭的小侍女嗎”,聲音不大卻瞬間傳開。一層層人轉頭過來,如同撲食一般撲向莊小晨。
這些人要么長衫要么西裝,看起來都是斯文人,此時簡直如同一群餓狼。
嚇得莊小晨僵在原地。
幸好她馬上發現其實人群另一處也有相似的騷動。她跳著腳看到,是瘦瘦高高的葉勤單手護著縮成一團的沈君,另一只手已經擺出一個駭人的架勢,又收了手,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莊小晨像個能獨當一面的女強人一樣,沒打算退縮半步,正醞釀著大聲喝開這些莫名聚來的人,葉勤率先發現了自己。葉勤見到莊小晨,動作果斷地單手摟住沈君,未發一言,只是用能殺人一樣的目光,就在人群中劃開一條通路,直奔向莊小晨身邊。
多虧葉勤,女孩們才安然鉆回羅蘭店內,趕緊又將店門關緊。
“這些人都瘋了嗎!”莊小晨憤憤不平地說。
葉勤依舊冷冷地一言不發,見伙伴都安然,便檢查起自己的衣服有沒有被撕扯出口子。
同樣是被救的那個,恢復了元氣的莊小晨,此時輕輕摟住了還在顫抖的沈君,像是一對落難姐妹。隨后才發現林荀和陶杏云都趴在一扇窗后面,往外看著。陶杏云不尋常地表現出緊張情緒,皺著眉趴在窗后目不轉睛盯著外面動態,手邊還是放了一碟喼汁,手指蘸著,越吃越快。
這可怎么辦,甚至連到底因為什么都搞不清楚。莊小晨越想心中越感不安。
林荀又往外觀察了一會兒,終于回頭面向了女孩們,走到她們身邊,一個一個摸了摸頭。
莊小晨抬起頭,還是忍不住問了到底怎么回事,雖然她覺得老板也未必知道。
出乎意料的是,林荀無奈地聳聳肩,倒是解答了她的疑問。
“都是報館的人,一個個追在話題后面,就是撬也要從你們嘴里弄出點獨家的消息。”
“怎么會這樣……”
“還不是豬頭丁的文章害的,抱上申報館,效果果然卓越。這幫二流洋場才子,整天只會追在《申報》屁股后面瞎跑。”林荀言語間只有不屑。
“該死的家伙……”莊小晨皺著眉咬牙切齒。
“沒事沒事,別怕。麻煩就得由老板我去打發。”
夕陽透過窗子照進來,映著林荀推開店門的背影,儼然是即將英勇就義的英雄。莊小晨不由得都有些被感動到了。
店門打開,外面的人群見正主出面,更是蜂擁而至,要不是林荀在關鍵時刻有著異乎尋常的氣場,能鎮得住場,怕是要連人一起被推回到羅蘭店內了。
驟然間,外面大呼小叫,問什么的都有。擠不到前面的,就在后排拉扯著前面人的辮子,跳著腳想引起林荀的注意,喊叫得聲嘶力竭。
倒是林荀處亂不驚,完全沒被混亂帶偏,只是用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反復強調著兩點:
其一,數日后廣方言館九名學生的包場,確有其事。
其二,賭局是廣方言館學生在現場親自認可,并無本店強加之嫌。
不是每個人都察覺出了林荀的技巧,但混在這些二流才子之中的,終究也有些頭腦機靈的。在亂糟糟的提問之后,不得不欽佩林荀的回應技巧。她一方面把眾人最關心的賭局,提到最顯眼的位置,表示確認,讓眾人因為得到了確切解答而有意無意地放松了心態。同時用第二條將眾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賭局的“合法性”上。這樣一來,就算她對“喼汁短缺危機”不予確切回應,也沒有什么人再會關注。特別是她恰到好處地提到,這次賭局還邀請了番菜聯合會會長董存仁董老先生作為裁判。話音方落,又是引起一片番菜界內行的嘩然,多少人的注意點統統被牽著轉移,誤以為抓到了真正的大新聞。董老先生可謂華人番菜界的泰斗人物,雖是沒有自己的館子,但其地位不可動搖。竟能請得動他,眾人只會認為這是林荀林大小姐的面子,和那個小報專欄撰稿人丁松明并無關系。
或許機靈些的二流才子們看到了這點,但林荀已經不給他們任何機會,她的一顰一笑都能牽著這群人走了。此時要是再發出不同聲音,只能被帶動起來的人哄散。
“所謂賭局,也是一場游戲。咱們上海的華人,少的就是這種游戲的心態。別再緊繃著神經,每天只想些蠅營狗茍之事,屆時不妨諸位都來小店,看看我們師夷長技以制夷的番菜,是否已經強于洋人。”
一錘定音,將番菜抬到了洋務興國的高度。再言賭局勝負,不只是不解風情的問題了。
林荀力度拿捏得很到位,沒有讓自己的講話發展成愛國演說,戛然而止。店門口的報人們,也都相當滿足,一方面獲得了不少信息,回去以后足夠脫離“聰明小品”再做文章,另一方面,即使林荀沒有發出正式的邀請函,但眾目睽睽之下,既然這么說了,就等于發給了所有人一張口頭入場券。這些報人,最擅長的就是將口說無憑變成白紙黑字。人人都覺得是滿載而歸,逐漸散了場。
店門口終于漸漸安靜下來,只有老虎灶的老板,還在大聲抱怨著羅蘭影響了自己的生意,但見無人理睬,又悄悄退回到自家店里。
羅蘭店內,趴在窗口往外看的幾個女孩,看到人群散去,都紛紛長舒一口氣。陶杏云早就又把手邊的一碟喼汁吃光,這次大概是她吃得最心驚肉跳的一次,白色瓷碟竟是吃得干干凈凈,一點喼汁的痕跡都不剩。拿著喼汁小碟,陶杏云回了后廚。葉勤和沈君紛紛去了里間,松了口氣后,是要準備晚餐了。
門前清靜下來,緊張氣氛確實緩解。然而,莊小晨還是有著些許擔憂,老板說得再漂亮,不過是解決了燃眉之急,救火僅救了眼前,日后的危機,依舊虎視眈眈。且不說三天后的賭局,即便是一會兒開店,僅剩半壇不到的喼汁,已然岌岌可危。
大概林荀也有同樣的擔憂吧。
要不然,她為什么站在店門外,遲遲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