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之事,轉個彎,可能就是另外一條完全不同的寬闊坦途。
說來好笑,上輩子那把鐘意逼到不得不賣身救母的窘迫境遇,那曾經以為苦到極致、難到極致,熬不過咽不下的“無可奈何”、“非它不可”,如今回過頭來再看,卻是簡單幼稚得讓人發笑。
當初鐘意覺得:母親重病在身,藥貴人窮,家徒四壁,除了赤條條的一條命,再無一物。若是自己再忸忸怩怩,拘泥于那起子莫須有的自尊,不愿賣身給趙府,母親的藥又該從何取?母親的病又能怎么辦?
她們孤兒寡母相依為命的這么些年,家中一直是沒有“父親”這一人的。
后來年紀漸長,鐘意也從母親日常的打罵里隱約拼湊出了個大概的真相:鐘母也曾是公府閨秀,大家千金,只是為一窮酸書生的花言巧語所蒙蔽,為了鐘父與家中決裂,枉顧父母之命與其私奔。
被逐出家門后,更是毅然決然地跟隨鐘父離開了洛陽繁華地,蝸居晉陽小城,在誕下鐘意后,又慘遭那薄情人的拋棄。
鐘意想,這么些年,母親的心里必是極苦的吧。
也無怪乎從小到大,母親對自己歷來嚴苛,動輒得咎,從無半分好聲氣。
——母親心里,終究還是恨的吧。
這份恨,又無可奈何的,延續到了鐘意這個過往一切的“見證物”上。
但是再如何,也是母親辛辛苦苦生下她、養活她。在母親的性命面前,鐘意心里那份自尊,便顯得分外淺薄庸俗了。
是而,上輩子的鐘意便義無反顧地入了趙府,拿著自己的賣身銀子給母親買了能買到的最貴的藥,換了她能給的最好的條件。
可即便如此,鐘母殘疴纏身,病入膏肓,也不過也勉強茍延殘喘了小半年,便撒手而去了。
自然,晉陽這樣的小城,就算城中最好的藥,又能好到哪去呢?
這一世,鐘意深思熟慮后,拒絕了在趙府的賣身契上簽字畫押。
她心知就算拿了趙府的銀子,于母親而言,也不過是飲鴆止渴,但由此毀去的,卻可能是自己的一輩子。
——鐘意是無論如何也不想再與趙府大院里的人打交道了。
好在鐘意上輩子在趙家也不算是全無所獲,憑著曾跟在趙府繡娘身后精修精學的女工繡藝,鐘意險險維持住了母親的藥錢開支。
然后在半個月后,等到了承恩侯府來接人的馬車。
這是上輩子從未有過的事。
也是直到那時,鐘意才知:母親口中的所逃離的“公府”,不是別家,正是曾經顯赫一時、大名鼎鼎的承恩公府。
先帝摯愛駱貴妃與當今駱太后的娘家。
就是在晉陽這樣的偏僻小城里,說到洛陽那個駱家,眾人也能說得頭頭是道,津津樂也。
——時人皆知,先帝與元后傅氏不睦,傅氏以其長公主與長寧侯之女的顯赫出身嫁入當時的東宮為正室,卻與先帝感情淡薄。
先帝登基后,更是屢屢疏遠傅家,在朝堂上不斷削弱長寧侯府的兵權,冷淡中宮,元后雙十年華而殤,時人都道,那是悒郁而終的。
而駱貴妃與傅元后的生平際遇,卻是完完全全地反了過來。
駱氏出身平平,她未入宮前,駱家最大的官,不過是一個祖上襲下來的從四品指揮使,但等駱氏入宮后,她成了先帝“弱水千三,獨取一瓢”的那一瓢,駱家由此列土封侯,其父加封為承恩公,其兄入職戶部,管天下糧倉,其姊破格入宮……一時“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這樣的人家,鐘意從沒想過能與自己扯上什么干系。
但無論如何,承恩侯夫人林氏的到來,除卻帶了一些令鐘意微感不適的挑剔眼神外,也確確實實是解了鐘意當時最大的難題:鐘母的病。
似乎是瞬息之間,曾經的千難萬險、滅頂之災,轉眼便成了一道不足為慮、輕而易舉便可跨過的小火盆。
人生際遇,峰回路轉,莫過如此。
在承恩侯夫人那樣的人眼里,足以壓垮鐘意母女的藥錢,不過是隨手可擲,連瞧都懶得多瞧第二眼。
鐘意想,這也是自然的,這世上的人和人之間,本就是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
但鐘意知道,天下無送上門的便宜。承恩侯夫人既有所予,必然亦有所求。
——這是鐘意曾經用自己的一條命,在趙府大夫人手里悟出來的道理。
說來可笑,那樣簡單,卻讓鐘意吃了那么多的苦才看透。
大約是世人心底,總自然而然地有那么一種天真而熱烈的僥幸吧。
有人稱之為樂觀,有人道之為不甘……說來說去,在鐘意看來,都是痛得還不夠深罷了。
畢竟,她前世那短暫而乏味的一生里,得到的從不多,但無論對什么生出不切實際的期待、受過不配其位的“便宜”,最后的最后,必然會以一種格外慘烈的痛楚來結束。
一步一步,輾轉淪陷,最終死無葬身之地。
在鐘意看來,世上的人和物于她,大概都可以貼上兩個選項:要與不要。
對于那些看著便蠢蠢欲動的金貴物,選擇“不要”,固然會遺憾不舍個一時片刻,但日出日落,朝夕之間,總還是能釋懷的。
總比“要”了之后,拼死拼活卻護不住,再反被人推一把,摔得個粉身碎骨的好。
——就像她一針一線繡下的護具、縮衣短食積攢下月例銀子換來的文房四寶……最終的歸宿,都是一地破爛罷了。
“姨娘又何必如此呢,”那少年郎長得已經比她還高了,黃昏的日光灑下來,落在少年青俊的眉眼上,微微皺起的眉,讓鐘意很想伸手去撫平,但她知道,那又是不合規矩的。
“我又何時短過這些東西,姨娘還是留著自己花用吧……再者,讓母親知道,怕是又要不高興了?!?br />
鐘意想,自己當時的表情必然是很不好的,因為對面那少年郎盯著自己的臉,面色也肉眼可見地難看了起來。
——可那并不是鐘意的本意,她本是想笑著應聲諾,答一句“大少爺說的是”之類的,只是話到喉嚨口,卻好像又突然忘了怎么去發聲了,最后的最后,也不過訥訥地“嗯”了一聲。
鐘意自己都能想象得出那少年眼中的自己:木訥,無趣,畏畏縮縮小家子氣,上不得臺面。
鐘意想,這世上很多東西是自己不該去奢求的:她生而無父,生母不喜,親緣淡薄,竭力想挽住血親,但卻連賣了自己都救不回生母,到得趙府,貪戀于大夫人給予的那點似真亦假的溫情,義無反顧地做了為主獻身的“忠仆”,及至后來,連想親近自己的孩子一點,都求不得門可入。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強求那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父母親情、主仆恩情、舐犢之情……沒有一個,是真的需要她的。
不去要,不去求,不去貪……自然就不會痛。
不過這一回,承恩侯夫人給出的選項,卻只有一個。
從對方輕蔑而勉強滿意的眼睛里,鐘意自然悟得出來,那里面明晃晃的“輪不到你拒絕”六個大字。
于是,在承恩侯夫人林氏意思意思地拉了拉鐘意的衣袖,拿著帕子掩了掩眼角,親親熱熱地喊出那句“外甥女”時,鐘意當即識相乖巧地跪于她腳下,甜甜地喚道:“阿意見過舅母?!?br />
承恩侯夫人林氏滿意地收起了帕子,帶著鐘意乘馬車北歸洛陽,如此,一住便是兩年。
而在這兩年里,鐘意也學會了對自己母親的存在守口如瓶,避而不談。
畢竟,在她唯一一次鼓起勇氣想開口問問承恩侯夫人林氏為何只有自己住在府里、母親卻被別居安置在他地前,鐘意就是那么“巧而又巧”地撞破了林氏院子里的婢女聚在一起說小話。
——“看如今的表姑娘長得如此標致,真不知道當年侯府里的那位小姐該是何等的美人呢?當年怎么就沒一道入了宮去?”鐘意聽得出,這是林氏身邊那個名喚“小葛”的丫鬟,這丫鬟聲音里自帶著三分喜氣,很好辨認。
——“小姐?”伴著幾聲噗嗤噗嗤的譏笑,林氏院子里的大丫鬟紅玉開了口,捂住半邊嘴巴嘲諷道,“你當那宮里是咱們老公爺的屋子,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領?。磕撬闶悄拈T子的正經小姐,沒看在咱們夫人跟前連個座兒都不給她擺的么?不過是咱們老公爺當年在外面風流快活時留下的一個外室女罷了,連族譜都沒上呢。”
——“咦!我看表姑娘那般安分守己,真看不出竟是……”這是驚訝的小葛。
——“看不出什么?我看你這妮子也就瞧得出人家多漂亮多漂亮了,”紅玉伸手捏了小葛的臉蛋一把,呵呵笑道,“不妨攤開告訴你,你當那是什么金貴人,真金貴的,會淪落到外面等著咱們夫人領回來?”
“實話說了,咱們老公爺那貪花好色的性子,你也不是沒見過,說來你年紀小,進府時咱們貴妃娘娘已經薨逝了,老公爺收斂多了,要往前早兩年,豁,才是什么臟的爛的都往床上領呢。如今這位表姑娘的母親,就是當時老公爺養在外面的一個外室生的?!?br />
“那外室實在太上不得臺面,府里就一直當沒這么個人,后來老公爺去了,又去的,不那么光彩,葬儀都辦得匆匆草草,然后緊跟著又是府里降等承爵的大事,整座府里沒一個想著去處理老公爺的煙花賬的,那邊估計是等來等去等不著銀子,眼看著在洛陽過不下去,便匆匆倒賣了首飾回老家了,倒是讓夫人一頓好找……”
鐘意便知道,就連母親都撒了謊,她也本不是什么大家閨秀,公府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