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農場里,每回出完了斗爭差,陳清揚還要求敦偉大友誼。那時總是在桌子上。我寫交代材料也在那張桌子上,高度十分合適。她在那張桌上像考拉那樣,快感如潮,經常禁不住喊出來。那時黑著燈,看不見她的模樣。我們的后窗總是開著的,窗后是一個很陡的坡。但是總有人來探頭探腦,那些腦袋露在窗臺上好像樹枝上的寒鴉。我那張桌子上老放著一些山梨,硬得人牙咬不動,只有豬能吃。有時她拿一個從我肩上扔出去,百發百中,中彈的從陡坡上滾下去。這種事我不那么受用,最后射出的精液都冷冰冰,不瞞你說,我怕打死人,像這樣的事倒可以寫進交代材料,可是我怕人家看出我在受審查期間繼續犯錯誤,給我罪加一等。
十
后來我們在飯店里重溫偉大友誼,談到各種事情。談到了當年的各種可能性,談到了我寫的交代材料,還談到了我的小和尚。那東西一聽別人談到它,就激昂起來,蠢動個不停。因此我總結道,那時人家要把我們錘掉,但是沒有錘動。我到今天還強硬如初。為了偉大友誼,我還能光著屁股上街跑三圈。我這個人,一向不大知道要臉。不管怎么說,那是我的黃金時代。雖然我被人當成流氓。我認識那里好多人,包括趕馬幫的流浪漢,山上的老景頗等等。提起會修表的王二,大家都知道。我和他們在火邊喝那種兩毛錢一斤的酒,能喝很多。我在他們那里大受歡迎。
除了這些人,豬場里的豬也喜歡我,因為我喂豬時,豬食里的糠比平時多三倍。然后就和司務長吵架,我說,我們豬總得吃飽吧。我身上帶有很多偉大友誼,要送給一切人。因為他們都不要,所以都發泄在陳清揚身上了。
我和陳清揚在飯店里敦偉大友誼,是娛樂性的。中間退出來一次,只見小和尚上血跡斑斑。她說,年紀大了,里面有點薄,你別那么使勁。她還說,在南方待久了,到了北方手就裂。而蛤咧油的質量下降,抹在手上一點用都不管。說完了這些話,她拿出一小瓶甘油來,抹在小和尚上面。然后正著敦,說話方便。我就像一根待解的木料,躺在她分開的雙腿中間。
陳清揚臉上有很多淺淺的皺紋,在燈光下好像一條條金線。我吻她的嘴,她沒反對。這就是說,她的嘴唇很柔軟,而且分開了。以前她不讓我吻她嘴唇,讓我吻她下巴和脖子界的地方。她說,這樣刺激性欲。然后繼續談到過去的事。
陳清揚說,那也是她的黃金時代。雖然被人稱做破鞋,但是她清白無辜。她到現在還是無辜的。聽了這話,我笑起來。但是她說,我們在干的事算不上罪孽。我們有偉大友誼,一起逃亡,一起出斗爭差,過了二十年又見面,她當然要分開兩腿讓我趴進來。所以就算是罪孽,她也不知罪在何處。更主要的是,她對這罪惡一無所知。
然后她又一次呼吸急促起來。她的臉變得赤紅,兩腿把我用力夾緊,身體在我下面繃緊,壓抑的叫聲一次又一次穿過牙關,過了很久才松弛下來。這時她說很不壞。
很不壞之后,她還說這不是罪孽。因為她像蘇格拉底,對一切都一無所知。雖然活了四十多歲,眼前還是奇妙的新世界。她不知道為什么人家要把她發到云南那個荒涼的地方,也不知為什么又放她回來。不知道為什么要說她是破鞋,把她押上臺去斗爭,也不知道為什么又說她不是破鞋,把寫好的材料又抽出來。這些事有過各種解釋,但沒有一種她能聽懂。她是如此無知,所以她無罪。一切法律書上都是這么寫的。
陳清揚說,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了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要說明她怎會有這種見識,一切都要回溯到那一回我從醫院回來,從她那里經過進了山。我叫她去看我,她一直在猶豫。等到她下定了決心,穿過中午的熱風,來到我的草房前面,那一瞬間,她心里有很多美麗的想象。等到她進了那間草房,看見我的小和尚直挺挺,像一件丑惡的刑具。那時她驚叫起來,放棄了一切希望。
陳清揚說,在此之前二十多年前一個冬日,她走到院子里去。那時節她穿著棉衣,艱難地爬過院門的門檻。忽然一粒砂粒鉆進了她的眼睛。這是那么的疼,冷風又是那樣的割臉,眼淚不停地流。她覺得難以忍受,立刻大哭起來,企圖在一張小床上哭醒,這是與生俱來的積習,根深蒂固。放聲大哭從一個夢境進入另一個夢境,這是每個人都有的奢望。
陳清揚說,她去找我時,樹林里飛舞著金蠅。風從所有的方向吹來,穿過衣襟,爬到身上。我待的那個地方可算是空山無人。炎熱的陽光好像細碎的云母片,從天頂落下來。在一件薄薄的白大褂下,她已經脫得精光。那時她心里也有很多奢望。不管怎么說,那也是她的黃金時代,雖然那時她被人叫做破鞋。
陳清揚說,她到山里找我時,爬過光禿禿的山崗。風從衣服下面吹進來,吹過她的性敏感帶,那時她感到的性欲,就如風一樣捉摸不定。它放散開,就如山野上的風。她想到了我們的偉大友誼,想起我從山上急匆匆地走下去。她還記得我長了一頭亂蓬蓬的頭發,論證她是破鞋時,目光筆直地看著她。她感到需要我,我們可以合并,成為雄雌一體。就如幼小時她爬出門檻,感到了外面的風。天是那么藍,陽光是那么亮,天上還有鴿子在飛。鴿哨的聲音叫人終生難忘。此時她想和我交談,正如那時節她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合為一體,溶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那實在是太寂寞了。
陳清揚說,她到我的小草房里去時,想到了一切東西,就是沒想到小和尚。那東西太丑,簡直不配出現在夢幻里。當時陳清揚也想大哭一場,但是哭不出來,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嚨。這就是所謂的真實。真實就是無法醒來。那一瞬間她終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下一瞬間她就下定了決心,走上前來,接受摧殘,心里快樂異常。
陳清揚還說,那一瞬間,她又想起了在門檻上痛哭的時刻。那時她哭了又哭,總是哭不醒。而痛苦也沒有一點減小的意思。她哭了很久,總是不死心。她一直不死心,直到二十年后面對小和尚。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面對小和尚。但是以前她不相信世界上還有這種東西。
陳清揚說,她面對這丑惡的東西,想到了偉大友誼。大學里有個女同學,長得丑惡如鬼(或者說,長得也是這個模樣),卻非要和她睡一個床。不但如此,到夜深人靜的時候,還要吻她的嘴,摸她的乳房。說實在的,她沒有這方面的嗜好。但是為了交情,她忍住了。如今這個東西張牙舞爪,所要求的不過是同一種東西。就讓它如愿以償,也算是交友之道。所以她走上前來,把它的丑惡深深埋葬,心里快樂異常。
陳清揚說,到那時她還相信自己是無辜的。甚至直到她和我逃進深山里去,幾乎每天都敦偉大友誼。她說這絲毫也不能說明她有多么壞,因為她不知道我和我的小和尚為什么要這樣。她這樣做是為了偉大友誼,偉大友誼是一種諾言。守信肯定不是罪孽。她許諾過要幫助我,而且是在一切方面。但是我在深山里在她屁股上打了兩下,徹底玷污了她的清白。
十一
我寫了很長時間交代材料,領導上總說,交代得不徹底,還要繼續交代。所以我以為,我的下半輩子要在交代中度過。最后陳清揚寫了一篇交代材料,沒給我看,就交到了人保組。此后就再沒讓我們寫材料。不但如此,也不叫我們出斗爭差。不但如此,陳清揚對我也冷淡起來。我沒情沒緒地過了一段時間,自己回了內地。她到底寫了什么,我怎么也猜不出來。
從云南回來時我損失了一切東西:我的槍,我的刀,我的工具,只多了一樣東西,就是檔案袋鼓了起來。那里面有我自己寫的材料,從此不管我到什么地方,人家都能知道我是流氓。所得的好處是比別人早回城,但是早回來沒什么好,還得到京郊插隊。
我到云南時,帶了很全的工具,桌拿子、小臺鉗都有。除了鉗工家具,還有一套修表工具。住在劉大爹后山上時,我用它給人看手表。雖然空山寂寂,有些馬幫卻從那里過。有人讓我鑒定走私表,我說值多少就值多少。當然不是白干。所以我在山上很活得過。要是不下來,現在也是萬元戶。
至于那把雙筒獵槍,也是一寶。原來當地卡賓槍老套筒都不稀罕,就是沒見過那玩意。筒子那么粗,又是兩個管,我拿了它很能唬人。要不人家早把我們搶了。我,特別是劉老爹,人家不會搶,恐怕要把陳清揚搶走。至于我的刀,老拴在一條牛皮大帶上。牛皮大帶又老拴陳清揚腰上。睡覺做愛都不摘下來。她覺得帶刀很氣派。所以這把刀可以說已經屬于陳清揚。槍和刀我已說過,被人保組要走了。我的工具下山時就沒帶下來,就放在山上,準備不順利時再往山上跑。回來時行色匆匆,沒顧上去拿,因此我成了徹底的窮光蛋。
我對陳清揚說,我怎么也想不出來在最后一篇交代里她寫了什么。她說,現在不能告訴我,要告訴我這件事,只能等到了分手的時候,第二天她要回上海,她叫我送她上車站。
陳清揚在各個方面都和我不同。天亮以后,洗了個冷水澡(沒有熱水了),她穿戴起來。從內衣到外衣,她都是一個香噴噴的lady。而我從內衣到外衣都是一個地道的土流氓,無怪人家把她的交代材料抽了出來,不肯抽出我的。這就是說,她那破裂的處女膜長了起來。而我呢,根本就沒長過那個東西。除此之外,我還犯了教唆之罪,我們在一起犯了很多錯誤,既然她不知罪,只好都算在我賬上。
我們結了賬,走到街上去。這時我想,她那篇交代材料一定淫穢萬分。看交代材料的人都心硬如鐵,水平無比之高,能叫人家看了受不住,那還好得了?陳清揚說,那篇材料里什么也沒寫,只有她真實的罪孽。
陳清揚說她真實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時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著緊裹住雙腿的筒裙,頭發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際。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剛在她屁股上打了兩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燒火燎的感覺正在飄散。打過之后我就不管別的事,繼續往山上攀登。
陳清揚說,那一刻她感到渾身無力,就癱軟下來,掛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都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在車站上陳清揚說,這篇材料交上去,團長拿起來就看。看完了面紅耳赤,就像你的小和尚。后來見過她這篇交代材料的人,一個個都面紅耳赤,好像小和尚。后來人保組的人找了她好幾回,讓她拿回去重寫,但是她說,這是真實情況,一個字都不能改。人家只好把這個東西放進了我們的檔案袋。
陳清揚說,承認了這個,就等于承認了一切罪孽。在人保組里,人家把各種交代材料拿給她看,就是想讓她明白,誰也不這么寫交代。但是她偏要這么寫。她說,她之所以要把這事最后寫出來,是因為它比她干過的一切事都壞。以前她承認過分開雙腿,現在又加上,她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喜歡。做過這事和喜歡這事大不一樣。前者該當出斗爭差,后者就該五馬分尸千刀萬剮。但是誰也沒權力把我們五馬分尸,所以只好把我們放了。
陳清揚告訴我這件事以后,火車就開走了。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