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月如弓,星子寥落。夜風沁涼,容嶼在原地愣住。
半晌,心頭后知后覺地,涌起一股……羞愧。
她對他這么好,他卻對她那么兇,他果然是一個渣男。
“拿著呀。”倪歌毫無所覺,晃晃手里白色的手提袋,“我看你今天吃了很多甜食……哥哥很喜歡吃甜食嗎?”
“我……”容嶼卡了一下,不自然地低咳,“我吃飽了,你自己留著吃。”
如果他不想要,那這東西應該也送不出去。
于是倪歌沒再推:“好,那我先回去了,哥哥再見。”
“再……”容嶼見她轉身,突然想到什么,趕緊又叫住她,“倪歌。”
“嗯?”
他的手伸過來,略一猶豫,又收回去,落在自己衣領上。然后示意般地,揪了揪。
“怎么……”倪歌微怔,猛然一個激靈,耳根突然有些紅,“對不起,襯、襯衣我會還給你的,我洗干凈就給你!”
容嶼:“……”
他不是這個意思。
他有些無奈:“早上出門穿的還是校服,回家就換成了新的風衣外套和男生襯衫,不會被懷疑嗎?”
倪歌有些無措,顯然沒想到這件事。
“你要不要……”他望著她白皙的脖頸,喉結滾動,居心不良地提議,“去我家,把校服換回來?”
***
容嶼家就在倪歌家隔壁。
同樣的房子,白色的兩層小樓,掩映在花影樹叢中。
倪歌已經很多年沒來過他家,乍一推開門,有些局促:“阿姨會不會問,我為什么穿著你的衣服?”
容嶼好笑:“我家里沒人。”
倪歌一愣:“可這都到飯點兒了。”
“你爸平時不在家,難道我爸就會在?”他嘴角一揚,旋鑰匙推開門,“何況我媽那種新時代女強人,恨不得一年到頭泡在報社里。”
倪歌被他帶進門,一時間接不上話茬。
他家的客廳布局跟她家的大同小異,只是容媽媽好像很喜歡鮮艷的撞色,整個屋子的配色都彌漫著熱帶的氣息。
“你先坐會兒,還是先去換衣服?”
“我去換衣服吧。”倪歌下意識看表,“時間也不早了,不能回去太晚。”
“好。”容嶼點點頭,換了拖鞋進廚房,“我房間在樓上,左手邊第一間,進去之后不要碰床,不要碰我書柜上的航模。”
倪歌愣了一下。
她小時候經常來他家玩,隔了七年都還記得,他家一樓就有洗手間。為什么要舍近求遠,跑到樓上去換衣服……
容嶼一回頭見她站著不動,挑眉:“有問題?”
倪歌秒慫:“……沒有。”
算了,樓上就樓上。
她抱著校服蹭蹭跑上樓,關上門打開燈。光芒頓時充斥整個房間,一室亮堂。
容嶼的房間像他的人一樣干脆利落,連墻上的掛畫都沒有閑筆,書架上塞滿課本與器械書,以及各式各樣的航模和無人機。
倪歌猶豫一瞬,避開大佬的床,找了個無人機的鏡頭死角,才小心地將衣服脫下來。
校服上被奶茶潑濕的地方已經干了,可大片淺咖色的印記就像地圖一樣,在衣服上延展。
“弄成這樣要怎么洗……”
她有些苦惱,剛換好衣服沒幾分鐘,就聽見敲門聲:“好了嗎?”
“好了。”倪歌趕緊站起來,把脫下來的襯衣疊好。
容嶼推門而入。
她征求他的意見:“襯衣我帶回去洗干凈了再還給你,可以嗎?”
“沒事。”容嶼視線隨意一掃,將衣服拿過來,扔進洗衣機,“就扔那兒吧,家里阿姨會洗。”
倪歌沒拒絕:“好。”
她一邊說,一邊朝著門口走過來。
倪歌的校服有些大,外套空蕩蕩,襯得她整個人格外瘦弱,黑發柔軟地垂在耳旁,下巴和脖頸都白皙如瓷,乖巧程度呈幾何上升。
容嶼微微垂眼,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將她籠罩進自己的影子。
……太可愛了。
他垂眼看她,喉結滾動。
好想捏一捏……
倪歌被擋住去路,疑惑地抬起頭:“怎么了?”
“……沒事。”容嶼有些不自然,眼神游離地舔舔唇,啞聲,“換好衣服就下樓吧,喝口水再走。”
所以這個家伙……倪歌眨眨眼。
剛剛,是跑去燒熱水了嗎?
但是……
“哥哥。”倪歌小跑幾步跟上他,提醒道,“我剛剛看到你的書柜才想起來,你的無人機還在我那里。”
容嶼身形微頓。
倪歌以為他又要炸,趕緊解釋:“我沒動你的床,也沒動你的航模……真的!我就只是看了一眼!”
容嶼:“……我沒生氣,你冷靜點。”
“那個無人機,就先放你那兒吧。”微頓,他有些心虛,輕描淡寫地道,“也不是什么貴重玩意兒。”
倪歌驚了:“那個不貴嗎?”
“……”
其實挺貴的。
容嶼摸摸鼻子。
他當時把無人機飛過去時也沒多想,就覺得能多個由頭,多跟她說兩句話。這跟互相借東西是一個道理,借一次見一面,還一次再見一面,這一來二去的,不就……
“那……”倪歌見他不說話,以為他是真的不想要這架無人機了,開始像小女生一樣給自己的芭比娃娃取名字,“它有名字嗎?或者,代號之類的?”
“叫蒼鷹。”
“這名字取得好,確實像蒼蠅。”倪歌誠懇地拍彩虹屁,“一天到晚嗡嗡嗡的。”
容嶼:“……”
他面無表情地走進廚房,倒一杯熱水,放到她面前:“喝。”
這幾天寒流南下,卻還沒到開暖空調的季節。但倪歌從小怕冷,他覺得,她一路都是抖著回來的。
倪歌伸出舌頭舔舔,好奇地問:“哥哥,你經常給人送模型嗎?”
容嶼:“不。”
他正義凜然:“我的航模就是我的命根子,你見誰天天給人送命根子?”
倪歌:“……”
她這時候完全忘記了,她的書柜當年曾經特地空出一整層,來保存他的“命根子”——這件事。
她垂下眼,摩挲玻璃杯的外壁:“可你送過黎婧初啊。”
“不可能。”容嶼聽見了,想也不想,“我怎么可能把我的命根子交在她手上。”
“……”倪歌眨眨眼,沒再說話,低下頭,小口小口地抿熱水。
他好像在水里攪了柚子蜂蜜,入口時嘗到丁點兒甜,又不至于發膩,喝起來意外舒服。
但她這副樣子,看得容嶼眉頭緊鎖。
倪歌從不撒謊,所以……
“是黎婧初跟你說的?”
“嗯。”倪歌點頭,這件事她早就想找他求證了,只不過一直沒機會,“她說你們一起參加航模競賽,你還送過她小航模。”
容嶼皺眉:“哪有……”
靈光一現,他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一樁久遠到不能再久遠的往事。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黎婧初去看他比賽,他的航模返程時出故障墜了機,他撿起來想修,被她攔住。
黎婧初問:“那個是壞了嗎?”
他:“沒有的事。”
“如果……是壞了的話。”黎婧初不死心,“能送給我嗎?”
當年的容嶼:“……”
他那時候剛剛認識黎婧初,還不太確定這姑娘一天到晚想干嘛,于是企圖跟她講道理:“這都不能飛了,你拿去做什么?”
“就當做是留個紀念呀。”
容嶼眉頭皺起來。
對他來說,飛機本身就是私人的東西。不是太親密的人,哪怕是壞了,他也不想給,何況這還能修。
“這個我扔了,下次送你個新的。”
黎婧初知道,他打算送她一副嶄新的,和他完全無關的模型。
她不甘心:“那我幫你扔吧。”
容嶼:“……”他不懂她為什么這么執著,一具模型而已。恰巧那個檔口又有別人找他,他干脆就把它給她了。
容嶼站在廚房里,頭痛地扶住額頭,深吸一口氣,轉身去拿外套。
倪歌嚇了一跳:“你去哪?”
“我去找她,把模型要回來。”
倪歌哭笑不得:“別去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
容嶼想了一下,又走回來,鄭重道:“我沒送過黎婧初航模。”
倪歌哭笑不得,“別去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
容嶼想了一下,又走回來:“我沒送過黎婧初航模。”
“嗯。”不知道為什么,倪歌莫名有點兒開心。
“還有。”他突然想到什么,板起臉,眼中泛起冷意,“你不準學黎婧初。”
“什么?”
容嶼的意思是,不準學黎婧初撒謊。
但倪歌誤會了:“不準打著你的名號騙人?”
是這個意思嗎?也是吧……
于是他:“對。”
“那,”倪歌腦子一抽,“要是騙了呢?”
“我揍你。”容嶼神情很認真,他半靠在餐桌旁,垂眼看著她,身形高大,一點兒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倪歌小心地咽咽嗓子:“……”
容嶼的想法很簡單,倪歌跟黎婧初不一樣,她想要什么,直接告訴他,能給的他都會給。
但倪歌的想法沒那么迂回。
她乖乖喝完蜂蜜柚子,滿足地跳下椅子:“謝謝哥哥,那我先回家了,哥哥再見。”
“嗯,你去。”
倪歌拎著小書包離開,容嶼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視線一掃,看到餐桌上安安靜靜地擺著一對天鵝泡芙。
“小丫頭片子……”他突然有點想笑。
將泡芙收好放進冰箱,他上樓進臥室,把她穿過的襯衣從臟衣筐里拿出來,放進洗衣機。
想了想,又從洗衣機里拿出來,疊好,放到床頭。
***
倪清時不在,今晚飯桌上只有三個人。倪歌平時跟父母共同話題不多,吃飯也吃得很沉默。
快結束時,倪爸爸突然叫住她:“倪倪。”
“嗯?”
“你們最近是不是快考期中考了?”
倪歌身形微頓:“嗯,一個月前考過了。”
“考得怎么樣?”
她含糊不清:“還行吧……”
“成績單給爸爸看看?”
倪歌頓時局促起來,撒謊道:“我放在學校了……”
爸爸正要開口,廚房里的媽媽一聲低呼:“咦,冰箱里這是什么?”
“天鵝泡芙。”倪歌趕緊道,“我回來時,給你們兩個帶的。”
“倪倪。”于是倪爸爸順理成章地轉移了話題,“高中的課程不比初中,你認真一點,不要總想著玩,好不好?”
倪歌點頭:“好。”
倪爸爸摸摸她的頭。
這個動作鼓舞了她,倪歌眼睛一亮:“那,校慶的時候,你和媽媽會去嗎?”
“這都快年底了,你們校慶?”
“……每年校慶,都在年底啊。”
倪爸爸愣了愣才想起來,大兒子已經遠離高中很多年了,他根本不知道現在的高中生們都在干什么。
于是他問:“是哪一天?”
倪歌報了一個日期。
“那天也許不行。”倪爸爸深表歉意,“爸爸沒有時間。”
“那,那媽媽呢?”
倪媽媽抬頭看她:“你報節目了嗎?”
“我……”
倪歌正想說,我報了。
“倪倪,多花一點時間在學習和升學上才是要緊事,跟學業無關的事,你現在都可以不做。”倪媽媽笑道,“這樣等你到了我的年紀,才不會后悔。”
倪歌后半句話卡在喉嚨。
“……我沒報。”
倪爸爸安撫地擼擼她的小羊毛。
于是倪歌又失眠了。
上次失眠她在網上百度了黎婧初,這次失眠,她鬼使神差地,把容嶼的無人機從小黑箱里放了出來。
然后她抱著這只“蒼蠅”,滾到床上去。
“其實我也沒有很喜歡跳舞。”半晌,她與它面面相覷,小聲說,“我更在意那兩枚天鵝泡芙。”
小無人機一動不動。
“你怎么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倪歌想了想,又爬起來,“是不是沒電了?”
無人機:“……”
一架無人機而已,能有什么反應。
“要不要給你找個充電的東西……”
她吸吸鼻子,蹲下身去翻書桌下的小雜物筐。放在桌上的無人機突然振振螺旋槳,小幅度地飛起來。
倪歌聽見聲音,微怔,抬起頭。
它緩慢地湊到她跟前,晃晃悠悠地,像一條嗷嗚嗷嗚求撫摸的小狗。
雖然這狗長得有點丑,但倪歌還是被逗笑了,“你真的好像一只寵物,容嶼他到底是在玩無人機,還是在養蠱?”
說著,她抬手去碰它。
然而還沒摸到,它一個閃避躲開她的手,掙扎一下,就嗖地飛到了窗前。
接著又嗡嗡嗡地懸在空中,不動彈了。
“你想出去嗎?”倪歌折身加了件厚外套,才敢去開窗,“那你走了之后,還回來嗎?”
拉開玻璃窗,天色沉郁,路燈明滅,星光藏進云層,冷風傾數灌入。
無人機當然不會給她回復,它哼哼唧唧地往前飛,飛到窗外時,還頗為戀舊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你舍不得我?”倪歌心里好笑,忍不住探身過去,湊到窗前。
涼風襲面而來,她這一看,就笑了。
深秋的夜晚風寒入骨,夜色深沉看不到邊際,四下寂靜,世界空蕩。
而身姿挺拔的少年只身立在樹下,兩手握著遙感,黑色的大衣干凈挺括,脖頸間繞著一條淺灰色圍巾,整個人氣質清峻。
見她開窗,容嶼也抬頭,神采飛揚:“下來。”
“別不高興了,多大點兒事。”夜色之下,他眉眼微揚,眼睛變得很亮很亮,“走,哥哥帶你出去嗨。”
風撲打在臉上,倪歌不知怎么,心樓跳一拍,突然興奮起來。
“那你稍微等我一下。”她跑回屋認真地準備好大衣、圍巾和手套,這才在寒風中顫巍巍地爬上窗戶——
“你真的能接住我嗎?”
“這才二樓。”容嶼想說,這附近都是灌木叢,你摔一跤也沒什么的。
但話到嘴邊,他又煞有介事地張開雙臂,換成一句:“我真的會。”
于是倪歌笑了。
夜幕漆黑,星星在空中閃著清寒的光,遠處的街燈零星閃爍。她站在窗臺上,身上的冬衣層層疊疊,把自己裹成一只圓滾滾的小肥啾。
風從耳畔滾過,帶起額角碎發,她微微閉眼。
——朝著虛空,一腳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