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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說完話,我兩眼一翻,揚長而去。全本小說網
    我在房間里把衣服脫了個精光。一件一件拿到鼻子跟前嗅,看有沒有尼古丁的氣味。然后,我又徹徹底底地洗了一個澡,一遍又一遍地涂肥皂。清理完畢,我換了件白色的繡花襯衣,是新的,還沒有穿過。將換下來的衣物裝在塑料袋里,拿到洗衣店干洗。
    干洗店就在門外不遠處。我和老板娘搭腔,問她吸煙的人會不會在衣服上留下煙味。
    “當然羅,”她說,“如果你吸煙,或者你周圍的人吸煙,你衣服上的每根纖維都含著煙味,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自己半點聞不出來,敏感的人一聞就知道。我們這里收二手衣的人都會事先打招呼,抽煙人的二手衣,不要。”
    我一聽,頭大得要炸掉了:“老板娘,衣服我不要了,麻煩您幫我捐了吧。……算了還給我,我扔垃圾桶里得了。”
    我去商場,從里到外地買了換洗的衣服。心情不好,只好用購物療法。我在幾個商場里閑逛,大包小包,拎了一手。回到賓館,已經是中飯時間。我折回自己房間,鬼使神差地又洗了一個澡,我坐在澡盆里,觀察自己的手指。是的……有一點點黃色,是尼古丁浸的。最郁悶的那陣,我一天一包,省吃檢用也要抽。要不是每個月我都交兩千塊給陳律師,弄得日子有些拮據,只怕抽得更狠。嗚嗚嗚,以前也不覺得嚴重,反正是自暴自棄。可是,現在,現在不一樣了。
    就這么想著,煙癮又犯了。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抖。頭痛、煩躁、精神渙散、唇焦口干、坐立不安。我想到下午我還要翻譯圖紙,我需要煙來幫忙我集中精力。想到這里,我去摸我的手袋,還好,還好,謝天謝地,還有一包。所剩不多,還有兩支。我拿著手袋出大門往后。以前我總在花園門邊吸煙。花園當著大門,人來人往,影響不好。大門背后有兩個巨大垃圾箱,一人多高。沒人愿意在那里久立,呼吸垃圾的氣味。那才是吸煙的理想之地。
    后門有一片空地,其實是個廢棄的停車場。我沿著賓館的大墻向左轉,聽見空地傳來一個男孩子的笑聲:“叔叔,往這里扔吧!這里!這里!”
    “你過來一點,眼看著球,別看我的手。”磁性的男聲,低緩卻清晰。
    男孩子歡快地尖叫:“啊哈!我接到了!我接到了!叔叔,再來,再來!”
    還是那個男聲:“這回我可扔得遠了。你得快些跑才行。”
    “扔吧!扔吧!”
    那時,是瀝川,半跪在地上,陪一個三歲的小男孩玩球。孩子的媽媽站在一邊,微笑地看。
    “阿吉乖,咱們回家吃飯吧,不玩啦。叔叔都陪你玩了一個小時了。”
    “不嘛,不嘛,我要玩!我不吃飯!”
    “嗯,不可以不吃飯,不吃飯怎么長大呢?這樣吧,咱們回家吃飯,吃飯媽媽帶你去公園,好不好?”
    “不……不……不……”
    “宋小吉!回家去!我都說多少趟了!”媽媽的聲音變了,臉也變了。
    小男孩總算磨磨蹭蹭地牽著媽媽的手去了。
    瀝川拾起地上的手杖,一手支著地,慢騰騰地站起來。看見我,“hi”了一聲。
    我沒理他,徑自走到垃圾箱旁邊,默默地站著,等他離開。就算我控制不住我的煙癮,我的道德修養也沒差到能當著肺炎病人的面吸煙的地步。
    他偏偏不走,反而跟了過來。
    “生氣了?”他說。
    不理。
    “越是生氣,越是要到空氣好的地方站著。這里全是垃圾箱,空氣多不好。”
    不理。
    “哎,要吃糖嗎?我這里有好吃的糖。要不要?”
    不理。
    他從荷包里掏出了一個黑色的盒子。我一看,還是那個“吉祥通寶”牌戒煙糖。
    “我試過,薄荷味的,挺不錯。……不喜歡吃糖?”
    我拿過吉祥通寶,直接扔進垃圾箱。
    他又掏出一個盒子,從里面拿出一張薄薄的好像創可貼一樣的東西:“這是戒煙貼,牌子的名字也好聽,‘花樣年華’,你一定喜歡用。試試這個?好不好?”
    一把奪過,又扔垃圾箱里。
    我惡狠狠地說:“你還有什么?全拿出來,我好一次扔光。”
    垃圾箱的旁邊有一道水泥石臺,幾級臺階走上去,便站在了和垃圾箱頂一樣的高度。這垃圾箱居然一間房子那么大,需要專門的卡車來拖,一般的人扔垃圾時如果覺得太高,可以爬到水泥臺上去扔。
    瀝川從地上拾起一根長長的樹枝,拉著我,一起走到水泥臺上:“來,小秋。我們看看垃圾箱里有些什么?”
    搞什么鬼啊。我們一起探頭往下看。
    垃圾箱里會有什么?
    垃圾。對不對?
    雞蛋殼、剩菜、剩茶葉、破塑料袋、煤球、魚骨頭、豬骨頭、死貓子、雞毛、鴨毛、爛菜葉子、空罐頭、破玩具、斷了腿的家具、劃傷的cd、玻璃渣、帶釘子的木條、塑料花、發霉的米飯、土豆皮、黃瓜皮、爛西瓜、爛橘子、電線、木工手套、蛆、蒼蠅……
    垃圾箱里只裝了不到一半的東西,不是很滿。瀝川拿著樹枝在里面扒拉。
    我不知道他要找什么,總之,我不說話。
    扒拉了半天,他用樹枝挑起一片很大的包菜葉子,上面爛得千瘡百孔,放在我的眼前晃蕩。
    “這是什么?”
    “如果你繼續抽煙,幾年后,你的肺就變成這種樣子。怕不怕?”
    “怕什么?這樣子挺好看的。”我說,“有什么不妥?”
    某人氣結。
    半晌,他盯著我的臉,一字一字地說:“小秋,看來你是要逼我走向絕路。要么,你戒煙。要么,我從這里跳下去。”
    目光很有殺傷力啊!
    我眨眨眼:“你跳,盡管跳。——這垃圾箱正好沒蓋子。”
    瀝川有潔癖,不是一般的潔癖。他一天要洗好幾次澡,不喜歡碰任何臟東西。517z垃圾箱這么臟,我才不信他會跳呢。
    我正這么想著,就聽見“撲通”一聲。
    這人真的跳下去了!
    “哎!瀝川!”
    瀝川戴著假肢,他絕對不可以做“跳”這種動作。我看著他,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他倒沒事,翻身坐起來,坐在垃圾里,撿起一樣東西扔給我。
    “接著!”
    我連忙接住,仔細一看,是我剛才扔下去的那包戒煙糖。
    “一次兩顆。現在就吃!”
    盒子是嶄新的,塑封包裝。我撕開塑封,將糖吃了下去。
    “你摔傷了沒有?我拉你上來!”
    “不上來!”
    “……我已經吃了糖了。”
    “你發誓!發誓戒煙!”
    “我……發誓。”
    “口說不算!你都說過了!說過了又反悔!”
    “我沒說過!”
    “昨晚上你說的!”
    “那是做夢。夢話不算!”
    “請問,某人把腳丫子伸到我面前,說:‘瀝川,脫襪子!’這是不是夢話?”
    昏倒……無語……有這么香艷嗎?……超級郁悶。
    “我投降,我戒煙。我發誓。蒼天在上,我,謝小秋,終生戒煙,如果做不到,就讓我惡虎掏心、五雷轟頂!”
    “把圍巾扔下來!”
    要圍巾做什么?我解下絲綢圍巾,扔下去。他用圍巾繞住自己的手腕。
    圍巾是深藍色的,我看見一團濕濕的東西浸出來。我的心,開始咚咚地跳:“瀝川……你的手,是不是在流血?”
    “不是。你走吧。”
    “我拉你上來。”
    “你拉不動,去叫rené來幫我。”
    我悄悄地溜回賓館,假裝鎮定,不敢驚動別人。我敲開rené的門,發現霽川也在里面,兩人正在說話,法語。
    “安妮?”
    “迪布瓦先生,我需要你幫個忙。”
    “沒問題。”
    “你跟我來。”
    我拉著他,悄悄走到門后,爬上水泥臺,瀝川鎮定自若地坐在原處。
    “上帝啊!”rené叫道:“發生了什么事?”
    “瀝川先生不小心掉到垃圾箱里了。你快拉他上來吧。”
    rené二話不說,也跳了下去,站在垃圾箱里,從下面抱著瀝川,將他推上來。他自己則留在箱內,東張西望,然后,得意洋洋地撿起了一個紙盒子:“哎,你們看,這塊紙板不錯,我可以用它做一個假山。”
    rené人高馬大,身手敏捷。很快就從垃圾箱里爬了出來:“alex,你沒事吧?……嗨,這衣服太臟,上面全是雞蛋黃,別要了。等會兒進門人家要笑你啦。來,穿我的外套。”他不由分說地將瀝川的西裝脫下來,扔到垃圾箱里。又脫下自己的西裝塞給他。然后,他看見他的手腕,臉色忽變:“你的手怎么啦?”
    “沒事,一點小傷。”瀝川看著我,用命令的口氣說:“小秋,你先回房去。”
    但是,他手上的絲巾越來越濕了,有一滴滴出來,滴到地上。我瞪大眼睛看著他,背后冒出森森冷汗。
    瀝川跟rené說了一句法語。我猜他是在說我有血液恐怖癥。因為法文的hémophobie與英文的hemophobia發音差不多。
    rené過來拉我:“安妮,你現在必須離開這里。”
    我沒動,我說:“rené,別管我。你先帶瀝川去醫院。”
    “也好。雖然不嚴重,也需要包扎一下。那,我們先走了。”他過去,帶著瀝川離開了我。
    我的心還在砰砰地亂跳,我坐下來,深呼吸。坐了一分鐘,我覺得好些了,就站起來,從水泥臺直來。迎面又碰上了rené。
    “rené?你不陪瀝川嗎?”
    “alex自己去醫院,他不要我陪。”
    “可是……萬一……”
    “安妮,alex不是小孩子。他不放心你,讓我過來看你有沒有事。”
    “我沒事。剛才有點頭昏,現在已經好了。”
    rené將懷里的一個長長的藍色紙筒交給我:“這是alex讓我交給你的圖紙。他讓你盡快把它們譯出來。”
    我和rené一起往賓館里走,半途中我突然停下來,問他:“rené,瀝川為什么貧血?”
    “他以前就貧血。”
    “很嚴重嗎?是先天的嗎?”
    “alex讓我告訴你,如果你問我這樣一類問題,會嚴重觸犯他的個人**。”
    “那瀝川的車禍是怎么一回事?”
    “車禍?什么車禍?”他鼓著藍汪汪的眼睛看著我。
    “他的腿……”
    “哦……那個車禍。嗯,你看見了,挺嚴重的。差點死掉。”
    “那是哪一年的事?”
    “那年他十七歲。”
    “后來呢?”
    “什么后來?”
    “他說他先學經濟又學建筑,兩樣加起來要八年,他二十一歲大學就畢業了。”
    “alex十五歲上大學,學了兩年經濟,出了事,改學建筑。少年天才,就是這樣。”
    “那么……六年前,他忽然從北京調走,又是怎么一回事?家庭危機?經濟危機?”
    他想了想,將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alex讓我告訴你,如果你問這樣一類問題,會嚴重觸犯他的個人**。”
    “那么,瀝川現在去的是哪家醫院?”
    “不知道。”
    說完這話,我知道我不能再從rené口里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了。何況,我們也走到了賓館的大門,rené說他要去做模型,我徑自回屋,撥瀝川的手機。
    沒人接。一定又是屏蔽。我放心不下,去服務臺要了就近醫院的地址,叫了出租車,去找瀝川。
    我在第三人民醫院的門口再次給瀝川打手機,這回鈴一響他就接了。
    “瀝川!”
    “嗯。”
    “你在哪家醫院?是三醫院嗎?”
    “……是。我已經看過醫生了。”
    “這么快?不會吧!”這醫院很大,病人很多,好像應當排很長的隊。
    “那個,我說我是外國人,給他們看護照。說我不能等,有急事。所以,他們就優先了。”電話那邊,瀝川不緊不慢地說。
    挺聰明。
    “你在哪一樓,我來找你。”
    “你在哪里?”
    “三醫院的門口。”
    “嗯,已經看見你了。”
    我左右一看,看見瀝川遠遠地坐在等候室的沙發上。他向我招招手。
    我走到他身邊,看見他西裝革履地坐在那里,手腕上包著一層白紗。顯然他去醫院以前,已經洗了一個澡。
    “醫生說嚴重嗎?”
    “不嚴重。很小的傷口。”
    “血止住了?”
    他遲疑了一下,說:“嗯。”
    “那你為什么還在這里坐著,”我觀察他的臉。臉色蒼白。“不舒服嗎?”
    “外科在三樓,我沒找到電梯,走上去又走下來,有點頭昏。”
    我坐下來,問:“你要不要喝水?”
    “不用。”
    “下次再不跳了,好嗎?”我凝視著他,心痛。
    “你還抽煙嗎?”
    “不抽了。打死我也不抽了。我徹底老實了,行不行?”
    他淺淺地笑了一下,臉色卻越來越白,甚至隱隱地發青。
    “你別的地方沒受傷嗎?”
    “沒有。”
    “瀝川,你臉色不好,咱們再去看醫生吧?”我看著他的樣子,越來越擔心了,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
    “我沒事。”
    “反正已經在醫院里了,看一次也是看,看兩次也是看。”我繼續勸他,他卻假裝去拿一張報紙,把手從我的手中抽了出來。
    “不看,我沒事。休息休息就好。”
    這當兒,他的手機響了。顯然是霽川打來的。他先說了幾句中文,緊接著,兩個人就用法語吵了起來。我不得不說,法語即使用來詛咒,聽起來也是美的。但他們吵什么,我卻摸不著頭腦。然后,我看見瀝川猛然收線,精疲力竭地往沙發背上一靠。沒過五分鐘,霽川向我快步走來。兩個人一見面,繼續吵。仍舊是法語。吵了半天,瀝川沒力氣理他了,霽川還在說:
    “stupide!”
    “abruti!”回嘴。
    “débile!”再罵。
    “idiot!”再回嘴。
    “imbecile!”再罵。
    好嘛,真是學法語的好時機,罵人話全在這兒了。
    過了一會兒,霽川過來對我說:“安妮,你先回去,好不好?我有話要和瀝川說。”
    我點點頭,出門招出租車。
    接下來,我有整整三天,沒看見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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