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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晚上五點我準(zhǔn)時去咖啡館打工。全/本\小/說\網(wǎng)晚班還是小童、小葉和我三個人。我八點鐘走,小葉干到十二點,小童一直干到次日凌晨才收班。小童白天睡覺,經(jīng)常逃課,居然也平穩(wěn)地升到大二,真是讓人瞠目。小童說,他讀書之所以一路綠燈就是因為他花很多時間調(diào)查老師們的教學(xué)習(xí)慣和聲譽。比如,某師專抓作弊,號稱四大名捕,他的課就不能選。某師改卷子太嚴,動不動就給不及格,不選。某師愛查考勤,不選。某師沒升上副教授,心情不好,不選。最好是這種老師,第一堂課就告訴大家:同學(xué)們,我這門課,想得八十五分難,想不及格也難。
    咖啡館打工千不好萬不好,有一樣好,那就是練口語。雖然總是那么幾句,說溜了也不容易。如果能碰到喜歡聊天的老外,又在空閑時間,只要老板不在,聊上十分鐘沒人管你。小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也喜歡聊天。
    今天咖啡館里有一群英國學(xué)生,機會難得,我和小童乘機大練口語。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末了我一直在收銀機前忙碌,快到八點時,小葉忽然走過來對我說:“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好久沒見到誰了?”
    “那位王先生。”
    “是啊。”我說。
    自從那天爭執(zhí)之后,小葉從不主動和我講話。小童說,她在等著我主動去和她和好,言下之意,我當(dāng)在合適的時候給她一個臺階,不然她會很失面子。可是,我從沒有給過她這個臺階。小葉并不想理我,她的腦子里全是單相思,沒有心情理會這個咖啡館里的任何一個打工仔。如果她真的來理我,那就只有一個原因,她要知道瀝川的消息。
    “你近來見過他嗎?”她問。
    “沒有。”我說,“聽說他生病了。”
    她失聲道:“哦!什么病?”
    “肺炎。”心情不好,懶得防犯別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訴我的。”
    “不是說,你沒見過他嗎?”
    “email.”
    “能給我他的email地址嗎?”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想,如果我說不,她一定會掐死我。
    我寫給她瀝川的地址。
    我沒有介意,是因為我想小葉是書香門第,不會這樣莫名其妙地去給陌生人寫信。
    “謝謝哦。上次喝咖啡時他把一個筆記本忘在這里了。我問問他什么時候方便來取。”
    無語。戀愛中的女人是充滿智慧的。
    收工后我換了衣服出來,夜風(fēng)寒冷刺骨,已是入冬天氣,地上結(jié)著薄冰。我穿著件鴨鴨牌羽絨服,又厚又大,原本是用來對付三九天氣的。來北京前我買了這件襖子御冬,商店里沒有小號,也沒有中號,只剩這一件大號,五折,我就買了。現(xiàn)在我第一次穿,空空蕩蕩把我整個人都埋了進去,就算把書包背在大衣里面也沒人看得出來。
    我依然到汽車站等車,汽車沒來,我依然坐在那個冰冷的鐵板凳上背單詞。坐了不到五分鐘,一輛車嘎然而止,一個熟悉的聲音叫我:“小秋。”
    我抬頭,看見了瀝川的suv。
    我從沒認真地打量過瀝川的車,一來我對車不感興趣,二來,他的車總在黑夜出現(xiàn),不是那么容易看清楚。隔著候車亭的玻璃,我迷惑地探了探腦袋,逡巡不前。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真實。我懷疑我在做夢,生怕一道風(fēng)吹來,這個情景就消失不見。真的是瀝川嗎?瀝川不是在醫(yī)院嗎?
    他跳下車,拄著雙拐,替我打開車門。
    仿佛剛從某個宴會回來,他穿著一件純黑的風(fēng)衣,里面是筆挺的碳色西裝,考究的綠紋領(lǐng)帶,淡淡的ck香水。唯一和往日不同的是他沒穿假肢,所以只有一條腿。
    他俯身替我系上的安全帶,問:“冷嗎?”
    “不冷。”
    他關(guān)上車門,開足暖氣,發(fā)動汽車。
    在那么多次漏*點之后,一個多月沒見了吧。他仍是那么完美,那么英俊,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的臉都令我方寸大亂。
    “生我的氣了?”他問。
    我不吭聲。
    “就算生氣也不能這么在email里罵我吧?”他冷笑,“好歹我也替你改了proposal。英文真是越學(xué)越地道了,從小到大都沒人這么罵過我。”
    在他說“nomeansno”的時候,我回了他兩個字,罵人的。
    “停車,讓我下去。”我惱羞成怒。
    “脾氣挺大。”他不理我,把車開得飛快。
    “停車!不然我報警了!”
    “這是我的手機,你撥0。”他把手機扔給我,繼續(xù)往前開。
    不到十五分鐘,車開到了學(xué)校。瀝川跳下車,打開我的車門。
    雖然瀝川有很強的平衡能力,可是他殘疾的身軀看上去十分無助。我的心一下子軟掉了,輕聲說:“怎么這就出院了,是給我罵出來的吧。”
    “沒出院,我溜出來的。”他把書包扔給我。
    “哎,不過就罵你一句,犯不著從醫(yī)院里氣得出來找我算賬吧。”
    “說得不錯,我就是來找你算賬的。”他擰我的手,把我拉到他面前。
    “知不知道人家多么擔(dān)心你。”我抱住他,把臉埋在他胸口。
    “對不起,”他緊緊擁抱我,“其實你不用擔(dān)心,我自己會照顧自己,此外還有護士。”
    “我再不胡鬧了,我發(fā)誓。”我吻他,像吸血鬼那樣尋找他頸上的動脈,然后吻過去。他垂下頭來吻我的臉,清冷甜美的氣息交錯在我面前:“為什么穿這么大一件袍子?大得可以裝得下兩個你。”
    “就喜歡大,大得舒服。”我伸手進他的風(fēng)衣,去撫摸他的腰,“這里有受傷嗎?很痛嗎?”
    “沒有傷。”他低聲說,“別亂摸,好不好?”雖這么說,他身上的一部分僵硬了起來。
    我想起剛才發(fā)的誓,抽回手,替他系好風(fēng)衣的帶子。
    “晚上你做什么?”他問。
    “到圖書館去研究你給我改的proposal。改了那么多,好多地方我都不明白。”
    “什么地方不明白,”他說,“趁我在這兒,我說給你,不是更好嗎?”
    “那你陪我去圖書館,好不好?”我去挽他的手臂。
    “今天我沒穿假肢,你介意嗎?”他淡淡地問。
    “不介意。用假肢走路那么辛苦,你最好天天都不要用。”我脫口而出,隨即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瀝川非常愛惜儀容,在正式場合從來打扮得一絲不茍。他又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可想而知,失去一條腿,終生殘廢,對他來說是多么大的打擊。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
    圖書館的二樓和三樓都是自習(xí)室,幾百張桌子放在一個大廳里。幾百個人坐在里面看書。瀝川若是進去,絕對會引起一陣騷動。
    我?guī)r川去了一樓的報刊閱覽室,那里比較冷,人一向很少。
    我們找到一個位子,瀝川接過我脫下的綿衣,掛在一邊,然后自己脫下風(fēng)衣。
    我從書包里拿出打印好的proposal、字典和筆記本。正要坐下來,瀝川忽然說:“坐到我的左邊來。”
    我換到左側(cè):“你是左撇子?”
    “不是。”他說,“對了,期中考試考得怎么樣?”
    天,他還記得這個。
    “平均分九十,離目標(biāo)還差五分。再努把力,獎學(xué)金有望。”
    “孺子可教。先談?wù)勀阌玫腶rticle吧。article中文怎么說?”
    “冠詞。”
    “在概念的前面不用加冠詞。比如你說space,你說time,你指的是concept,就不必加冠詞。”
    “哦。”
    “還有這里,朝代前面要有冠詞。”
    “都學(xué)過,怎么就是不記得。”
    “還有,寫proposal的一個原則,不要說這么做對你會有何好處。要說這么做對別的學(xué)生,對學(xué)校,對學(xué)校的聲譽會有什么好處。”
    說到這里,他微微換了一下坐姿。我這才發(fā)現(xiàn),失去了半側(cè)的骨骼,他坐下來就只有一個支點,所以很難坐直,也很難坐穩(wěn),必須要用一只手臂來支撐身體。他一直用右手扶著自己。
    接下來,他給我講為什么他要那么改,一處一處地講,講了整整兩個小時。左手寫字不熟練,便在紙上亂畫。瀝川的記憶力真強,很復(fù)雜很長的單詞,從來不拼錯。
    最后,我覺得他再這么講下去,會疲憊不堪,便說:“我們走吧,太晚了。”
    “你還有什么問題要問嗎?”
    “沒了。徹底聽明白了。哥哥你太強了。——這就是母語的好處。”
    他忍俊不禁。
    “英語不是我的母語。”他說,“我在瑞士長大,在法語區(qū)度過的童年,在德語區(qū)上的初中和高中,我的母語是法語和德語。”
    “哥哥,我對您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他站起來,替我拿來綿衣,看著我穿好,然后自己穿上風(fēng)衣。我們一起走出圖書館,又回到校長樓他停車的地方。
    “你想出去吃夜宵嗎?”他問。
    “不去,你累了。我陪你回醫(yī)院,好嗎?哪里不舒服,我?guī)湍惆茨Γ貌缓茫课业挚沽μ貜姡慌聜魅荆娴摹!蔽矣謥砟ゲ渌?br/>     “no.”
    他遞給我一個粉紅色的小盒子,“我給你買了一個手機,有空給我打電話。”
    “醫(yī)院是不是屏蔽信號?”
    “我明天出院。”
    “快上車吧。”我說。
    “我先送你回寢室。”
    地上到處都是薄冰,他若不小心摔跤,把剩下的那條腿摔壞了,那可怎么辦。
    “下次,好不好?等你完全康復(fù)了再送我。算我求你了。”
    “no.”他說,“地上這么滑,你又不看路,我怕你摔跤。”
    回到寢室,我喜滋滋的。所有的人都看著我,覺得我今天神色飛揚,不比尋常。
    “哎,你終于從失戀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安安觀察我的臉,“可喜可賀。”
    我洗了臉,溜出門外的樓梯口給瀝川打電話,三秒鐘之內(nèi)他就接了:“hi.”
    “快到醫(yī)院了嗎?”
    “快到了。”
    “為什么是粉紅色的?”
    “什么粉紅色?”
    “手機的顏色。”
    “這是未成年少女的顏色。”
    “我不是未成年少女。”
    “你只有十七歲。”
    “瀝川你多大?”
    “二十五。是不是太老了?”
    “不老不老,一點也不老。謝謝哦,哥哥我好喜歡你!”我甜蜜蜜地叫他,歡歡喜喜地收線。
    第二天是個大好的晴天。課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大家都在備考,我也不例外,七點一到就起床,拿杯濃茶就去圖書館。筆直的長窗,溫暖的陽光,我攤開書本,復(fù)習(xí)筆記,復(fù)習(xí)句型,復(fù)習(xí)單詞,忙得不亦樂乎。
    到了中午,我走出圖書館吃飯,手機響了,傳來他的聲音:
    “是我,瀝川。”
    “hi,瀝川,你出院了?”
    “總算出來了。這醫(yī)生是我父親的熟人,快整死我了。”他說,“今天下午,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幫什么忙,說吧。”
    “我有一個朋友今天開畫廊,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去沒問題,只是我不懂繪畫,站在那里會不會顯得很白癡?”
    “不不不,是這樣。我也不想去,但和他關(guān)系不錯,推不掉。畫廊四點鐘開張,新聞界的人也會來。他要我準(zhǔn)時去捧場,七點鐘有酒會,他希望我參加酒會。”
    “也就是說,咱們要在那里呆至少四個小時。”
    “如果你來幫忙,我就不用呆四個小時了。”
    “是嗎?怎么個幫法?”
    “咱們四點鐘去,一個小時之后,你說你頭昏,咱們就出來了。”
    “頭昏?這是不是太假了?”
    “假不假就看你演得像不像了。”
    “沒問題,瀝川。畫展有著裝的要求嗎?燕尾服之類。”
    “有,要正式晚裝。”
    “那好,演戲的事兒我干,道具的錢你出。”
    “你吃飯了嗎?”
    “沒有。”
    “等著我,我來接你。先吃飯,然后去shopping。”
    “我在校門口等你吧。我正好要去校門口寄信呢。”
    二十分鐘后,瀝川開車來接我。他說他還需要一周的時間,才能恢復(fù)穿假肢。沒有假肢他走路會輕松,但坐下來會困難。他的工作需要長時間坐下來畫圖,所以他不能離開假肢。
    他仍然裝一套純黑的西裝,純黑的襯衣,紫色的領(lǐng)帶。顯得身段修長,優(yōu)雅得體,再配上他那張迷人的臉,簡直無往而不勝。我想,這樣一個人,只有一條腿,又剛從醫(yī)院出來,都不能打動那個畫家,讓他在畫廊里少呆一會兒。我肩上的擔(dān)子實在很重。
    瀝川問我想不想去吃云南菜,我說,我愿意陪他吃壽司。他帶我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他愛吃sashimi,我則愛吃照燒雞塊。我問他忙不,他說忙的事情都在醫(yī)院做完了,還提前交了工。我們沒在飯店里久留,因為我不想讓他坐得太久。他左手不會拿筷子,右手又幫不上忙,只能拿叉子吃東西。
    之后我們?nèi)チ艘患曳b店,名字不知是法文還是意大利文。瀝川站在一旁看雜志,我去試晚裝,試了七八件都大了。
    我問瀝川,“怎么辦?”
    瀝川作勢要帶我走,女老板說,“這位小姐的身材實在太小,如果你們不介意,我可以帶你們?nèi)ザ恰嗌倌瓴俊纯础!?br/>     瀝川說:“您怎么不早說呢,她就是青少年。”
    昏倒。
    女老板給我選了一件純黑連衣裙,有一圈紫色的蕾絲,露出半胸。我穿上一試,十分合身不說,竟還顯出幾分性感。這是什么時代,連少女服裝都做成這樣。女老板給我配好胸罩,手袋,鞋子。
    瀝川拿出信用卡,對我說:“知道我最喜歡你什么嗎?”
    我說:“什么?”
    “你做決定特別快。換上別的女人,挑一下午也挑不好一件衣服。”
    “你是不是給別的女人挑過衣服。”趁女老板去劃卡,我小聲說。
    “難道我看上去很像處男嗎?”
    我在車上畫好妝,自己在鏡子里欣賞自己。汽車駛?cè)胍粋€窄巷,瀝川在抄近路。出了道口,眼前一亮,出現(xiàn)一座豪華的大樓。我們在大門下車,他把鑰匙交給保安,保安替他將汽車開入車庫。
    “你朋友畫的是什么風(fēng)格的畫?”又不是奧斯卡頒獎大會,怎么我覺得有些緊張。
    “噢,他是pomo.”見我不解,他又說:“postmodern.后現(xiàn)代風(fēng)格。”
    我對前現(xiàn)代都一無所知,又何況后現(xiàn)代乎。
    “你什么也不用說。”他安慰我,“只管假裝看畫,無聊了就吃牛肉干。”
    上車前,他給我買了一袋牛肉干,我最喜歡的零食,塞在新買的手袋里。一路上瀝川都說我還是小女孩子,因為我喜歡一切閃閃發(fā)光的東西。那只手袋上飾有不少光片,挎在手中,果然亮晶晶的。
    “這不合適吧。”我說。
    “怕什么,這是后現(xiàn)代畫廊。”他拄著雙拐,專心走路。我則把頭抬得筆直,跟在他身邊。
    畫廊的門口已站著一排人。其中一個長發(fā)披肩的青年男士快步迎過來:“瀝川!”
    “沒遲到吧。”瀝川上去和他握手,介紹我:“這位是謝小秋小姐,大學(xué)生。這位是江橫溪先生,知名畫家。”
    我們握手,問好。
    江橫溪的身邊站著他的太太,一位年輕的女士,面孔驚艷,頭發(fā)高高挽起,一絲不亂,神態(tài)高貴。
    “季連。”瀝川伸手過去:“好久不見。”
    兩人握了手,瀝川介紹我:“這是謝小姐,謝小秋,英文系學(xué)生。這是葉季連女士,國畫家。”
    “幸會。”我說。
    “幸會。”葉季連笑著過來拉我的手:“小秋,你在哪里上大學(xué)?”
    “s師大。”
    “瀝川,我們給你單獨準(zhǔn)備了沙發(fā),你現(xiàn)在需要休息一下嗎?”她看了一眼他空空的右腿,略感怔驚。顯然瀝川絕少在正式場合不戴假肢。
    “謝謝,不用。”
    這時又來了一個中年人,裝著灰色的西服,表情神秘而倨傲。葉季連忙說:“我來介紹:這位是韓子虛先生,紫草畫廊的老板,知名畫家,古玉專家。”
    這是什么年頭,怎么這里出入的都是“家”啊。
    然后葉季連介紹瀝川:“這位是王瀝川先生,cgparchitects總裁,建筑設(shè)計師,哈佛大學(xué)建筑系高材生,去年法國as-4建筑設(shè)計大獎得主。他手上現(xiàn)有五十多個在中國的設(shè)計項目。瀝川,需不需要我順便介紹一下你的父親和你的哥哥?”
    瀝川搖頭:“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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