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青漪啟唇欲說,步縈煙抬手示意她聽自己說完:“青漪,這時節天寒地凍,山中更是苦寒。若要修養,深居山中終究諸多不便……我想著,不若暫時搬來妙春堂修養,草藥物事一應俱全,待天暖了再回山里?!甭迩噤舻纱罅搜劬?,下意識便回絕道:“去你那里?這怎么行呀。我哪兒就這么嬌貴了……再說我去了妙春堂,阿柔和典傾怎么辦?”
“他們與你一道來就是了。妙春堂總還是騰得出地方的?!甭迩噤裘虼?,像是在認真思考。步縈煙溫言道:“你放心,這事兒我細細想過了。阿柔原是本門的,自不必說了,至于典傾,你既還沒有傳天心劍,我多少還是教得的。和內門弟子們一起練著,且我親自相看,定不會誤了你的好徒弟就是了?!?br/>
洛青漪聽著聽著發覺不對勁:“等等等等,我的徒弟你來教,那我做什么?”步縈煙悠悠道:“什么也不用做,在屋里將養著就是了。”洛青漪這才覺出味來,這不是禁閉一般?洛青漪素來好動,典傾又正是打基礎的時候。聽步縈煙連屋子都不讓自己出,心內自然是千萬般不肯。步縈煙料到她不愿,繼續說道:“我知道你閑不住,但你喝了藥又受涼,如此反復,藥效減半,寒氣更是難去。授徒難免勞心勞力,這幾日就放下劍斯文些如何?現下忍著些,病根若不早些除了也是你自己吃苦。”
洛青漪咬唇,她想起小腹那昏天黑地的痛感,抵抗的語氣不免虛了幾分:“可是凌蒼山的人全去了妙春堂里窩著,多不合規矩呀?!辈娇M煙也不說話,一手輕輕撫著四季不離身的折扇,耐人尋味的眼神往廚房里忙碌的聶柔纓身上落。洛青漪頓時一窘。確實,要說規矩,聶柔纓還是妙春堂的人,不也整日廝混在她這里?
“那個……其實我是擔心你??!你想,這件事宮蟬要是知道了少不得要上綱上線吧。到時候不是平白給你添了許多麻煩嗎?這怎么好意思呢,哈哈?!甭迩噤舭岢鰧m蟬。不過也是實話,宮蟬要是發現了,想必是要用些冠冕堂皇的由頭給步縈煙找不痛快的。步縈煙的扇子骨一下一下落在掌心,不慌不忙地說:“妙春堂上下一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若不說,她便不會知道。”洛青漪心想,自己當然不會說,會給妙春堂惹些沒必要的麻煩不說,她自己還忌憚呢——為何身強力壯的洛青漪突然需要調養了?要是給宮蟬查出來她豈不是很沒面子。“況且調養一陣子罷了,又事關洛宗師玉體,就算她知道了,看在掌門的面上,她不會亂來的?!闭凉撔拈]關的掌門宮鼎,亦是宮蟬的親爹。他待洛青漪一向寬厚,宮蟬也因此更加厭惡她。面對步縈煙難得的強硬,洛青漪節節敗退,搜腸刮肚尋的由頭,均被步縈煙一一駁回。最后她實在沒了辦法,道:“呃,妙春堂可多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我怕……典傾把持不住??!”妙春堂畢竟性質特殊,相較其他堂確實女弟子多,不過多數是外門弟子。步縈煙見招拆招,慢悠悠端起茶喝了口:“事在人為。要是有這份心思,那就是跨座山頭隔著鑒靈塢也攔不住的。你當年不就是這樣騷擾楚戈的?典傾我還是放心得過的?!焙脴O了,被以前自己的荒唐事一堵,洛青漪瞬間啞火了。
洛青漪歪頭,突然想起后面一直安靜的典傾,精神為之一振,眼里燃起了點點希望。她轉頭笑瞇瞇地看他:“阿典,你不愿意離開這里的對不對?”典傾眨了一下眼睛,微笑道:“我自然是想待在這里的。”洛青漪的臉上頓時飛起一片喜色:“哎呀!這可太好……”典傾的笑容不懷好意:“不過為了師父的身體著想,去妙春堂算不得什么?!彼室夥怕苏Z速,一字一句道:“更何況……妙春堂還有許多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甭迩噤舨畔肫鹱约簞倓偼纤鰜碜鞣ィ€怕他“把持不住”,深有搬起石頭往自己腳上砸之感。步縈煙則微笑向典傾投去贊許的目光:“典傾深明大義,他都這么答應了,你還有什么話想說?”洛青漪決定再掙扎一下,一會兒豎起指頭起誓說不裹三層棉衣不出門,一會兒拍著胸脯保證吃了藥后自己體魄強健得很,步縈煙卻始終油鹽不進,任她軟磨硬泡也不松口。
末了,洛青漪往后倒在榻上,有氣無力道:“……步大夫打算關我到幾時?”步縈煙對她的妥協很滿意,捏著扇骨沉吟道:“一個月。”“一個月?!”洛青漪聞言嗖地一下又從榻上彈起來。“是。照眼下的情形,一個月已是最好了。你好好養一個月,我便答應再也不拘著你行動,以后只按時吃藥即可。如何?”
洛青漪苦著臉縮回去,嘟囔道:“我不愿意有用嗎?”步縈煙很大方地笑了:“自然是沒有?!甭迩噤粑D地回頭,語氣沉痛非常:“阿典哪,咱們師徒就此作別,今后有什么不懂的問步堂主。師父會常常念著你的?!辈娇M煙傾身用扇子輕輕敲了她一下,哭笑不得道:“行了,倒像我搶了你徒弟似的。還不是為了你快些好起來!”他正色寬慰她道:“青漪,讓典傾來妙春堂也未必不好,與同齡師兄弟們熟悉些,相互之間喂招拆招,進步也快些。平日還可一道學些藥理,也沒壞處的?!甭迩噤粽苏鋬A本該有嫡親的師兄師姐看顧,該和要好的同門勾肩搭背地嬉笑。她當時偏偏殺將出來截了胡,卻給不了他這些,才叫他整日孤零零地下苦功夫,磨出一派與年歲不相符的老成。
想到此處她嘆了口氣,正式接受了未來一個月的幽閉生活:“人生,寂寞如雪啊?!?br/>
與其他堂相比,妙春堂已是離凌蒼山最近的所在了。隔著幾個山頭,兩處氣候景致卻迥然不同。妙春堂安安穩穩地坐落在開闊的谷地,環山面水,冬日里也是溫暖宜人。雖不比宮蟬的瑾鴦堂精巧,也不如蕭泉的破風堂氣派,卻也是湖光山色相映成趣,讓人舒心得很。堂內藥房校場等地一應俱全,不過最妙的當屬西面偌大的一片藥圃。里頭隱著名貴草木、獐子野兔,為妙春堂弟子小心呵護著,這般時節也好好地長著。這一切都還是洛青漪熟悉的模樣,十幾年來仿佛什么都沒有變過。
步縈煙端著藥走近,見洛青漪雙手撐著臉望著窗外出神,他便沒有說話,穩穩把瓷碗擱在桌上。洛青漪回過神,轉頭朝他笑笑。
步縈煙輕輕捻了捻燙紅的指尖,也朝窗外看了看:“瞧什么呢?”洛青漪笑瞇瞇地指了指外頭:“瞧他們練功呢。你看典傾后頭那個小子,師父一轉過去就偷懶。”
典傾一身黑衣,混在妙春堂一眾白衣弟子間頗為打眼。他身后時不時漏出一個稍矮些的身形,雖遠望過去看不真切,但那人動作幅度卻明顯比周圍人小好些。步縈煙一眼便認了出來,苦笑著搖頭:“他呀,云開的親弟弟,喚做宋星來的。腦子靈光,用毒上頗有些天分。只是性子浮躁不愿吃苦,是以劍術不精。”洛青漪奇道:“你的大弟子宋云開么?我記得你說過他最是沉穩的。這對兄弟倒有意思?!辈娇M煙嘆道:“是啊。星來如今年歲尚小,且慢慢教吧。”洛青漪拖過藥碗來,捏著鼻子嗡聲道:“就是這個理。我這么頑劣的不都轉性了?!?br/>
步縈煙無奈地笑了笑,待她咕咚咕咚地一口飲盡了才道:“說起來,倒真是讓你撿了個好徒弟。我冷眼瞧著,典傾是這一輩里最刻苦的了。這個年紀靜得下心屬實難得。”洛青漪苦得舌頭發麻,聞言竟還能齜牙咧嘴地辯道:“我教得好!”步縈煙失笑:“是是是。倒不曾想你當起師父來真有幾分樣子?!甭迩噤舻靡獾睾吡艘宦?,只聽外頭忽地喧嘩起來,原是弟子們下了課,一幫人笑鬧著從練武場出來。宋星來這幾日與典傾混熟了,勾著典傾的肩興致勃勃地說著什么。典傾臉上也有笑影,微微側過去說了句什么,宋星來立刻喜得叫嚷著蹦了起來,整個人都快掛到典傾身上去了。前頭帶隊的宋云開聽見動靜,走過去要捉弟弟的后領子,宋星來忙繞著典傾躲閃,慘叫聲直傳到洛青漪窗前。
步縈煙見狀輕笑:“他們倒相熟得快?!甭迩噤粢娝麄儩u漸地走近了,便起身合上了窗:“少年人就是要這樣嘛!”
妙春堂的學習生活新鮮充實,三十日不過彈指一揮間便悄然流逝。典傾桌上碼了一大堆東西,他一樣樣地理清了塞到包袱里。醫書三冊,草木圖鑒,跌打損傷藥,閑時刻的木雕,還有……嗯,宋星來忍痛割愛送來的一沓……圖集。典傾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半舊的書皮上赫然寫著“靜心訣”三個字。但他卻知道,這本書平平無奇的外表下其實大有乾坤。那日宋星來神秘兮兮地邀典傾分享他私藏的“好書”,沒成想打開后里頭“別有洞天”,一時間燙得典傾一雙眼睛不知往哪里落。末了,宋星來還十分慷慨地把厚厚一沓書往典傾懷里塞。典傾哭笑不得,表示不必如此。幾番來回,宋星來這才扭捏地說了實話:珍藏被自家大哥發現了,被勒令處理掉,妙春堂藏不?。凰阆胫鋬A不日就要走了,不如暫存典傾處,來日風平浪靜了再物歸原主不遲;自然,作為答謝他,拍著胸脯豪情萬丈地表示典傾可以隨意翻閱和挑選。典傾拗不過,便接過了這燙手山芋。
想起宋星來托付自己時的鄭重神情,典傾搖頭失笑,把幾冊歪書碼齊了放到了包裹最里頭。他檢查了一遍再無遺漏。便背起重劍往主廳去。
那廂步縈煙正對洛青漪反復叮嚀喝藥事宜。鑒于洛青漪這一個月老實的修養,治療有了很不錯的成效,步縈煙大手一揮宣布對洛青漪的嚴格看管結束,此后便可以回凌蒼山,不必再拘在妙春堂了。只是藥仍要準時服用,平日飲食行動也要注意。如此,師徒二人回到凌蒼山時,山中的冰雪都已開始消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