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典?吃晚飯了。”聶柔纓叩了叩門。
沒有回音。
她又敲了敲:“那我放門口了?”
還是一片沉默。
聶柔纓松了口氣,回頭道:“應該已經起效了。”洛青漪滿意地點了點頭,走上前去推開了門,抬步邁進了典傾房間。聶柔纓憂心忡忡地跟在后頭:“怕不是我們多慮了吧?阿典要是沒想……”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典傾倒在床上一動不動。黑衣黑靴,連兩根劍上都細細纏好了黑布條,懷里鼓鼓囊囊。顯然是要出行的裝扮了。洛青漪背起手悠閑地踱步過去,食指和中指一并,靈巧地把典傾兜里的東西夾了出來——木牌,玉竹葉,還有倆壓扁的饅頭。
洛青漪兩指拈著玉竹葉晃了晃,回眸笑道:“你瞧瞧。”
聶柔纓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他要偷跑出去……”洛青漪把玉竹葉等物事放在典傾的床頭小幾上,笑道:“以己度人罷了。這小子可沒有他看起來那么乖。”“你們凌蒼山這一個個的都是壞心。”聶柔纓沒好氣道:“還搭進去我一劑安神散。”
洛青漪笑著去勾聶柔纓肩膀:“現在才認清可晚了。”豎起三根手指搖了搖:“說好的,欠我這個數,不許賴賬。”“誰說要賴賬了!”聶柔纓狠狠瞪了她一眼,“啪”一下拍掉了洛青漪的爪子。
“喲,你醒啦~”洛青漪兩手撐著臉,笑得人畜無害。
“……師父?”典傾艱難地睜開眼睛,嗓子渴得冒煙。“有水嗎……”洛青漪把小幾上的茶壺遞給他,典傾接過對著壺嘴就灌了幾大口。溫熱清苦的茶水下肚,他矇昧的意識方才開始蘇醒。典傾嗖地一下坐了起來,動作大了扯到傷口,又忙吃痛地捂住左胸口,呆呆地看著洛青漪。
洛青漪忍俊不禁:“你慢點兒慢點兒。傻看著我做什么,想起來什么沒有?”典傾這才完全清醒過來,低頭一摸自己的牌子玉佩全沒了,一對劍也不知去了哪里。他感受到洛青漪的目光,低下頭心虛地說:“你都知道了……”
思及昏厥前種種,他忽又猛地抬起雙眼:“是那飯里……”洛青漪點了點頭:“安神散。我讓阿柔下的。”典傾聲音有點兒顫抖:“我睡了多久……”洛青漪往椅背上靠了靠:“現在是二月十五,辰時初。”
典傾默默垂下肩膀。來不及了,更何況他連牌子都沒遞。
洛青漪殘忍地補充道:“為師已替你稱了病,這幾天就好好修養吧。”
典傾無言良久,被子里的左手握成拳頭久久沒有松開。
“但憑師父責罰。”他輕聲說,然后扭過頭朝著床內側,只留給洛青漪小半張沉默的側臉。洛青漪盯著他看了一會,開口道:“說但憑責罰,可你并不覺得自己真的錯了,而且你很委屈,是不是?”她不說還好,她說他“委屈”,典傾眼神閃了閃,兩只眼睛慢慢紅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變得這么矯情,他發誓他從前真的是個流汗流血不流眼淚的人。于是他的頭偏得更里面了,悶悶道:“沒有。”
洛青漪見狀也不勉強,自顧自地說起來:“很多年前,我跟著師兄去清剿山賊。試探多日后摸清了他們的底細。我仗著武藝高強獨自殺進了他們的老巢。我在橫梁上貓了許久許久,終于等到那個山賊頭頭走近了。于是我跳下去,一劍就結果了他。但我沒想到,那些擁過來的小賊不是普通嘍啰,身上都有功夫,更沒想到我先前殺掉的只是他們的二當家。”
她頓了頓繼續說:“可我當時什么都不知道,在土匪堆里殺紅了眼。那個大當家的想要報仇,提著把鬼頭刀從后面摸過來。那刀重得很,砍人頭跟切菜似的。我師兄趕到的時候,正看到那鬼頭刀高高揚起。要是我師兄動作再慢一點,我后背估計被當場劃個對開了吧。”洛青漪笑笑,“我師兄料理了他們,把我臭罵了一頓,揪著我衣領就回山了。可我并不很后悔,也不害怕。只覺得我厲害得緊,別人還在為了逐鋒會的位次斗個不休的時候,我已經能單槍匹馬手刃匪人了。”典傾看向她。洛青漪突然有點悵然:“余光瞥到那刀的時候,我想的是,死就死了,一個劍客就應該這樣死。回了凌蒼山見到師父那一刻我都沒覺得我錯了。”
洛青漪補充道:“噢,我師父就是凌蒼山人譚閑,悠閑的閑。他看到我滿頭滿臉的血,吃了一驚。不過那大多不是我的血,我只不過受了些皮肉傷。師兄與他說了我干的事,他發了好大好大的火——我師父脾氣很好的,就只有那次他真的動氣了。他讓我跪下,要用這么粗的板子揍我。師兄也嚇壞了,勸了幾句,師父就讓他和我一道跪著,一起挨打。”
洛青漪如今想來仍然不禁彎起嘴角,“我被打急了還喊呢,我說,我根本就沒事,我能把他們全殺了。師父卻說我就這么點出息,拿自己的命去和山賊別苗頭,不惜命,強出頭。還說我有勇無謀,殺心太盛,丟了學劍術的初心。然后就又把我打了一頓。可憐我對付山賊都沒受重傷,被自己師父揍得幾天起不來床。”典傾不知何時轉過來了,斂著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我師父總教我惜命。我卻不懂。一個天下最厲害的劍士,不廣收門徒,也很少跨出山門,就連門里辦個逐鋒會都鮮少露面。所以……”洛青漪的眼中悲喜難辨,語氣就像是在講一個古老的故事,“說來慚愧,即便是我師尊在的時候,我們凌蒼山也是人丁不旺、籍籍無名。所以我那時候傲氣得很,想早日光耀門楣,做個名動天下的大宗師。再也不讓人說我們這一門的閑話。”她聳了聳肩膀,“直到那一回挨了打,趴在床上想了很多,很久,卻還是懵懵懂懂。這些年來我明白了許多,世人追逐的東西有時并沒有那么重要。但直到昨日,我的劍鋒與你的心臟毫厘之遙,我才真的曉得當日我師兄和師父所思所想。”洛青漪說了這許多,停下拿起茶杯輕輕啜了口水,直視典傾:“說這些是希望你也記住,惜命。世上有人在乎你的死活,且覺得那遠勝過其他一切。現在,你還有非去逐鋒會不可的理由嗎?除了和瑾鳶堂的恩怨。”
典傾聽得動容,聽見她最后一句倏地抬起了頭。他猶疑道:“師父,蘇鷺的事你知道了?”洛青漪不答反問:“我知道很奇怪么?”典傾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再抬頭看向洛青漪時,眼神已一片清明堅毅,擲地有聲地說:“我都記得了。”
洛青漪伸手胡亂摸了摸他的頭:“乖。”
典傾今天話似乎格外多,他好奇凌蒼山人很久了:“師父,師祖到底有多厲害?”洛青漪思考了一下,決定用最簡單易懂的方式描述:“嗯……我師父好像是十三歲入宗師境的。”
典傾:“……”哦,十三歲是嗎,那沒事了。十七歲高齡的典傾心如止水。他的手指搓了搓被角,到底還是坦言說道:“師父,其實我想去逐鋒會不單是因為蘇鷺。我在山下的啟蒙師父,曾屬破風堂外門。逐峰會也是他的夙愿。”
洛青漪頗為意外。如此想來,那位啟蒙師父應是在逐鋒會第二日奮起挑戰過的吧。
最后,典傾看著洛青漪問:“師父……你不氣我了?”典傾不知道他的眼尾還紅紅的,看起來煞是可憐。
洛青漪歪了歪頭,笑道:“嗯。不很氣了。”她瞇起眼睛,“不過罰還是要罰的。你意欲逃跑,罪加一等。就再禁足十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