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傾對著面前清一色鋪開的一桌衣物,臉色也和衣服的顏色一樣黑如鍋底。“洛茉你到底在想什么!買這么多烏漆麻黑的衣服是要改行做賊去嗎?!”聶柔纓驚叫起來。洛青漪揉了揉靠近聶柔纓的那只耳朵,順手挑起一條衣服:“嘖,沒眼光,黑色多好看哪。沾了灰不覺得臟,流了血也不覺得疼,反正都看不出來。”聶柔纓很嫌棄地翻看了幾件,奇道:“這些衣服款式都一模一樣,只是大小不同啊。”洛青漪毫不客氣地往條凳上一坐:“是啊。我每個碼都買了好幾件。我們阿典正長個子嘛,可不得多備幾條么。”聶柔纓眼睛都直了,她這才意識到那是男裝的款式:“給阿典的?你就讓他穿這個?”“有什么不好,我不也是這么穿?衣服都長一個樣還省得挑了。”洛青漪悠然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潤嗓子。“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喜歡一年到頭穿一個色兒!”聶柔纓罵道。典傾默默忍耐良久,此刻終于緩緩開口:“你下山就為了買這些?”這小徒弟挺難纏哪,洛青漪眼見聶柔纓張口就要倒出排山倒海的譴責,連忙搶先打開了桌角上那個鼓鼓囊囊的包袱:“咳,當然不是。還有這些。”隨著那嚴嚴實實扎好的布被解開,很多股誘人的香氣霎時間升騰起來,盈滿了整個客堂。她把衣服攏起來擓在凳子上騰出桌面,“烤乳鴿,獅子頭,糯米雞,甜酒釀,還有阿柔最喜歡的櫻桃餅。都是香輝樓的手藝。你看阿典練了一天也餓了,不如先開飯,聶女俠吃飽了再罵吧?櫻桃餅涼了不好吃呀。”聶柔纓惡狠狠地說了句“待會收拾你”,到底往廚房里去拿碗筷了。
典傾對她用美食賄賂聶柔纓的行為很不齒,鼻子出氣冷哼了一聲。洛青漪把菜一一擺好,又從袖子里掏出幾樣東西來,獻寶似的送到典傾面前:“這個香囊是安神解乏的,你練功刻苦要好好休息。”說完把一個精巧的小布袋子塞到他懷里,又抖摟出一件軟甲:“這件軟甲輕薄堅韌,一般刀劍砍在上面能卸掉九成力。”也是不由分說地遞給他。“啊對了,上山的時候正巧遇上錄霄閣來送牌子。”她袖子里的東西居然還沒掏完,又摸出一塊木牌,正面刻了御霄門凌蒼山,反面刻著典傾的名字,邊角又飾以流云紋,是御霄門的標志。牌子隱隱透出好聞的木香,大約是沉香木所制。“你收好,日后門里門外都有用處。還有……”典傾握著牌子細看,卻見她又手掌一翻,掌心赫然躺著一粒晶瑩剔透的珠子,內里嵌著鬼斧神工雕出來的小小一瓣竹葉,絲絲經絡纖毫畢現。洛青漪不無得意地說:“好看吧。我想著你隨身帶著那玉葉子指不定哪天就弄丟了,戴著這個倒不錯。一看就曉得是我徒弟。也不硌人。”她用墨綠的編繩穿了珠子,繞到典傾身后給他戴上了。典傾手里緊緊攥著木牌,懷里抱著軟甲和香囊,低頭任她擺弄,不一會肌膚一涼,那顆珠子正正好墜在他的鎖骨窩里。洛青漪的聲音從腦后傳來:“不氣了吧?”典傾覺得脖子有點癢,不知是她呼出的氣噴在了脖頸上,還是突然戴了條繩子的緣故。他垂下眼睫,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嗯。”
聶柔纓端著碗筷出來也笑了:“這才有點師徒的樣子了嘛。阿典多吃些,一塊肉都別給她留!”洛青漪一邊在心里感嘆總算把這倆祖宗哄好了,一邊悄咪咪把裝著糯米雞的油紙包朝自己這兒拖了幾寸。
“哈……哈……”典傾撐著竹子大口喘氣,汗珠一顆一顆地落在泥土里。洛青漪摸了摸下巴:“嗯……應付三條蛇還是勉強了些。”何止是勉強,自從曾經驚嚇過典傾的那條大蛇加入戰斗,典傾每天站在竹林里都幾乎是抱著視死如歸的覺悟。那天要不是自己拼命把竹枝往蛇嘴里一送卡住了毒牙,被咬穿的就不是竹子而是自己的手臂了。洛青漪童心未泯地輕輕踩住蛇尾巴,壞笑著逗蛇玩兒:“練了一個月了,什么劍法都沒有教過你,急不急?”
典傾微微直起身子:“是我功夫不到火候。”洛青漪笑了笑,反倒另起了一個話頭:“鑒靈那天我帶你來過這里,還記得吧。”那時她就是那般留住了典傾,典傾自然是想忘也忘不掉:“記得。”“你當時瞧著覺得怎么樣?”典傾不明白她問這個做什么,腦海里浮出那日光景,耳朵微微有點燙:“很……厲害。”洛青漪很嫌棄地皺了皺鼻子:“我當然曉得我劍術高超了。誰問你這個了。”典傾很慶幸沒有說他覺得很漂亮,否則回答他的就是“我當然曉得我容色傾城”了。“那時我使的功夫,有沒有覺得有點兒眼熟?”洛青漪歪了歪腦袋,一副沒安好心的樣子。那天,她飛快地在竹子間閃動,身手和劍法都輕靈得不可思議。“身手……不大像人。”典傾再三思索,艱難地措辭。洛青漪聽了這樣的評價,不但不惱還高興地挑起了一邊眉頭,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忘了告訴你,我管這套劍法叫青牙劍。從前渾起的。”典傾不解,不經意瞥到她腳邊匍匐的那彎翠色,一道靈光忽然閃過:“竹葉青!”她繞過竹子時的鬼魅身形,那乍然刺出時好像暴起撲向獵物般的劍身,那毒牙般破開竹葉的冷冽青芒……與她的身影奇異地重合的,竟是自己纏斗了這么多日子的、近在眼前的——竹葉青。“不錯不錯。”洛青漪滿意地拍了拍他的頭,“我使的劍法,就是養蛇悟出來的。你要用的劍法,最好也要自己悟出來。”典傾聽傻了:“自己悟……”洛青漪點頭,豎起食指繼續離經叛道:“所謂劍法,就是將人生平之身形劍意淬成精華,一招一式皆由心而發。然而眾生百態,練別人寫就的劍譜,便如拿了別人的衣裳穿著,何以真正隨心所欲、內化于心呢。”她微微揚起下巴,語氣不可說不傲:“這天下一般的劍法,我看一兩回便能記個十之五六,與那人打幾場便可學個十之八九。可是,阿典,要把一套劍法徹底吃透,卻要花費數年。想從十之八九跨到十成十,或許一輩子都做不到。因為劍意如掌紋,只可獨一無二。是故,自己悟出劍意來才算最妙。”典傾聽得心驚,卻難以茍同:“若自己能創出成套劍法,那都是足以開宗立派的人物了。”“對啊。眾生百態,劍法也應是萬萬千千,為何不能開宗立派。所以,藏著本什么寶貝劍譜代代傳下去,我其實覺得大可不必的。”洛青漪輕飄飄一句話,藐視的是天下劍宗立身之法,不可謂不狂妄。典傾皺眉:“即便是宗師大能,也要靠這些劍譜躋身強者之林的。若不摹師長所授的劍法,和山下隨便哪個不入此道的有什么區別呢。”言外之意,你練得現在這一身本事,難道從前就不是學的自家師父的劍法么?洛青漪輕笑,垂下眼睫:“是呀。不練別人的劍法又能如何呢。現如今習武不就是一代代地傳承衣缽么,即便那衣缽不合身也不能脫下來。”典傾聽著這話似有所指,抬頭看洛青漪的神色。然而她并沒有什么表示,只是聳肩笑了笑:“我適才講的不過是無知時的癡心妄想罷了。如今我并不這樣認為。但是阿典,我還是不打算將青牙劍教給你。”典傾剛松的一口氣又被她吊起來:“為何?”“放心,我會教你其他劍法的,暫時還不打算靠你自己悟呢。”洛青漪故意嚇他,得了逞,眼睛亮亮的。“只是這些時日瞧著,我那個給你練不合適。衣服雖不是自己的,找件盡量合身的就是了唄。選個合適的功法學,會得快用得也順手。”典傾有些失望,但又暗暗期待起來:“那我該練什么?”洛青漪卻沒有立刻回答,她把手覆在劍柄上低頭想著什么,片刻后她慢慢收攏了五指,輕輕搖了搖頭:“再容我想想罷。等你……”典傾定定地直視她的雙眼,只聽她可恨地說:“等你躲蛇的時候不這么狼狽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