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白晝一日日變短，北風卷雪變本加厲地呼嘯，忙碌的人們抬頭瞥到黃歷，才發覺年關已近在眼前。而在迎接新年的日子里，典傾白日里照舊刻苦，晚上便翻幾頁閑書，看一看有用的身法，或只是隨意讀些民間怪談。練功的日子倒也并不顯得寂寞寥落，他有些期待很快就要到來的新年。
    這幾日聶柔纓張羅著在小院里掛幾只紅燈籠，一到晚上亮起來紅火熱鬧；又催著洛青漪去山下置辦些年貨，再買些材料好做年夜飯包餃子。洛青漪倒意外地對節日并不熱忱，正好借采買的名義在山下閑逛。她這些天反常地沉默寡言，不情不愿地總算也把東西備齊了。
    年節到來的那一天。大雪鵝毛似的紛紛揚揚落下。典傾站在檐下，伸手去觸燈籠垂下來的紅穗子，心底忽然生出一種恍惚來。
    “豐年好大雪，來年一定是個好年呢！”聶柔纓從里屋走出來站在檐下，望著滿眼雪色很高興。典傾收回手，也笑道：“我從前不知道御霄門也會過春節。”聶柔纓失笑：“為何這么說？”典傾稍稍垂眸：“坊間多有御霄門的傳言。親眼所見后才知大有不同。”聶柔纓多年不曾出走江湖，對此不甚了解，聞言微笑道：“這么說來倒也是。想來在醫館輪值時，常有老人家直管我們叫仙姑，我們都哭笑不得。外頭說什么第一奇門、世外秘境，越傳越邪乎。”這些評價典傾以前親耳聽過，低頭笑說：“有些倒也算屬實。”他轉頭問聶柔纓：“師姐，咱們也包餃子嗎？”提起做吃食，聶柔纓的眼神里就有別樣的光芒：“包呀！山下怎么過年，咱們在山上就怎么過年。你別看他們許多人平時端著劍，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樣。其實大家都盼著過年呢。這幾日是約定俗成了，既不用練功，又可以放開了吃喝。各大堂主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她的聲音很輕快，“大家又不是神仙，都是血肉凡人，都喜歡熱鬧呀。”典傾笑著點頭：“嗯。那我下午幫師姐和面包餃子。”聶柔纓大喜：“那太好啦！有你幫忙我們定能擺上一桌子！還有，年夜飯我預備加一道魚，阿茉愛吃清蒸的，就做清蒸豆豉魚。阿典喜歡吃的紅燒排骨我也備好了……對了，我先去把菜洗一洗！”
    聶柔纓念念有詞，此刻又如一陣風似的沖回廚房去了。典傾的心情也莫名飛揚起來，這是他在凌蒼山過的第一個年，他想。
    不過申時末，雪色天色便已漸漸暗淡下來。典傾對著面團又摔又揉，兩手沾滿了雪白的面粉。練了這么久倒立，對付面團果然輕松許多，典傾長長吐了口氣。
    “……別攔路。”
    “今年你還要走嗎……我以為你已經……”
    “我當年說過什么？起開吧。”
    “可是今年……哎！阿茉！”
    典傾耳廓動了動，依稀聽見北邊傳來模糊的聲音。是聶師姐和師父么？他們自己吵起來了？他放下面團，正想出去看一眼，不想聶柔纓卻已經朝主屋走過來了。
    “師姐……怎么了？”典傾看到她的眼圈紅了，心頭浮起一陣不安。“沒事。”聶柔纓強笑，聲音卻還有些顫抖，“你師父不和我們一起過年了。”
    “這是為什么……”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
    聶柔纓吸了吸鼻子，按捺著哭腔：“我以為阿茉今年會留下來的。可……可她還是不肯。”典傾手足無措，兩手沾滿面粉不知道該怎么寬慰她，只問到：“師父往年都不在這里過年嗎？”
    聶柔纓使勁搖頭，緊緊咬著嘴唇：“凌蒼山出事之后，每逢新年她都會早早躲到外面去。我便回妙春堂去，這里一個人都沒有……今年她一直沒走，我就以為……”她想起往昔的凌蒼山和洛茉，忍不住哽咽了，“阿典你不知道，從前大家都在的時候守歲是最熱鬧的。阿茉她最喜歡過年了……可是后來她說，一年查不出真相，她便一年無面目在師門守歲……”典傾深鎖眉頭無言以對，聶柔纓從袖中拿出手帕在眼睛上摁了摁，苦笑道：“她留下來也是怕觸景傷情，是我唐突了……只是又要叫你失望了……”聶柔纓深深吸了口氣“沒關系，我們、我去和餡……”
    每次，每次都是這樣，只要提起師父，她就像變了個人一樣。
    典傾突然伸手拉住了她：“她往哪里走了？”他的聲音沉沉的。聶柔纓愣了一下，說：“往那條石階小道去了……”典傾說了聲好，拔腿就往外面的大雪里面沖去。聶柔纓急促的叫聲從里屋飄出來：“阿典？！你去做什么？”“我去把她帶回來！”他回身大聲喊道。天快要黑了，黑衣的少年沒有停步，飛奔的身影帶起一片片雪屑飛揚，
    他跑得太急，嗆了一口烈酒般的北風，咳得胸口發疼。可他不敢耽擱，一氣跑到了石階前。雪太大了，典傾瞇起眼睛努力分辨，依稀可見遠處亮起喜慶的紅光，可是石階上卻空空蕩蕩，哪里有洛青漪的身影。他穿得單薄，在漫天冰雪里凍得不自覺發抖。他咬緊牙關，心想大不了一路追到山下，這個速度應當來得及，接著抬腿便下階。
    可他腳一著地便知不妙——好滑！石階上雪薄，白日被太陽曬化了，太陽下山之后面上一層已經凝成了冰，他此刻貿然踩上去，縱已急忙收力，可身體依然失去平衡猛然向前撲去！
    這一摔怕是要一路滾到山腳下！他用盡力氣扭轉軀體，好讓自己不至于直直地往前摔，而是在空中一個急轉往左前方撞去——石階兩側都是參天樹木！他眼疾手快地抱住最近的一棵，咚地一聲悶響，聽起來就肉疼。萬幸，那棵樹足夠粗壯，到底還是攔住了他。典傾這一下撞得眼冒金星，緩了好一會才慢慢扶著樹干站起來。好在身體凍麻了，沒有想象中那么痛。
    “師父。”他突然出聲，轉過身子，目光定定地鎖在不遠處一團朦朧樹影里。大雪落在他的眉睫，四周寂靜無聲。“我聽見了。”他沉沉地說。
    那樹叢里響起一陣衣料草木摩擦的唰唰聲，一個身影從樹影里穿出來——不是洛青漪又是誰！她戴著斗笠，身披墨色大氅，走到石階上站定。典傾站在更低的幾階，仰頭看著她，胸口起起伏伏：“你聽見我追過來了，就藏了起來。”
    洛青漪沉默了半晌，終于還是抬起斗笠邊沿，對上了他的目光：“剛剛沒忍住想去扶一把……”她嘆氣：“阿典，好靈的耳朵呀。”
    典傾往上走了一階，嘴唇動了動：“師父。”
    洛青漪背著光，看到典傾鼻子凍得紅紅的，握成拳的雙手上還沾著白白的面粉。她覺得這個徒弟和自己的八字不合。下一刻，她下到了離典傾最近的一階，摘下了斗笠給他系上，聲音聽起來很無奈：“你說你追來做什么？”典傾一動不動地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龐，聞到她身上有一股辛辣的酒味。她又想解下大氅給他披上，典傾按著她的手腕不讓她動。他倔強地盯著她，其實卻并不知道怎么樣留住她：“師父。我們回家吧。”
    洛青漪說不出話。她突然發覺少年竄高了不少，聲音也變低澀了。她很想拍拍他的發頂，伸出手才遲鈍地意識到自己給他戴了個斗笠。她自嘲地想：“洛青漪啊，發什么酒瘋呢？你自己沒了師父不夠，還要叫典傾也沒有師父嗎？你憑什么糟蹋他們一個個的心意？”
    “阿嚏！”典傾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洛青漪回過神，笑著敲了敲典傾沾染了薄雪的斗笠：“不是說要回去嗎？還不走啊。”天幕沉沉越暈越黑，典傾的眼里卻亮起來：“嗯……阿嚏！”又是一個噴嚏。
    蒼灰色的天幕下兩粒黑色的身影并肩而行。他們踏著厚厚的積雪走向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