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歲月寒,北風(fēng)卷起的細(xì)雪慢慢鋪滿了凌蒼山,漫山遍野都蒙上了薄薄一層皎潔霜雪。而玄色在這樣的冬日里便分外惹眼。那一粒小小的黑影沿著山中小階緩慢往上移,挪動一下便要靜止片刻,時不時還會晃動幾下。山色愈發(fā)朦朧,幾欲與蒼白的天色融為一體,那身影也終于行至石階的盡頭。
典傾雙腳落地,單膝跪在薄雪上,良久,他方才緩過來似的,撐著膝蓋站了起來。他搓了搓凍得通紅的雙手,又甩了甩僵硬的雙腿,重重吐出一口白霧。
“都能倒立著走到這兒了呀。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冷風(fēng)和雪,裹著這暌違半月的聲音送到典傾耳邊。典傾循著聲找到她。洛青漪不知幾時從山下回來的,大約看了有一會兒了,此刻窩在樹杈子里笑著看他。“師父。”典傾神色自然,洛青漪總是這樣出現(xiàn),他早已習(xí)慣。
“今兒時候也差不多了,回吧。吃了飯還有東西給你。”洛青漪裹緊衣領(lǐng),拖起一個鼓鼓囊囊的黑布袋子,從矮樹上輕盈地跳下來。典傾“嗯”了一聲,也抬步踩著她的腳印走。雪落在他身上,早濡濕了他的一身黑衣,剛剛乍然松了勁,這才感覺到寒氣絲絲縷縷地侵入肌膚。日短天欲晚,眼見天色漸漸陰鶩下來,典傾本也打算回去的。
“阿柔在不在?”洛青漪仔細(xì)聽著踩雪的聲音,頭也不回地問。“師姐這幾日去醫(yī)館坐診了。說是雪天路滑,山下多有摔傷的。”典傾答道。“唔……我想也是。”洛青漪似乎興致不高,她沒再說話,掂了掂手里的大包裹繼續(xù)走著。
典傾沒料到洛青漪突然回來,只能把午飯回鍋熱了,洛青漪倒是不在意,兩個人胡亂應(yīng)付了晚飯。典傾收拾好碗筷,卻發(fā)現(xiàn)洛青漪不見了,那個大黑袋子還靜靜擓在小幾上。“剛才還說要給我東西的,不會就這樣跑了吧。”他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去洛青漪的屋子看一眼。
典傾的房間在最南邊,洛青漪住在北端,吃飯等事宜又是在廳堂,是以他還是第一次踏足北面這一間房舍附近。他尚未靠近便見那大門洞開,屋內(nèi)亦未燃燭火,心里便涼了半截。典傾走到門檻前停步,還是試探地叫了聲:“師父,你在嗎?”回應(yīng)的只有一片昏黑的寂靜。典傾不免失落,正轉(zhuǎn)身要走,卻捕捉到一陣衣料摩挲的窸窣聲。“……何事。”這熟悉的聲音不復(fù)往日清脆,倒像是咬牙切齒發(fā)出來的,說話人仿佛是在竭力忍耐著什么。典傾循聲看去,借著外頭還沒有褪盡的天光才看清了屋內(nèi)的情形,一張床就這樣正正對著大門,大半條被褥拖在地上,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半跪在床沿,上半身埋進(jìn)被褥里,只露出一只手死死抓著褥子不松。典傾頓覺不妙,也顧不得許多,忙去取了燭火進(jìn)屋將燈點了起來。
搖曳的火光倏地驅(qū)散了昏沉的暮色,也讓洛青漪蒼白的臉色無處遁形。她的大半張臉埋在左臂和被褥里,典傾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能看到她側(cè)頰淌的冷汗沾濕了鬢發(fā),右手指節(jié)直捏得泛白。典傾斷沒有料到會看到這般光景,他小心地走近:“師父……你受傷了嗎?”洛青漪連吐字都勉強(qiáng):“沒事……不用管我。”典傾眉頭深深擰起來,這怎么都不像沒事,他立馬有了決斷:“我拿了牌子去妙春堂叫人。即刻回來。”說著轉(zhuǎn)身就要走,洛青漪強(qiáng)忍疼痛從褥子里抬起頭:“哎……別……”典傾眉頭鎖得更深了:“為何?”洛青漪此刻沒力氣胡謅,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無奈道:“乖。聽話。”典傾的目光落在她全無血色的臉上,語氣堅定道:“不行。”洛青漪見攔不住他,嘆息似地說道:“麻沸散……”典傾聞言愣了一下后馬上明白過來,在心里默念了一回,道:“好,我馬上回來。”說罷就轉(zhuǎn)身跑出去了。
洛青漪咬緊下唇,又把頭靠在小臂上。小腹刀剜似的痛翻涌肆虐,此刻她的神智卻清醒異常。若是阿柔在,即便事發(fā)突然她倒也有恃無恐;抑或是如從前她獨自一人,生生忍過這一晚也就罷了,又偏偏被典傾撞破;徒弟如今既不好騙,又?jǐn)r不住,她只得任他往妙春堂去;可凌蒼山既要了麻沸散這樣的方子,必定會驚動步縈煙……真是時運不濟(jì)。事已至此,她唯有祈禱忙碌的步堂主明日再發(fā)覺典傾討了副麻沸散來,彼時她有了精力想說辭,興許還能糊弄過去。
痛意翻滾不息,不知過去多久,她混混沌沌中感覺到兩個人匆忙的腳步聲。“這是怎么弄的!”步縈煙又驚又怒的聲音響起,洛青漪狠狠閉上了眼睛,認(rèn)命地嘆了口氣。果然下一秒自己抓緊被褥的手便被薅下來,接著有什么冰涼的東西覆在了脈搏上。她本打算閉緊眼睛裝死裝到底,可步縈煙身上熟悉的草藥氣息充斥在鼻腔,那疼痛潮水般一浪一浪地拍過來,一寸一寸把她往朦朧的水底推去。她突然覺得困極了。
洛青漪再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口腔里彌漫著一股讓人牙酸的草藥苦。那痛感已如做夢一般消散了,只是手腳尚自發(fā)軟,沒有什么力氣。“對了,那兩個人呢?”她勉力想把自己撐起來,不料中途一抬頭,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步縈煙不善的眼神。她咽了下口水,當(dāng)機(jī)立斷地躺了回去。
“醒都醒了,不說點什么嗎?”步縈煙坐在床邊的木椅上,溫和的聲音似乎一如往常。洛青漪裝不下去了,便慢慢撐著坐起來,十分配合地清了清嗓子,誠懇地問道:“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步縈煙泰然自若,也很誠懇地回答道:“不晚。你也就昏睡過去一個時辰罷了。”“噢……”洛青漪干笑了幾聲,飛速地?fù)Q了個話題:“咳……典傾呢?”步縈煙慢條斯理地說:“在給你煎藥。喏,這不就來了么。”果然,典傾端著一個白瓷碗跨了進(jìn)來,看到洛青漪醒著神色一松。步縈煙接過滾燙的藥,溫言道:“典傾,今日你屬實辛苦了。早些去休息吧,我與你師父也還有幾句話要說。”典傾點頭應(yīng)了,卻轉(zhuǎn)頭去看洛青漪。洛青漪朝他笑笑,聲音還啞啞的:“去吧。我沒事。”瞧典傾臉上仍是欲言又止的神色,步縈煙也勸道:“今夜我在這里看顧,不會有事的。放心吧。夜深霜重,仔細(xì)不要傷風(fēng)了。”典傾便只得強(qiáng)自按捺住了心緒,行了禮退出了屋子。
“這孩子擔(dān)心你,火急火燎地敲開了妙春堂的門,開口就要麻沸散。云開覺得古怪便來報我。典傾說你受了傷,我便隨他來了這里。我看過后他又不歇氣地拿著方子取了藥一路跑回來,氣都沒喘勻又忙前忙后地煎藥照料。你倒是真撈著個厚道徒弟。”步縈煙用調(diào)羹輕輕攪著藥渣,涼涼地說。洛青漪陪笑道:“哈哈哈過獎過獎,都是我這個師父教得好。”步縈煙突然把小碗重重擱在床頭小幾上,小勺碰著了杯壁發(fā)出鏜啷一聲尖銳的響聲,他冷笑道:“不知洛宗師都教了些什么?是教了瞞天過海做戲的本事,還是教了與聶柔纓里應(yīng)外合地拿藥啊?!”他忍到如今才發(fā)作,話語中的怒意也是再藏不住了。洛青漪暗暗嘆了口氣,心道:“來了。”她眨了眨眼睛,諂笑著說:“我不是故意瞞你,我好歹也是個女子,這種事不好對你說呀……”步縈煙氣得直想拿扇子敲她腦袋,可惜今天出門匆忙無暇把那扇子帶上,只狠狠道:“你少拿這做托詞!你何時忌諱這些了?你如今可是長進(jìn)了呀,痛得滿地打滾也要藏著捂著。若不是典傾今日看見來尋我,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瞞下去啊?”
洛青漪被這一串連珠炮轟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低頭一味搓著被角。步縈煙繼續(xù)道:“若非你要了副麻沸散,我只怕還蒙在鼓里呢。那樣烈的藥,便是頭牛都能麻翻了。妙春堂早就不用,山下醫(yī)館便更用不上了。可聶柔纓卻年年配上許多。那時我沒深想,感情那些都到了你手里吧!她也真敢替你隱瞞,真是……叫我說什么好!”
洛青漪嘟囔道:“是我死活纏著她替我弄的……”步縈煙瞪她:“你還有閑心替她開脫。她耳根子軟,由著你胡來!你當(dāng)那麻沸散是什么好東西,我?guī)煾府?dāng)年借古籍將它復(fù)原出來,卻多是抹在刃上做毒使的!雖藥到痛除,但藥性實在猛烈太過,必然傷及人體,如何能輕易起用?開些溫補(bǔ)的藥材慢慢養(yǎng)著才是,怎好用這樣治標(biāo)不治本的法子!”洛青漪小聲抗辯道:“別的藥阿柔也是配了的。可那些藥我吃了見效太慢,我的體質(zhì)你也知道的……也就麻沸散還頂用些。”步縈煙略略消了氣,但還是板著臉:“酌情加些用量,慢慢調(diào)養(yǎng),總會見好的。這種事又如何急得。你這……病根,何時埋下的?”洛青漪老實答了:“當(dāng)年寒冬臘月在外頭練功,漸漸地就痛了。”
見步縈煙一時愣了愣,她得寸進(jìn)尺道:“我也曉得需要調(diào)養(yǎng),可那時實在沒有那功夫。吃了藥,又要泡在雪地里一天,是以也不奏效,于是就干脆不喝了。何況那藥那么苦,我舌頭都要苦掉了……”步縈煙默默了片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為何不早些說與我知道。一進(jìn)來就見你疼得不省人事,結(jié)結(jié)實實嚇了我一跳。”洛青漪不好意思地?fù)蠐项^發(fā):“以前倒也沒有這么疼的,大約今年太冷了吧。之前配的藥恰巧吃完,本也沒什么,這回卻提前了許多日就發(fā)作了。阿柔又不在,這才……”她心虛地笑了笑:“至于不告訴你……還不是怕你剛剛那樣臭罵我一頓嘛。再者,那時你說什么調(diào)養(yǎng)身子的話我也不會聽,何必白白勞動你呢。”
步縈煙知道事實如此,無言以對,又是一聲嘆息:“也是怪我。竟真把你當(dāng)鐵打的了。這些年任你這樣作踐自己,竟無半分察覺,也是枉為醫(yī)者……方才探你脈象才知你寒氣入體,氣血兩虧,又長年累月地用麻沸散,內(nèi)里也傷了根本。我……”洛青漪見他自責(zé)不已,連忙打住:“哎哎,我諱疾忌醫(yī),倒都成了你的不是。你是做大夫的還是來做菩薩的?再說,我也只是第一日才疼,哪里就當(dāng)飯似的吃那藥了……咳,那什么,既然你這么慈悲心腸,那以后就高抬貴手允我用些麻沸散吧?份量減半也成呀!”
步縈煙聞言果然被帶跑偏了,立馬橫眉斥道:“方才我說的你半句都沒聽進(jìn)去是不是?!麻沸散那樣揚湯止沸的法子以后絕不許再用了!”他被憂心沖走的理智此刻突然回籠:“說起來,如今不同往日,你這身子早該好好養(yǎng)起來了。便是不告訴我,怎么就不能讓柔纓給你配副溫和些的吃了?說到底還不是不肯吃藥!這么大的人了,說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話!”洛青漪引火上身,心虛地笑道:“呵呵呵……怕的怕的。”那哪是藥啊,吃毒都沒這么難捱的。一天兩三回地灌下去受罪,見效又慢,還不如一月一次地痛個干凈呢。當(dāng)然這些她只敢在肚內(nèi)腹誹。
步縈煙摸了摸碗壁,估摸著溫度差不多了,便把藥端給洛青漪,不容置疑地道:“趁熱喝了。”洛青漪聞著濃郁的中藥味就牙齒發(fā)酸,迫于步縈煙的淫威閉緊了眼睛一氣灌下去,果然又澀又苦,恨不能這條舌頭都棄了才好。”步縈煙眼睛尖,下巴一揚:“藥渣也喝盡了,不準(zhǔn)剩。”洛青漪皺著一張臉勉強(qiáng)喝光了,當(dāng)?shù)囊宦暟研⊥胫刂胤呕匦祝炖锏奈兜廓q自回味無窮。步縈煙還不肯放過她,輕飄飄地說道:“以后妙春堂日日都會送藥材過來,用量煎藥等一干事宜事我已交代給典傾了。”洛青漪險些嗆住,瞪大了雙眼看他。“我每隔三日也會來查驗一次。你好自為之吧。”步縈煙滿意地補(bǔ)充道。
“這……耽誤徒弟練功,多不好呀!”洛青漪諂笑著,進(jìn)行最后的掙扎。“像你今日這般狼狽樣子給徒弟瞧見就好了?你要是怕耽誤他,就自己乖乖喝藥。這事沒得商量。”步縈煙慢條斯理地說。“柔纓過陣子便回山了,也不會辛苦典傾幾日的。我自會好好吩咐她,免得她又被你攛掇糊涂了。”洛青漪大敗,頹喪地縮回了被窩里。步縈煙拖出她的手臂又號了一遍脈才放心,拂了拂衣擺站起來:“我去西邊的空房里歇一晚,你有事便喊一聲。”洛青漪裹在被子里,悶悶地應(yīng)道:“知道了。”
步縈煙吹了燈,跨出門,又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身。他嘴唇動了動,看了那一團(tuán)褥子許久才終于開口道:“青漪……好好保重你自己,他們才放心。這便是最好的告慰了。”那團(tuán)褥子一動不動,好像里面的人已經(jīng)睡著了。步縈煙輕輕嘆了口氣,正要走出房間,“嗯。”——那回答聲若蚊蚋,輕飄飄地傳到他耳朵里,好似他的錯覺。他頓了頓,小心地掩上了門,走到淸輝雪色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