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傾翌日著意起早了些,沒想到他洗漱完到主屋時,洛青漪早就端坐在飯桌旁,看見他時還笑著打了聲招呼:“喲,阿典,起這么早啊。”典傾有些恍惚地應道:“師父。”他也坐下,伸出左手拿了個熱乎乎饅頭默默啃著。昨日的慌張好像都是自己的夢一場,那個埋在昏沉暮色里的脆弱身影,似乎已經無法與眼前鮮活的洛青漪重合。
“昨日忘記把東西給你了。一會兒練功帶上吧。”洛青漪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典傾順著她目光看去,那個包裹還靜靜躺在那個位置,里面不知到底放了什么。“是兩把重劍。”洛青漪知道他想問,便直接向他透了底。她咬了口饅頭說道:“昨日瞧著你左手用得可以,接下來便可試著使雙劍了。不過還是要從基本功練起的。”典傾點頭表示自己并無異議,開口問道:“重劍也是為了打底子嗎?”
洛青漪笑道:“沒錯。一來你臂力尚欠火候,二來既擇了這套劍法,精髓便是要學那飄灑劍意。如此,你的劍勢便顯得悶了些。日后用慣了重劍,一朝切成輕劍,便可陡然生出幾分抖擻不羈來。”見典傾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洛青漪偷偷勾起壞笑想著心思:“三來嘛……這鐵實在太雜,老板賣不出去,連生鐵帶鍛造二百個銅板就到手了。著實是個大便宜呀——嗯?這小子這么看著我做什么?”典傾一臉欲言又止地擰著眉頭,目光和洛青漪一對上更是扭捏了。他抿了抿嘴唇,才終于開口問道:“師父……你的病不要緊么?”“嗯?”洛青漪早忘了這茬,眨了眨眼睛,笑道:“你沒問過步縈煙?”典傾誠實地回答了:“問了。步前輩叫我來問師父。”
洛青漪面上笑容有增無減,心里暗暗罵步縈煙,打起了太極:“這個嘛……病情復雜。等你大了自然就曉得了。如今吃了藥,我已大好了,你放心練你的就是。”典傾見她無論如何不肯細說,不甘地收回了探尋的目光。“步縈煙交代了什么?藥的事。”洛青漪若無其事地扯開了話題,典傾到底道行淺,接過話茬道:“午間飯后一服,晚間飯后也要吃一服。步堂主囑咐了要看好火候時辰,尤其要親眼看著師父喝盡。”洛青漪的笑容消失了,一雙眼睛微微瞇起來。典傾知道她定不愿意喝藥,悄悄彎起嘴角繼續道:“步堂主說,這一個月定要好好拘著師父,藥一日都不許斷。師父若偷偷跑了,便招了我去妙春堂做關門弟子。”
洛青漪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看起來有點危險:“你很想去妙春堂?”典傾正色道:“有師父在,徒弟自然唯師父馬首是瞻。”言外之意,但若你自己跑到山下去了,那也別怪我去妙春堂。洛青漪咬著后槽牙笑起來:“你倒是聽他的話。”典傾也很有禮貌地拱手行了一禮,微笑道:“定不辱命。”洛青漪沒好氣地站起來:“拿上家伙,練功!”典傾望著她的背影不禁發笑。“笑什么笑,快點!”洛青漪轉頭兇巴巴地催他。“來了。”他使力抄起沉甸甸的包裹,快步跟了上去。
“啪”典傾手中的重劍第五次脫手,沉悶地拍進雪里。“再來。”洛青漪神清氣爽,一抖青漪劍上灑落的雪片,“這些招式雖簡單,但也要用巧了。”典傾默默撿起重劍,深深懷疑洛青漪公報私仇。適才洛青漪看了典傾操重劍打了一套,二人便模擬著過了幾招。她出手分外迅猛,典傾覺得毎招每式都苦大仇深,仿佛飽含著洛青漪對失去自由和被迫喝藥的憤慨之情。“鏜”一聲響,洛青漪這回生生架住了典傾的攻勢,就這么強硬地生生挑開了他右手的重劍。典傾哈著白氣彎腰去撿。洛青漪欺負著徒弟好一頓發泄,估摸著時辰也差不離了,便善解人意地鳴金收兵:“先練到這兒吧。先回去應付了午飯。”
洛青漪心下暢快了,還親自下廚炒了兩三小菜,煮了一碗肉湯。賣相還算是有模有樣,只是味道嘛……總之經此一役,典傾深覺自己不夠尊師重道,以后做飯必得“弟子服其勞”,不能再讓師父拿到鍋鏟了。不過,洛青漪回春的心情在聞到那由遠及近的藥味兒時再次跌了回去。果然,那廂典傾“不辱使命”,正恪盡職守地守著火候給她煎起藥來。那一碗棕黃色的液體被穩穩端到眼前的時候,洛青漪恨不能腳底抹油跑到十里地外去。想起步縈煙兇神惡煞般的嘴臉,她終究還是屈服了,只見她一手抄起瓷碗,閉緊了眼睛咕咚咕咚把藥一氣灌下去。典傾做事周到,藥溫熱溫熱的不燙嗓子,還備了一杯白水沖沖藥味。饒是如此洛青漪還是苦得齜牙咧嘴。
“師父。”典傾忍著笑喚道,他攤開手,不知從哪里變出來一粒晶瑩的冰糖。洛青漪苦得要冒眼淚,看見糖猶如看到了救命仙丹,話都來不及說就忙著往嘴里塞。末了,洛青漪很感動地拍著胸脯保證道:“好阿典,為師以后再也不拿你出氣了!以后香輝樓的肘子都讓給你吃……”“這話還是等步堂主準您下山了再說吧。”典傾不為所動,淡然地抱著收拾好的杯碗洗去了。她果然是在公報私仇,他想。
如此三日,洛青漪師徒二人一個練劍,一個喝藥,倒是都按部就班不曾懈怠。聶柔纓回來那天正巧看見洛青漪苦著臉乖乖喝藥,典傾噙著笑侍立在一旁,聶柔纓自然是大吃一驚。后續事宜就很簡單了,洛青漪喝了藥不想說話,含著糖體味人生一言不發;典傾便一五一十地陳述了聶柔纓不在時發生了什么,洛青漪吮著糖補充了幾句“總之我們偷藥的勾當被發現了”云云。然后就是聶柔纓火速拍馬趕到妙春堂主動地承認了錯誤,虛心接受了步堂主的批評教育;她回小院后對往日的糊涂行徑進行了深刻反省,又精確傳達了步堂主的指導意見,給洛青漪狠狠來了一通批評教育;洛青漪連連稱是照單全收,這事才終于算過去了。
“以后看你吃藥還老不老實!”聶柔纓幸災樂禍地點點洛青漪的額頭。她回來了,煎藥和監督吃藥的差事自然就要由她接手,聶柔纓還興沖沖準備做幾頓藥膳給洛青漪雙管齊下。不料洛青漪對此發出了強烈抗議:“不成!藥這事兒還是讓典傾來。”聶柔纓奇道:“怎么?難不成典傾熬的藥香些么?”洛青漪斜了她一眼:“廢話。你會給我備白水沖苦味兒么?你有甜甜的糖么?”聶柔纓驚了:“你不知羞?!幾歲的人了,還要有糖才吃藥?!”經過洛青漪不懈的胡攪蠻纏,雙方最終達成共識:煎藥諸事還是交給專業人士聶柔纓,而監督喝藥環節仍由冰糖大戶典傾負責。
翌日正是步縈煙來查收結果的日子。他一進門洛青漪便豪邁地把箭袖捋了起來,炫耀似的把手腕在他面前一擺。步縈煙頗覺好笑,面上卻還是不動聲色,一掀衣擺坐下說道:“看來是這幾日乖乖喝藥了。”洛青漪鼻子里出氣哼了一聲:“那可不。不信你問問阿典。”典傾站在洛青漪身后嚴肅地點了點頭,表示情況屬實。“倒是難得。”步縈煙悠悠地說,伸手去給洛青漪切脈。他三指穩穩按在她的脈搏,久久沒有動作,舒展的眉眼卻漸漸蹙了起來。
洛青漪耐著性子等了會兒,正要開口詢問時步縈煙終于說話了:“右手。”洛青漪便換成右手送到他面前。這脈又把了半晌,步縈煙才緩緩收回手。洛青漪瞧他臉色不善,不禁問道:“怎么了?你別賣關子呀。”步縈煙抬眼直視著她,慢條斯理地說:“你的……毛病,有好轉。日后也要好好吃藥,不許放松。”洛青漪松了一口氣,笑道:“看大夫您這副尊容,說我不久于人世我都信。”
步縈煙沒有搭腔,繼續說道:“有好轉,但是‘病情’比我想的要頑固。除了麻沸散所致不足之癥,只怕你這幾日也在外邊冒著雪胡來了?”洛青漪對“胡來”的評價十分不服氣:“練功自然要去外面。再說我這幾日喝藥、吃藥膳老實得不得了,藥效也……”步縈煙沉吟了一會,突然開口道:“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