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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謝渺心中的苦很快便在清心……

    謝渺心中的苦很快便在清心庵的裊繞香火中消凐。
    清心庵建在鳳凰山半腰處,藏于高林,沐初日之暉,供百年香火,鐘磬聲幽沉綿長。
    莊嚴大殿中,謝渺跪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與諸多女弟子一起念佛誦經。待一輪經念罷,慧覺師太不禁對她另眼相看,“謝小姐小小年紀,難為有如此心『性』。”
    謝渺半月前以修養之名住進庵中,原以為她跟其他香客一般,拜拜佛燒燒香便了事,沒成想她日日跟著庵中弟子修課,竟比出家之人還要虔誠。
    慧覺師太有些好奇,明明上回見面時謝渺只一介嬌稚少女,不知經歷何等遭遇,竟在短短半月內蛻變得這般沉穩?
    謝渺自然不能說出事實,只道:“許是得佛祖指引,突然醒悟了。”
    慧覺師太并不多問,道:“既是如此,謝小姐可每日來聽我論經念佛,參悟其中奧秘。”
    謝渺微笑點頭,“我正有此意。”
    慧覺師太起身,聽得謝渺低聲道:“師太慢行,我有一事想請您幫忙……”
    山光隱去,煙霞流動,謝渺踩著步步余暉踏入院落中。
    這是清心庵招待香客的院落,小巧素雅。院中栽著一顆柿子樹,此刻枝頭結紅帶青,遠遠望著似一盞盞小燈籠。
    攬霞在樹下擺了飯,清炒萵筍、白菜豆腐、涼拌藕片,還有一道莼菜湯。
    幾人不講究尊卑,一同坐下用飯。謝渺身體好轉許多,胃口也恢復不少。倒是一貫能吃的攬霞如打焉的白菜,拿著筷子的手有氣無力。
    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坐直身子,高深莫測地道:“小姐,奴婢悟了。”
    謝渺有那么半瞬在欣慰,不愧是自己的丫鬟,才聆聽幾天梵音就體會到佛法奧妙,便聽她道:“奴婢可算是悟了,為什么除了尼姑以外其他人都不愿意長住庵里,因為沒有肉的菜太不下飯了!”
    謝渺:……是她想太多。
    攬霞還在感嘆:“真不知道那些尼姑們怎么呆得住。”
    謝渺淡定地夾了片藕,“出家人四大皆空,自然不在乎這點口舌之欲。”
    攬霞歪著腦袋道:“人生在世,衣食住行,食排第二,若食都不能盡興,那還有什么意思?”
    拂綠伸出食指推她額頭,“你啊你,整天就知道吃吃吃,真是個吃貨!”
    攬霞唉聲嘆氣,“只可惜這會除了齋菜再無其他可……”
    “吧嗒”一聲,一顆柿子從樹上掉落,恰好砸到攬霞的腦袋。攬霞捂著頭往后仰倒,摔了個四腳朝天。
    拂綠一貫老成,見她出糗也忍不住大笑起來,一邊扶她一邊道:“當真是瞌睡來了遞枕頭——正是時候!”
    謝渺抬頭望向一樹果實,微微彎了眼。
    明日便打幾顆柿子來吃吧。
    *
    說好明日摘柿子,攬霞等不及,夜里就夢上了。
    夢里她還是九、十歲的模樣,與小姐還有拂綠住在謝家老宅里。小姐因為姑母要出嫁,一邊欣喜,一邊又悶悶不樂。她想逗小姐開心,便瞄上了院子里那顆柿子樹。
    聽說那是老爺與夫人成婚時親手種下的,每秋天便會結出好多果子,紅彤彤,光溜溜,饞人的很。二夫人出嫁前,會叫她們摘了柿子圍桌分食,但自從二夫人定下遠嫁后,柿子樹亦如小姐一般無精打采,再結不成幾個果子了。
    柿子很甜,她想著小姐吃點甜,心里會好受些。哪怕柿子樹上只掛著可憐的幾點紅也聊勝于無,不是嗎?
    她哼哧哼哧搬來梯子架在樹上,像猴子一般爬了上去,拿著剪子一剪一個。
    咔嚓。
    咔嚓。
    咔嚓……
    熟睡中的攬霞動了動耳朵,驀地睜開眼,直挺挺地坐起來。
    咔嚓,咔嚓,咔嚓。
    她『揉』了『揉』眼睛,不是在做夢,院子里真的有聲音!
    她扒開門縫往外看,只見黑乎乎的院子里,若隱若現的一抹身影在柿子樹上活動。
    何方小賊,竟然敢來偷她的柿子!
    攬霞抄起門旁的掃帚,以雷霆萬鈞之勢沖出門直奔樹下,如俠客出劍一般抽出掃帚瞄準樹上的黑影,怒氣沖沖地道:“哪里來的賊人,竟敢來偷柿子?”
    樹上的黑影沒想到會被發現,嚇得差點掉下來,勉強抱住樹干才穩住身子。
    夜正深,四處黑漆漆地,攬霞看不太清他的面容,然而并不影響發揮,“你給我下來,我要將你押送到官府去!我們家表少爺是刑部大官,我要讓他給你治罪!將你發配到邊疆種地……”
    “攬霞,住嘴!”
    拂綠聽到門外的動靜,急忙穿好衣服提了燈出來。昏黃的光照亮一隅天地,拂綠抬高手臂一看,見柿子樹上趴著一抹矮小的身影,明顯身量未足。
    竟是個孩子。
    攬霞此時也看得清楚,“小『毛』賊,你既然敢偷東西就要做好被制裁的準備!你給我下來!”
    面對咄咄『逼』人的攬霞,樹上的孩子一聲不吭,似乎只要不做聲,就能從這可怕的場景摘出身去。
    攬霞失去耐心,“不下來?那就我上去!”
    她正挽起袖子打算爬上樹去,謝渺也走了出來。
    她連忙告狀:“小姐,奴婢睡得正好,聽到院子里有動靜,出來一看,原來是個小賊在偷柿子……奴婢這就上去抓她下來,明兒扭送到刑部去!”
    “我、我不是賊,你們不要送我去牢里!”樹上傳來一道顫抖地、帶著哭腔的細細童音。
    謝渺皺了眉頭,循聲望去。一個灰撲撲的身影正趴在樹上,看不清臉和表情,但從聲音來聽,已經嚇得不輕。
    這時門口響起敲門聲,巡夜尼姑問道:“謝小姐,可是院子里出了事?”
    謝渺看了眼拂綠,拂綠立刻捂住攬霞正待開口的嘴。
    “驚擾師太了,院里無事,是我的丫頭睡覺夢魘,現下已經好了。”謝渺提高聲音道。
    待巡夜尼姑離開,謝渺提了燈走到樹下。
    她問:“你是何人?”
    樹上的孩子靜了半晌,弱聲道:“我是住在山下的正經人家,我不是小『毛』賊。”
    謝渺道:“既不是賊,還待在樹上做什么?”
    孩子縮了縮身子,指向攬霞,聲聲控訴,“她說我是賊,她要送我去刑部大牢,她要讓大人罰我去邊疆種地!”
    被捂住嘴的攬霞:“水讓泥透沃德識字(誰讓你偷我的柿子)……”
    謝渺道:“拂綠,將攬霞帶進去。”
    拂綠照做,院子里只剩下謝渺和樹上的孩子。
    謝渺朝她招招手,溫和地道:“她走了,下來吧。”
    孩子猶豫著,“你、你是她的小姐嗎?”
    謝渺道:“是,她聽我的話,不會再來抓你。”
    孩子問:“那你會送我去刑部大牢嗎?”
    謝渺哭笑不得,“這是清心庵里的柿子樹,與我有何干系?我即便去上告,人家也是不管的。”
    “那你走遠些。”
    謝渺站到墻角,見樹上那人靈活地爬下來。她看著八九歲的模樣,扎著雙髻,穿著一身打著補丁的粗布裙,臉上臟兮兮的,唯獨一雙黑黢黢的眼在夜里分外明亮。她手上提著個籃子,里面裝著幾個柿子,見謝渺看過來立馬藏到身后。
    她表情警戒中帶點忐忑,仍在為自己辯解:“柿子熟了,再不摘掉到地上就可惜了。”
    “嗯。”謝渺道:“確實是,今晚上我們用飯時就掉下一顆,砸到了攬霞的腦袋。”
    “攬霞是誰?”
    “就是剛才喊著要抓你的那個。”
    女童咧嘴一笑,好不開心,“砸得好。”誰讓她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賊,還要扭送她去刑部!
    “你的表哥真在刑部當差嗎?”她好奇地問眼前這個漂亮的小姐。
    謝渺搖搖頭,“沒有血緣關系的遠親,他才不會管我的事。”
    女童的表情這時才放松,“我就知道她在撒謊,刑部大人哪有那么多親戚,還正好叫我趕上了。”
    雖已確定面前的女娃沒有危害,謝渺心中仍有疑慮。清心庵作為百年庵堂,戒律森嚴,夜間有專人巡護,眼前的孩子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她便直接問了,“你是怎么進來的?”
    女童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頰,“我有時會幫庵里的師太辦事,對這里自然熟門熟路……”她指著謝渺身后道:“墻角有處狗洞,我是從那里爬進來的。”
    謝渺回頭,見墻角處壓著一塊大石頭,應當是正好掩住了洞口。
    謝渺點點頭,心道明日就叫攬霞去堵上。
    一陣夜風襲來,女童打了個噴嚏,鼻子里竄出兩條清涕。
    謝渺從袖子里拿出帕子,朝她慢慢走去,“我給你擦擦。”
    女童想跑,可腳像長在地上了一樣,怎么都抬不起來。
    竹編燈籠散著溫暖的光,罩著她黛青『色』的衣裙,晃呀晃,晃到她身前。漂亮的小姐蹲下身子,動作輕柔地替她擦拭鼻涕。
    “夜里涼,你穿得太少,要生病的。”
    謝渺下意識的關心,女童聽了,“哇”的一聲哭出來,抱緊她的腰大喊:“娘,我好想你啊!”
    十五歲的謝渺喜當娘!
    *
    半個時辰后,謝渺將女童的身世打聽得清清楚楚。
    女童名叫孫巧姑,今年八歲,就住在山腳的吉山村,家里有個六十五歲的祖母,還有個秀才兄長。她的父親是個爛賭酒鬼,日日打罵她的娘親,直到有一天娘親受不了,收拾了包袱一走了之,而父親也在去年冬天的大雪夜里,因醉酒睡倒在田地里活活凍死。
    兄長專心于學業,祖母又行動不便,家里只靠巧姑做活來養家。巧姑平日里幫人跑腿打雜干些農活,可即便如此也是入不敷出。于是她將主意打到清心庵的柿子樹上,想摘了柿子做成柿餅拿去賣。
    誰成想出師不利,剛摘幾顆就被發現了。
    巧姑哭得眼淚鼻涕湊在一起,攬霞也……毫不遜『色』。
    方才還咋咋呼呼要將巧姑扭送去刑部的人,這會哭得不能自已,“巧姑妹妹,原來你的身世這樣可憐。你要摘柿子就去摘吧,橫豎那么多,我們幾個也吃不完。”
    拂綠一手捂住眼睛,不忍看她。這丫頭真是……說不出的缺心眼兒。柿子樹是清心庵的,輪得著她們指派給誰嗎?不過拂綠也理解她的心情,不說謝渺,她和攬霞本身就出自貧苦家庭,自然能懂巧姑的苦處。
    拂綠看向小姐,見她微微笑著,已是有主意的模樣。
    “巧姑,你方才說你會做柿子餅?”謝渺問。
    巧姑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是的,姐姐,我祖母以前最會做柿餅,只是如今躺在床上不能動,便全部都教給我了。你別看我年紀小,做柿餅特別有天分,我祖母都夸我青比藍更藍。”
    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你真厲害。”謝渺『摸』『摸』她的頭,轉向兩個丫鬟,“你們可想吃柿餅?”
    攬霞和拂綠眼睛一亮,齊刷刷點頭,“想!”
    謝渺又問巧姑,“巧姑,姐姐想雇你替我們做柿餅,酬勞就按三文錢一個來算,你可愿意?”
    三文錢一個?那做一百個,豈不是有三百文?
    巧姑蹦起來,高高舉起手,喜笑顏開地道:“姐姐,我愿意!”
    她叫著姐姐,讓謝渺想起剛才的那一聲“娘”。
    巧姑的娘走了許多年,一次都沒有回來看過她。謝渺剛才關懷的語氣像極了她,巧姑便脫口而出喊了一聲娘。
    這是活了兩世,謝渺聽到的第一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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