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跌, 太陽偏西。
崔慕禮與周念南拾級而下,未到門口,便聽一陣吵鬧喧嘩。
“張公子, 您真的不能進, 咱這有規矩, 必須要破解棋局能登樓望云——”
“規矩?小爺愿意聽的那叫規矩,小爺不愿意聽,那狗屁!你給我滾開!”
“張公子,規矩咱閣主定下的, 小的不過個管事,做不得主——”
“你今天要不讓我進, 我把你這樓給燒咯!”
“萬萬使不得,張公子, 左相克己奉公, 如若知曉您這般行事——”
“狗東西,竟敢拿我爹來壓我,你算個什么玩意!”身著吉金『色』竹葉紋錦袍的年輕男子相貌算得上英挺,奈何顴骨過高, 看上甚為刻薄。身形瘦長, 瞳孔渾濁,眼袋發青, 一副酒『色』掏空身子的委頓樣。此刻火氣上頭, 正咬牙切齒地忿詈:“阿貓阿狗的也敢在小爺面前逞能, 好啊,小爺讓你知道,什么叫做禍從口出!”
氣氛到位,狗擼著袖子, 熟門熟路地開始仗勢欺。
登云閣的護衛連忙上前阻攔,奈何對方數勢眾,很快便落了下風。管事一左一右架住身子,無法動彈。近年,態度謙卑不低微,仍穩聲道:“張公子,萬事三思而后行!”
張明暢陰陽怪氣地笑了幾聲,“我欣賞有骨氣的,來啊,將的牙齒給我拔光,再讓一顆顆地吞下!”
狗聞言,從隨身布袋掏出短鉗,在手里顛了顛,步步『逼』近管事。
張明暢回過身,朝立在馬車旁的嬌小影勾了勾手指,抬著下顎,神情無比自得,“嬌嬌兒,快過來,我這帶你上登云閣看風景?!?br/>
關月照掩唇一笑,婀娜行至身側,纖手勾籠的臂彎,柔聲道:“公子果然一言九鼎。”
來登云閣她的主意。
聽聞此處能望盡京城美景,可惜,要解開門口的棋局方可入內。關月照擅琴通舞,艷辭俚曲也略知一二,獨獨不善棋道。
既然如此,便只好另辟蹊徑。
管事迫張開嘴,瞳孔映入對方逞兇快活的臉,登時心如死灰。
狗將短鉗粗暴地搗進嘴里,極其歹毒地對準門牙,正待用勁往外拔時,臉上忽飛來的硬物擊,齒間一陣劇痛,連聲慘叫后栽倒在地。
與此同時,后方傳來清脆的鼓掌聲。
“啪啪啪?!?br/>
周念南慢悠悠地踱步出,一臉欽佩之『色』,“張公子,你真好的威風,不愧左相之子,在下佩服,佩服?!?br/>
“周念南?!睆埫鲿衬チ四パ?,恨恨道:“你怎么在這里?”
周念南抬手,指向一旁擺著的桌案棋局,故意道:“自解了棋局在這里,難道你不嗎?”
廢話,當然不!
正待反唇相譏,張明暢瞥身側的俊美男子,滿腔斗志瞬時啞火。心虛地挪步擋住關月照,干巴巴地道:“崔、崔二公子也在啊?!?br/>
崔慕禮朝略一頷首,“張公子?!?br/>
看向地上滿口鮮血的男子,又看向擒制的登云閣管事,眸光浸冷,“不知此地發生了何事,可要報案?”
周念南撫掌而笑,“張明暢,現成的官在這里,你可有案子要報?”
倒霉催的,竟然遇到這兩!
張明暢暗啐了一聲,硬擠出笑容,拱手道:“不過跟管事開個玩笑,開個玩笑而。我還有事,先一步。崔二公子,改日有空,不妨一起出來喝茶看戲。”
狗訓練有素,情況有變,麻利地賠笑。
唯獨那抹娉婷裊娜的身影,一步三回頭地望著,眼波瀲滟,欲說還休,似有萬般情愫溶在眸里。
這兩位站在一起,真當日月交輝,天地失『色』。
關月照曾與有過短暫會面,均未發展出風流韻事,實乃生憾也。
若能與這樣的絕世公子共度春宵,其滋味,想必……
關月照輕勾紅唇,笑了。
也不知,心悅哪般女子——
她都可以變啊。
*
周念南的馬車出了故障,勞煩崔慕禮送一程。
馬車里,周念南無甚形象地歪靠在車壁,右手撫著下巴,似在思量,“不對勁?!?br/>
不算短的路程,崔慕禮手握書在看,眼皮未抬半點,“何事不對勁?”
周念南動了動身子,用掌心『揉』『揉』發癢的腿傷處,“張明暢不對勁。”
與張明暢針鋒相對的老對頭,崔與張也有過舊怨,以往面,互相都不會給好臉『色』。但剛張明暢到崔慕禮,怎么跟老鼠了貓似的,毫無掙扎舉手投降了?
“你背后整了?”周念南問。
“……”崔慕禮道:“我很閑?”
周念南訕訕然一笑,雙手枕在腦后,翹著二郎腿,一下下地晃悠。
到底哪里不對勁……
“有了!”周念南詐尸般地坐起身,瞪著眼道:“約你喝茶!”
崔慕禮掃了一眼,沒搭理。
周念南想到一個可能,“崔二,該不會真對你妹妹有意思吧?”
崔慕禮不動如山,毫不驚訝的樣子,周念南腦靈光一現,“你早知道了!”
崔慕禮總算給了點反應,“嗯。”
周念南“嘖”了一聲,嫌棄地撇嘴,“?”恨不得長在女身上的倒霉玩意兒,也敢妄想崔二的妹妹。
崔慕禮道:“無需搭理。”
經過周念南的點撥,再看張明暢,有些東西便呼之欲出。
誰會將真正心愛的兒子養成淺薄囂戾的模樣?如,如念南,又如世上千千萬萬父母期許的孩童。
寵溺假,捧殺恐怕真。
*
馬車駛入鬧市,豐富多雜的聲音闖進耳里。
周念南逗了會鸚鵡,又覺得無聊,以手指挑開車簾,目光隨意的在街上游離。
天氣好,街上行不少。有哭喊著要父親買糖葫蘆的小女娃,也有滿頭汗叫賣商品的小販,還有膽子忒,光天日下敢摟摟抱抱的青年男女——
唇邊噙著抹玩味笑容,的黑眸涼得結冰,“崔二,你幫我看看,那邊的姑娘不有些眼熟?”
崔慕禮探過身子,順著的視線望,到不遠處一鋪子前,謝渺與一書生打扮的青年男子正動作親密地依靠在一起。
崔慕禮的眼神同樣冷下。
*
謝渺和孫慎元聊完正事,出茶館尋巧姑幾。茶館前設有臺階,謝渺腳下未曾注意,不期然踩空了一腳。
孫慎元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待她站穩后立即松手,“謝小姐,你還好嗎?”
謝渺試著將右腳著地,腳踝處傳來一陣疼痛,忍不住輕輕蹙眉。
孫慎元伸手虛扶一把,“可扭傷了?附近有醫館,我這帶你過?!?br/>
謝渺輕踮著腳,勉強站穩身子,“不必,普通扭傷而,我找個地方坐會好。勞煩你通知——”
“謝渺!”
悅耳暗透危險的嗓音響起,謝渺循聲抬頭,到了兩張熟悉的出『色』面孔。
哦,。
她收回目光,禮貌地喊:“崔表哥,周三公子。”
崔慕禮語氣如常,笑容稍顯寡淡,“謝表妹?!?br/>
兩道迥然不同的視線,一道克制內斂,一道隱含敵意,同時落在孫慎元單薄的身軀上。
孫慎元莫名背后發涼,將扶過謝渺的手藏到身后。謝渺察覺到的不自在,安撫『性』地投一眼。
不要怕,我與不熟。
周念南撞二的“眉來眼”,手心隱約掠過擁抱她時的溫度,強自壓抑的怒火如兇浪般節節升高。
她這么想嫁嗎?不僅崔二,其『亂』七八糟的男子也可以,讓她假模假樣的裝傷靠過?!
“謝渺?!彪p手抱胸,眉梢掛著譏諷,“你腳崴到了?”
謝渺沒搭理,她有預,這張破嘴里吐不出好話。
果然聽道:“同樣的招數你要用上幾次夠?從前在崔二面前裝柔弱,如今換了個窮書生,也值得你煞費苦心?”
孫慎元一聽,不對勁啊,這位公子想歪了!連忙解釋:“在下孫慎元,與謝小姐——”
周念南用瞧螻蟻般的眼神瞧,“我在跟謝渺說話,你『插』什么嘴?”
孫慎元的臉龐倏然脹紅,尷尬又氣惱。
周念南冷笑一聲,轉向崔慕禮,“崔二,你這位便宜表妹心『性』了得,攀不上你這枚高枝,轉頭能勾搭其,能屈能伸的很——”
崔慕禮臉『色』微沉,“念南,夠了,向她道歉?!?br/>
周念南的胸膛急促起伏著,笑意不變,“為何要道歉?我說得都實話,她前幾年癡纏你無果,眼下幡然醒悟,倒找了個與她相配的?!?br/>
用眼角掃向孫慎元半舊的衣裳與頭巾,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輕蔑道:“只謝渺,你習慣了崔府的錦衣玉食,確定能跟著這窮書生吃苦?全身上下的當,估計都不夠你頭上的一根簪子值錢?!?br/>
“這位公子!”孫慎元為和氣,此時難得上了火,正容亢『色』道:“謝小姐在下的恩,在下與她清清白白,絕不你口里所說的那種關系,你必須向她道歉!”
周念南不怒反笑,“這護上了?書生,你要想想清楚,憑你的出身,供得起她的衣食住行嗎?她在崔府吃穿皆精品,跟著你,你能給她什么樣的生活?”
孫慎元怒問:“我瞧公子氣度不凡,想來出身不低,不料出言無禮至此!謝小姐心善敦厚,豈容你隨口詆毀!”
周念南與孫慎元一來一往,爭得面紅耳赤。另外兩默不作聲,即便站在漩渦央,面上仍顯平靜。
崔慕禮注意到她輕踮右腳,唇瓣緊抿,眸躍動著兩簇憤懣,然而轉瞬間,便如濃墨點水般悄然渲散,作一片木然。
她似習以為常,熟練的將那些負面情緒處理得妥妥帖帖,掙扎全無地將它沉進眼底深處,仿佛沙漠里的墻壘,在長年累月的風沙肆虐,早習慣自我磨礪。
一如上回殺狼受傷,不喊痛,不叫委屈,默默握緊掌心,不愿讓瞧傷口。
不該這樣。
她該生氣,該反駁,該與念南舌槍唇劍,嘵嘵不休,而不麻木接受,漠然待之。
崔慕禮的心間騰起一股細微隱匿,又叫囂難耐的陌生情緒,英俊的眉眼染上薄慍。
“少辭?!贝弈蕉Y抬手壓上的肩,五指微攏,氣勢沉蓄而凜,“道歉?!?br/>
周念南肩上一痛,理智徐徐回籠,閉了閉眼道:“行,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道——”
“不需要?!币恢蔽凑f話的謝渺終于有了反應,疏冷地看著,自嘲一笑,“周三公子說得沒錯,我這般虛偽造作、三心二意之,你看清楚了,今后便離我遠些,再遠些,省得我又纏上你?!?br/>
說完,謝渺不再看誰,顛著右腳,一瘸一拐地離開。孫慎元怒氣沖沖地瞪了周念南一眼,又朝崔慕禮客氣地點點頭后,速即追上謝渺。
周念南死死盯著謝渺的背影,攥緊雙拳,心五味雜陳。
她這話什么意思?承認對這窮書生有意思?她怎能變得那樣快,先崔二,再窮書生,下一個呢,還會有誰?
都可以,憑什么……
“少辭?!贝弈蕉Y負手看,冷冷呵斥:“你失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