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 虹嵐奉命在西邊碼頭等候謝渺,辰末,謝渺如約出現。
虹嵐上前朝她行禮, 笑:“謝小姐。”
謝渺回禮:“天氣炎熱, 勞虹嵐姑姑久等?!?br/>
虹嵐連忙虛扶, “謝小姐不必禮,這是奴婢分內之事。夫人已在舫內坐候,請跟奴婢來。”
碼頭??恳凰胰A麗雙層畫舫,謝渺略略打量, 并未看。
虹嵐領她上二樓,飛檐翹角舫亭內, 定遠侯夫人倚闌干而坐。身后無垠碧水為她渡上一層淺淡柔光,飄渺靜謐, 美得不似真人。
“謝小姐?!倍ㄟh侯夫人先開了口。
謝渺往前走步, 側身行禮,“夫人安好。”
定遠侯夫人面帶微笑,姿態仍高,卻了分親和, “快來坐下, 陪我喝茶?!?br/>
桌案上擺一套天青『色』汝窯瓷釉蟬翼紋茶具,瑩潤光潔, 如眼前『婦』人一般, 處處彰顯精致貴氣。
虹嵐已悄然退下, 謝渺起身,一手執壺,一手輕摁壺蓋,細臂微傾, 茶水涓涓落入杯中。
她雙手托杯,送到定遠侯夫人面前,“夫人,請喝茶?!?br/>
定遠侯夫人接過,聞了茶香,“好茶?!?br/>
洞庭湖產君山銀葉貢尖,只取剛抽出尚未張開茶樹嫩芽制,每年產量爾爾,名貴非常。
謝渺低頭一看,泡開芽尖在杯中根根直立,如同刀山劍硭,宣告對方來勢洶洶。
她:“確是好茶。”
定遠侯夫人察覺到她恭敬下若似無戒備,無聲一笑,望向湖面,“你瞧這景『色』如何?”
湖面如鏡,倒影碧峰,畫舫此正在峰中暢游。
謝渺贊嘆:“煙波不動影沉沉,碧『色』全無翠『色』深,東陽湖『色』自是姝麗無雙?!?br/>
定遠侯夫人順勢:“你若喜歡,以后便常陪我一來看?!?br/>
謝渺笑容一凝,萬萬想到,定遠侯夫人會是這般態度。僅次見面里,這位侯夫人客套中帶上位者疏傲,并非平易近人『性』格。
來之前,她已做好被刁難挖苦準備,但聽定遠侯夫人意思,竟是對此樂見其?
又或者,是對方以進為退地假意試探?
她左思右想,斟酌:“夫人,我……”
“先聽我說。”定遠侯夫人柔和中帶強勢,“謝小姐,我很欣賞你,小小年紀便心『性』沉穩,遇事不驕不躁,實屬大風范。”
不,她不小,加起來活了將近三十年,其中還當了年右相夫人。
謝渺微赧,“您過譽了?!?br/>
定遠侯夫人打趣:“瞧瞧,又了一樣優,謙虛?!?br/>
謝渺:“……”她還是別說話好。
定遠侯夫人啜飲茶水,姿態優雅,“好了,不逗你了。我約你別意,是想替我那蠢兒向你賠不是。他自小便是個混不吝,做事說話譜,以往得罪你地方,望你能夠寬恕。”
長輩代為歉,謝渺哪拒絕?
她豁達一笑,“不過是些口舌之爭,吵完便忘,還要勞您跑一趟,真是慚愧?!?br/>
定遠侯夫人:“你若覺得慚愧,下回便換你來約我?!?br/>
謝渺:“……”她現自己根本不是這位夫人對手。
定遠侯夫人仿佛瞧不見她尷尬,慢悠悠地品茶,別深意地:“謝小姐是崔二公子表妹,往日年紀小,言行親密倒也情可原,但年歲漸長,還是得加注意?!?br/>
來了來了,終于來了。
謝渺打起十二分精神,正待說些什么,便見定遠侯夫人話語一轉,笑『吟』『吟』地:“往事莫提,今日便當全新開始,你覺得如何?”
她覺得不如何!
定遠侯夫人態度很明顯,她知自己與崔慕禮間過什么,礙于某種原因,她選擇既往不咎。
干嘛不咎,她得咎,認真咎?。?br/>
謝渺指尖攀在案沿,微側首,問:“夫人不覺得我輕浮嗎?”
定遠侯夫人眼中閃過訝異,失笑:“知慕少艾而已,談何輕浮?”她輕撫袖口上銀線紋,美眸輕闔,“莫非我像不通情之人?”
謝渺想好說辭又被打『亂』,一間想好該怎么回應。
定遠侯夫人微嘆,直白:“謝小姐,我兒喜歡你,我便也喜歡你。”
謝渺下意識地否認:“不,您誤會了,他討厭我?!?br/>
定遠侯夫人按按額『穴』,朝對面廂亭瞥了一眼。瞧瞧她兒做好事,人姑娘不僅感覺到喜歡,竟然還覺得他厭惡自己。
她好氣地:“混賬東西,聽清楚了嗎?還不快出來向謝小姐歉!”
話音剛落,對面人掀簾走出,日光灑落,將他俊容上局促焦躁照得清晰。
“謝渺——”
謝渺扭頭看向湖面。
周念南朝定遠侯夫人使眼『色』,“母親?!蹦梢宰吡恕?br/>
這過河拆橋小混蛋。
定遠侯夫人暗啐,視線在他們間來回徘徊一陣,對謝渺:“謝小姐,你們好好聊?!?br/>
待定遠侯夫人離開,周念南迫不及待地走近,雙手撐桌案,滿臉不敢置信,“謝渺,我三番兩次地求娶你,你卻覺得我討厭你?”
“哦?”謝渺平靜地諷刺:“周三公子喜歡當真是與眾不同。”
周念南下意識地想斗嘴,憶起母親叮囑,又硬生生咽了回。他坐到對面,想了想,先替謝渺續了杯茶。
謝渺一愣:這是……干嘛?
周念南替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盞,斂容正『色』:“謝渺,以往是我不對,我向你歉?!?br/>
謝渺抿唇,做聲。
周念南:“是我自視甚高,德行淺薄,口無遮攔,眼無珠,為富不仁,飽漢不知餓漢饑——”
“……”
謝渺:飽漢不知餓漢饑是這樣嗎?
對面又灑灑洋洋說了許詞不達意語,末了豪氣:“歉意都在茶里,我干掉,你隨意!”
“等——”
謝渺來不及阻攔,便見他牛飲完茶水,隨即面容漲紅,想吐卻顧慮形象,只得硬生生咽下茶水,擠出一抹扭曲微笑。
“……”謝渺又好氣又好笑,罵:“你喝酒喝傻了嗎?茶水也敢一口悶!”
周念南本被燙得齜牙咧嘴,見她不崩臉后,頓覺得遭罪也無妨。
他趁勝追擊,大舌頭:“謝、謝渺,你笑了,便是原諒我了?!?br/>
謝渺飛快地冷下臉,“哼?!?br/>
此計不,周念南還妙計。他從袖里變出一根戒尺,推到謝渺面前,乖乖攤開掌心。
“學堂里,學生犯了錯,夫子便戒尺打掌心,叫他下回好長記『性』。”他認真:“我犯了錯,你也當與夫子一般,狠狠責罰與我?!?br/>
謝渺以為他是故姿態,誰料他:“從前我輕視你,詆毀你,三番兩次取笑你,殊不知,與你父親這樣英雄相比,我才是真正井蛙醯雞。”
謝渺微頓,沉聲問:“周念南,你以為我不敢打你?”
“小姑『奶』『奶』,你連狼都敢殺,更何況是打我?”周念南坦『蕩』中帶絲無奈,“你過往打得還少嗎?!”
謝渺無話可說,干脆拿起戒尺,力抽向那雙帶薄繭手掌。
她使足了力氣,泄心中悶屈,一下,兩下,三下,無數下……直到掌心微腫,周念南都一聲不吭。
謝渺咬了咬唇,忽然扔開戒尺,“手酸,打不動了。”
周念南收回手,邊『揉』邊:“行,那留下回打。”
謝渺:“還下回?美得你!”
周念南一聽,驚喜地站起身,“謝渺,你大人大量,原諒我了?”
謝渺撒完氣,漸漸找回智,:“周念南,我——”
周念南不給她說話機會,嘴皮子動得飛快,“咱們說好了,從今往后,誰提那些破事,誰就是王八蛋?!?br/>
謝渺:……那杯茶水怎么他給燙啞?
周念南從懷里取出一枚小小錦盒,遞到她眼下,猛獻殷勤,“謝渺,這是我給你挑耳墜,東珠與紅寶石鑲嵌得墜子,正好配你今日衣裳。”
豈知謝渺看也不看。
“周念南?!彼眯那?,:“往事能一筆勾銷,但我與你絕無可能,你別白費功夫。”
周念南眸光一凝,很快又如常笑:“我會努力讓你喜歡上我?!?br/>
謝渺毫不遲疑地:“這么一天?!?br/>
周念南卻:“夸父能逐日,我周念南亦能逐你謝渺,誰都不能改變我決心?!?br/>
謝渺知曉他是冥頑不靈,冷不丁想起一個人來,“周念南,想想你皇后姑母。”
周念南心緒跌宕。
謝渺說得錯,他雖然說服了母親,但姑母那邊執意讓他求娶慶陽,為此事,還與母親起了爭執。
他不能越過姑母向圣上求旨賜婚,除非他建功立業,得圣上親口許諾……
周念南暗下決心,嘴里卻說起另件事,“慶陽事,我定會給你個交代。”
謝渺:“不,她已經登門向我過歉。”
“那是——”那是崔二折騰,跟他不算一份!
“那是什么?”
“什么?!敝苣钅喜幌胩岽薅悦馄茐碾y得獨處光,“你就別管了,我會處好此事?!?br/>
謝渺:“你消停些吧,別剛當上羽林衛就到處捅婁子?!?br/>
周念南眼睛亮靈靈,“謝渺,你在擔心我?”
“……”
周念南頭,煞其事地:“你擔心錯,慶陽被圣上和太后寵得太過,『性』格嬌蠻專橫,看中一樣東西便要費勁手段搶過,若我是平常人公子,說不定她早就將我綁回府里日夜蹂/躪?!?br/>
“呃……”蹂/躪,這詞得真到位。
“可惜我周念南絕非任人『揉』搓『性』子,她想嫁,我偏偏不娶,不僅如此,我還要她主動離開京城?!?br/>
謝渺想說,不必大費周章,過不久,瑞王妃病逝,慶陽郡主便會啟程回燕都,為其母守孝三年。
前世慶陽郡主守完孝,仍對周念南念念不忘。彼周念南剛洗刷侯府冤屈,另立門戶,慶陽郡主費勁手段想嫁給他,甚至在酒中下『藥』,想霸王硬上弓——咳咳,終卻睡了另一名公子,還被人當場撞破,二人草草完婚。
強扭瓜不甜,強摘花不香?。?br/>
細雨如絲,輕柔地碾碎湖面平靜。稀薄水霧徐徐彌漫,將湖光山『色』籠在微茫之中。
周念南從內室取來一只玉簫,在手里挽了個漂亮花式,“謝渺,我吹簫給你聽?!?br/>
不等謝渺回答,蕭已貼上薄唇,悠揚婉轉蕭聲響起。先緩,嗚嗚然如獨舟飄搖,隨繁音漸增,蕭聲如馳騁在牧野駿馬追逐遼闊;又似節節攀高海浪瀟灑不羈;更像一柄利劍,劈開混沌,驅逐陰影,將光明歸于天地。
他眉眼烏靈,意氣煥,山河被他踩在腳下,誰能阻擋他前進步伐。
天之驕子,本該如此。
繚繞在他周遭霧氣倏忽生變,凝聚他另一副模樣。
定遠侯府被滿門問斬,無一生還。崔慕禮煞費苦心,從死牢偷龍轉鳳,將周念南藏到崔府暗之中。豈料周念南不甘茍活,趁侍衛交班出逃,想要親自面圣為父親兄長伸冤。
謝渺清楚地記得,那夜暴雨傾盆,雷聲隆隆。
青年蓬頭垢面,遍體鱗傷,被人當瘋子丟棄在小巷之中。他仰躺在污水坑里,黝黑眼眸了無生氣,像一具破敗尸體,在陰暗里無聲息地等待,等待腐朽潰爛。
他傲骨被折,風華遭摧,親人蒙冤慘死,活不是饋贈,反而是羞辱。
忍垢偷生是恥,他寧可隨定遠侯府一同死。
隔雨幕,她撐傘出現。
油紙傘替他遮出一方安寧,她伸手拉他,拉不動。
傷口上膿血與泥污混到一起,散令人嘔臭味。他渾不覺痛,朝她『露』出一抹譏笑:謝渺,你是來看我笑話嗎?
半邊身子已經被打濕,她干脆甩開傘,跪到他身旁,如野蠻村『婦』般,單手捉住他衣襟,狠狠甩了一個耳光,一個耳光。
她罵:周念南,侯府二百八十三口人命蒙冤慘死,你卻只想一死了之。你父親兄長都是英雄,而你卻是個懦弱廢物。你今日死在這里,我保證人會為你哭泣收尸。明天,我會如你仇人般放鞭慶祝,慶祝你親手斬斷了侯府希望!
她從袖子里拿出一匕首,塞到他手中,對準他心臟,告訴他:只要力戳下,一切都會了結。
他握緊匕首往胸口送,不過厘,卻見到她蒼白手在不住顫抖,眼底是濃到化不開凄愴。
不,她撒謊,她會為他而哭泣。
他扔開匕首,猛地將她拉到懷里,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雨聲嘩啦,哭聲爭鳴,她力地回抱,一遍遍地重復:周念南,活下,你要活下。
……
今生便這樣吧。
情愿他是不知疾苦傲岸,而非跌落污泥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