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謝渺頂著十六歲的身體, 靈魂卻隔著遙遙歲月,回顧時期的自己。
十五歲那年,謝氏替她辦了及笄禮, 并親手替她『插』簪取字。觀禮的人不多, 真祝賀的是寥寥無幾。但她仍舊那樣滿足, 收好每一樣賀禮,視若珍寶地藏到箱籠底。
她記得崔慕禮送了一枚翠玉嵌珠寶鈿花,精致珍貴,華彩生輝。她當時喜歡極了, 每日絹帕擦拭,卻不舍得戴, 拿出來反復地看。
嫁給崔慕禮后,她擁有的東西越來越多, 越來越貴重, 卻再也找不回最初的欣喜。
重活一世,她算是看明白了,榮華富貴皆是身外之物,能平平安安活著才重要。
拂綠今日替她挑了件水紅『色』襦裙, 謝渺難得有拒絕, 打扮得俏麗嬌憨,漂漂亮亮的去給謝氏與崔老夫人請安。
崔老夫人與夫人都賞了禮, 各房小姐亦有表示, 連崔夕珺都不例外。
謝渺禮貌地受了, 回到?;ㄔ?,正吩咐攬霞收拾東西,又聽下人稟告崔夕寧來訪。
“阿渺?!贝尴幣踔鴤€長錦盒進來,笑道:“我有禮物要送你?!?br/>
謝渺起身迎向她, “不是已經送過了?”
崔夕寧將錦盒放到桌上,笑道:“哎呀,哪有嫌禮物多的人?”
她打開蓋子,『露』出里頭的霧藍『色』裂紋汝窯花瓶,“前幾日我在寶樗閣看到的,一眼便覺得你會喜歡,平日來『插』花最合適不過?!?br/>
謝渺疼道:“寶樗閣的東西那么貴,何必費銀子?!?br/>
崔夕寧嗔她一眼,附到她耳邊道:“你是我與慎郎的大恩人,費點銀子又如何?”
謝渺遣退丫鬟,與她坐到案幾邊飲茶,“你如今是什么情況?”
崔夕寧道:“不就那樣……祖父欣賞慎郞,有將我許給,但母親與父親去查了慎郞的家境,死活不肯松口?!?br/>
謝渺沉『吟』片許,道:“孫慎元有兩年才能科考,到時你便十九了……”
崔夕寧固執道:“十九又如何?若不是嫁給慎郎,我寧可出家做姑子去?!?br/>
謝渺:不,你不能搶我的目標。
她握住崔夕寧的手,情真切地道:“放,你一定能想事成,順利嫁給孫慎元?!?br/>
“那便承你吉言。”崔夕寧羞怯地垂眼,“待我成親的時候,你要作為姐妹替為我添妝。”
謝渺在思考,作為一個尼姑跑來給崔家小姐添妝的可能『性』有多?
崔夕寧道:“對了,你聽說,蘇小姐的婚事出岔子了?!?br/>
“……”
謝渺裝作不知,極為配合地表達了驚訝與好奇之,將此話題快速揭過。
崔夕寧喝了口茶,又問:“你下午有什么打算?”
謝渺道:“念經,抄經,曬經……”
崔夕寧伸指推她的額頭,打趣道:“我瞧你啊,真是滿腦子經書,活脫脫的一個俗家姑子?!?br/>
謝渺眨眨眼,道,很快便不是俗家,而是正式姑子了。
“知道你懶得出門,我已經替你想好了?!贝尴幍溃骸拔胰テ竭b坊逛逛胭脂水粉鋪,再去八寶齋買涼糕,午便到知味樓膳,然后再去東郊的日月池采蓮子……”
她掰著手指,認真而雀躍,仿佛生辰的不是謝渺,而是自己。
謝渺彎起唇,輕輕頷首,“都依你?!?br/>
“時候不早,那便走吧?!贝尴幫熘庾?,狀似無地問:“阿渺,今年二哥送了什么禮物?”
謝渺提醒她,“崔表哥正在杭州府出差。”
言下之,便是有準備任何生辰禮。
“怎么可能?”崔夕寧驚訝出聲,“不是說——”想娶你嗎?!
事情的確與前世有所出入,以往出于禮節,崔慕禮亦會準備好生辰禮。
然而謝渺不在乎。
她淡定道:“表哥公務繁忙,哪有空在這些小事?”
崔夕寧想幫崔慕禮說好話,想到上回的教訓,又緊緊閉上嘴。
算了,二哥你是自求多福吧。
*
與崔夕寧玩了一下來,謝渺感覺比抄十的經書都要累。
她打起精與謝氏一道過晚飯,又抱著崔慕晟逗了會,這才摁著后腰,疲憊不堪地回到屋,無甚形象地撲到榻上,老氣橫秋地來了一句,“果然是上了年紀,歲月催人老,身體最知曉啊!”
……
攬霞拂綠抽了抽嘴角,一瞬間產生懷疑——莫非前的不是十六歲豆蔻,而是七十歲的暮發老『婦』?
拂綠哭笑不得地道:“奴婢這就去給您放熱水泡澡,待會睡前再給您按按身子?!?br/>
謝渺臉頰蹭蹭被子,有氣無力地擺手,“去吧,我躺會。”
攬霞拂綠退下,剛關上門,攬霞便拉著拂綠走到一邊,悄悄問:“二公子送禮物了嗎?”
拂綠搖搖頭。
“那周三公子呢?”
拂綠再搖搖頭。
攬霞鼓起雙頰,像一氣呼呼的青蛙,“二公子周三公子在搞什么,嘴里說著喜歡小姐嗎,卻連小姐的生辰都記不?。俊?br/>
拂綠也有幾分外,拍拍她的肩膀,嘆息道:“算了?!?br/>
攬霞在嘟囔:“勛貴人家的公子哥真不靠譜,小姐倒不如真去出家當姑子,到時候讓后悔莫及去!”
又口無遮攔了。
拂綠推了她一把,“好了,小被人聽到,快去燒水?!?br/>
待謝渺洗漱完畢,絞干頭發上床,拂綠替她按摩紓解,她很快便『迷』『迷』糊糊地跌入夢鄉。
拂綠放下幔帳,點上熏香,在外間留燈后悄悄退了出去。
……
風日麗,綠草如茵。
十五歲的謝渺坐在湖邊大石上,對著陽光,舉高手里的翠玉嵌珠寶鈿花,仔仔細細又反反復復地看。
真漂亮。
她眸光璀然,喜不勝收,將鈿花貼到口處,下一刻又再度送高,指腹描繪上頭的每一處紋路。
這是崔表哥送給她的及笄禮物呢。
她沉浸在欣悅當,注到有人嬉鬧靠近,隨即腰間突被人狠狠一撞,手里的翠玉嵌珠寶鈿花飛脫而出,噗通一聲砸入湖。
“??!”謝渺驚呼出聲,下識便想跟著跳進去,幸虧被人及時拉了回來。
待她站穩,那人飛快地收手,退后兩步而立。
謝渺有余悸地回頭,見崔慕禮與崔慕程站在一處。
崔慕程攥著崔慕禮的衣袖,半躲在身后,怯聲道歉:“渺姐姐,不好思,我,我一時粗,注到你坐在這里?!?br/>
謝渺當然不會跟小孩子計較,安撫道:“不打緊。”言罷,她忍不住絞著手指,望望崔慕禮,又望望恢復平靜的水,急『色』溢于言表。
崔慕禮瞧得分明,問:“謝表妹剛才欲為何?”
謝渺小聲道:“表哥,我的東西掉進去了……”
崔慕禮音容平靜,卻帶著輕斥,“于是你便要跟著跳進去?謝表妹,你知曉這湖水有多深嗎?”
謝渺忙道:“無礙,表哥,我會水?!?br/>
“會水又如何?每年的溺斃案里,多數都是會水的高手?!贝弈蕉Y的語氣不自覺加重,“府里下人無數,你不妨喊來撈。”
謝渺靜了靜,扭捏地道:“我怕記不住位置,再晚些它被吃進淤泥里,便找不回來了?!?br/>
崔慕禮淡道:“一枚鈿花而已,再買就是?!?br/>
謝渺瞪圓了眼,“買不到,那可是——”
崔慕禮無多說,“是什么都不值當你跳進湖里去找?!闭f罷不再看她,對崔慕程道:“行事冒失,回去罰抄一個時辰的書,明日再賠謝表妹一枚花鈿?!?br/>
崔慕程喏喏應聲,跟著崔慕禮離開,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她,眼滿是歉疚。
謝渺呆愣在原地,待到周遭再無聲響,才沮喪地說完后半句話。
那可是……你送我的及笄禮物啊。
*
謝渺陡然轉醒。
這會不知是什么時辰,拂綠未進外間守夜。
她望著帳頂半晌,衣下地,舉著蠟燭走到雕花衣柜前,拉開底部抽屜,翻出被壓在雜物下的錦盒。
錦盒玲瓏精致,裝著崔慕禮送得那枚翠玉嵌珠寶鈿花。
她最終是找回鈿花,卻將它收進抽屜,在每年生辰時翻出來看看。
看吧,為什么不看?看了才能反省,當年的謝渺有多一廂情愿。
她自嘲地笑了聲,將錦盒隨手扔到梳妝臺角落,躺回床上輾轉許久,剛有點睡,耳朵卻捕捉到一陣細微響動。
咚。
謝渺本在,但響動有停止的跡象,反倒愈來愈明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節奏的輕響,似乎外頭有人在……叩窗?!
她驀然坐起身,目不轉睛地盯著棱窗,見薄薄的窗戶紙外晃動一抹人影,正鍥而不舍地制造出噪音。
“謝渺,謝渺。”那人壓低聲音,仍能聽出熟悉的腔調,“是我,周念南?!?br/>
“……”
謝渺的愁思飛得無影無蹤,滿想找根棍子,打暈外頭的輕浮浪子!
她連忙穿上外衣,左右張望,從床腳揀起一根撣衣杖,躡手躡腳地躲到棱窗旁。
外頭頓了頓,聲音帶笑,“你起來了?快給我開窗,省得我找工具撬,撬壞了得修,多麻煩啊。”
謝渺閉了閉眼,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再冷靜,隨即移開窗栓。
幾乎在同時,雕花棱窗被人由外打開,謝渺目光如炬,在那人探進頭的剎那,傾注全身力氣朝揮杖——
“咦?”來人輕松地以兩指夾住撣衣杖,似笑非笑道:“謝渺,打是親,罵是愛,你對我又打又罵,豈不是……”
謝渺的頭頂幾乎生煙,罵道:“周念南,我看你是真有病,大大的『毛』病!”竟然干出半夜偷潛進崔府的事情!
周念南單手撐著窗沿,好整以暇,“我有病,那你必定有『藥』,否則我怎會覺也不睡,想跑來見你?”
油腔滑調,整一個不要臉!
謝渺腦嗡嗡直響,抽回撣衣杖,想也不想便朝的胳膊甩去。以周念南的功夫,理該隨躲過,但動也不動,硬生生吃下一仗。
啪——
夏衣輕薄,謝渺了十成力,疼得周念南齜牙咧嘴。
謝渺怔住,未說話,便見笑嘻嘻地湊過來,“消氣了?消氣就再打幾下,打到消氣為止。”
又是這一招。
謝渺冷著臉,高高揮杖,落下時卻往旁偏離,恨聲道:“我懶得跟你計較,快走,不然我要叫人來了。”
周念南忙道:“正合我,你快些叫,叫得響亮些,這樣我明日便能來向崔二夫人求親?!?br/>
謝渺氣噎,“你!”
周念南將手攏在唇邊,作出要喊叫的模樣,“要不,我來幫你喊——”
謝渺怕真干出荒唐事,立馬伸手想捂住的嘴,伸到一半又識到不妥,往回縮時卻被牢牢捉緊。
笑著看她,星眸烏亮,似斂萬家燈輝,“謝渺,我祝你生辰驩喜,永世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