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好聲好氣的安撫好了阿竹,將他送走,我回到了下人房,縮在被窩里,思考著如何才能接近傅琰,可目前我對他知之甚少,思考了一夜,卻也是一籌莫展。
卯時的梆子敲響,房里里的人也窸窸窣窣的開始收拾,準備新一天的活計。紅蕊和幾個嬤嬤見我醒來,趕緊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起我的情況。我不禁有些感動,也一一回答。
“別擔心了,我只是太累了。”我軟軟的回答道,突然間靈光乍現,順著話頭說道:“不過說起來,皇后如此疼愛太子,怎么會爭吵的如此激烈,我只怕也是被嚇到了,一時間才暈了過去。”
聽完我的話,幾個嬤嬤笑的前仰后合,紅蕊更是捏著我的鼻子嘲笑我膽子小,待她們笑完之后,張嬤嬤才開了口。
“你呀,膽子可真小,不過說起來近日咱們的確得小心侍候,最近皇后和太子有些摩擦,怕是觸了二位貴人的霉頭。”
“為何?”我有些急切的發問。所幸張嬤嬤并未在意我過度緊張的情緒,自顧自的繼續說了下去,“按說呀,咱們這太子可算得上是神仙人物,對娘娘也無有不依的,只是前些日子,聽說太子拒了皇后侄女的婚事,似乎是看上了一個別國什么公主?”
說到這,張嬤嬤壓低了聲音,有些神神秘秘,“我聽國巫身邊的小路子說啊,太子近日正纏著國巫要找那個勞什子公主呢,也不知道那公主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擾的太子和皇后母子失和。”
見張嬤嬤越說越遠,一旁的幾位嬤嬤重重的咳了咳,張嬤嬤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僭越,訕訕地閉了嘴,又是一通安撫之后和大家離去了。
張嬤嬤所說和我猜測的相差無幾,雖然早已猜到,但我心中卻仍似驚濤駭浪一般。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蜀國對我無恩無義,更誤了我阿娘一生,我對燕國皇室只有恨意,大周滅了燕國,我對傅琰并無恨意。但華容卻的確因大周而死,我也無法心無芥蒂的接受傅琰。或許我和他,最初和最后,都只剩利用罷了。
既知他對我仍有情意便好辦了,靠近傅琰,進入東宮,勢在必行。
馬上就是大周皇帝的萬壽節。從前幾個月開始,宮里宮外就開始籌備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太后和傅琰才會相繼回宮。
對于日漸強盛的大周來說,天子壽辰,萬邦來賀,這無疑是展示國力的大好時機。
對于東宮來說,繼運籌帷幄,一舉滅了燕國之后,傅琰又在兩淮官場收服異己,聲名鵲起,或許這是傅琰在天下人面對一次絕佳的亮相機會,是他靠近那個龍椅的墊腳石。
對于我而言,這更是千載難逢的好機遇。我等了許久的,最好的一個機會,我要在這一天,為傅琰完美復刻一次,他的華容的相遇。
天剛蒙蒙亮,宮女房里就熱火朝天的忙碌起來,女孩們都卯足了勁兒打扮自己。我知道這對于所有宮女來說都是難能可貴的一天,宮內外達官貴人、皇親國戚都將集聚一堂,推杯換盞酒色迷蒙間瞧上了誰是極為自然的事情,能不能擺脫下人命運或許就看今天。
我坐在凳子上,看著她們,紅衣綠裙,步搖宮花,一時間屋內鮮妍的面孔映花了我的眼。
我有些怔忪,愣神了一會兒,也默默打扮了起來。
片刻之后,我站在了銅鏡面前。鏡中女子身著淺藍素衣,灰色布鞋,簡單的發髻上無甚裝飾,只有一只桃花樣式的素銀發簪。一張巴掌小臉,五官素凈,臉色蒼白的有些過分,只有一雙杏仁眼倒是靈動。
我一邊檢查著儀容,一邊暗自擔憂,我已經盡量向當年與傅琰初見時的裝扮靠攏,從衣衫樣式顏色,到發髻首飾,只可惜這具身體的姿容平平,和上一世差距有些太大。上一世的容貌承了阿娘,雖荊釵布裙倒也壓不住容貌妍麗,這一世我的樣子卻是略顯寡淡,充其量也只能算得上小家碧玉。
只能希望傅琰不是只顧容貌的人了,我暗自腹誹道。
“小呆子,看什么呢?”被聲音拉回神志,我傻傻的回望過去。
“還看!”紅纓笑容滿面走來,上下打量我片刻,皺眉道:“你也穿的太素凈了,你看那些小蹄子。”
“紅纓姐,我覺得這樣挺好。”我抿了抿嘴,聲音有些暗啞。
紅纓想了想,彎下身子,與我對視,躊躇片后開了口道:“碧荷,難道你不想走出去嗎?要,要是能進哪位貴人的房中?”紅纓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后滿臉緋紅。
眼見周圍的宮女紛紛側耳偷聽,我趕緊截下她的話頭,“我沒想過,我只想好好服侍皇后,到了年齡就出宮。”說罷,我便找了個由頭出了殿。
籌備了這么多天的計劃,萬萬不可有閃失,我加快腳步,趕往壽宴。
直到壽宴大殿之上,我才覺得燕國滅亡果真是有跡可循的。
燕國國力微弱至此,父皇偏要舉全國之力辦一場聲勢浩大的壽宴,恨不得從十里開外的宮道起便鋪陳摻著金線秀成的紅毯,每一份膳食,每一處擺設,都耗盡了心力去做到繁復而奢華,似乎燕國日漸衰敗的國情能通過這些金杯銀盞被折射成虛無縹緲的宏大。
而同樣是萬壽節,大周日漸鼎盛,漸有問鼎天下之勢,卻并不過于奢華,雖恢弘倒也恰如其分,不浪費民脂民膏,難怪大周越發強盛。我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快步走向了皇后寶座之后。
辰時,隨著第一縷陽光從天空灑下,絲竹之聲就響徹了整個宮宇,壽宴也算是正式開始。坐席從殿中延伸出去,占據了整片空地。
皇后的位置可真是個好地方,就連站在她身后的我都能將殿內外場景盡收眼底,不過熱鬧再甚,我的目的也只有傅琰一人。我假裝低著頭,實則偷偷抬眸,一直觀望著傅琰的動靜。身為太子,傅琰的應酬比我想象的多上許多,從天色大亮到暮色四合,傅琰一直游走在官員和世家子弟中,端著他的得體的微笑,一絲不茍。
“這廝可真能裝,好幾個時辰過去了還能這么精神,莫不是私底下天天偷練假笑功夫”我小幅度的轉動著已經酸痛不已的膝蓋,心里暗暗抱怨道。
正當我盯得雙眼發酸之時,殿內的絲竹之聲瞬間換了曲調。不知何時,宮里教坊司的姑娘們悄然而至,開始了獻舞。眼看眾人專心賞舞,傅琰悄悄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機不可失,我也立馬直起身子,小聲和孫嬤嬤求了假,裝作出去方便,緊緊地跟著傅琰走了出去。
天色已晚,冬夜的凜風開始肆虐,我悄悄跟著傅琰身后,到了不遠處的宮道。
“你們先下去吧,我醒醒酒”,傅琰頓了步子,“還有,別跟著我。”
我聽見他沖隨行伺候的人揮了揮手,隨即不顧身后太監的呼告徑直拐進了花園。
眼看他進了花園,我也不管膝蓋的酸痛,咬咬牙一努勁翻了進去,抄小道進了花園深處,靜靜等待。
“十,九,八”眼看著織金暗花的黑靴一步步走近,我反而定了心神,閉了閉眼,小聲抽泣了起來。
“誰?”略帶寒意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帶了些許被打擾的薄怒。
我沒有回應,只埋著頭努力醞釀眼淚,等待他走近,發現我。
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停在我面前,對方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音。我沒有抬頭,只是巧妙地側了身,讓他更好地看清我的裝扮。
“你,是誰?”傅琰的聲音有些顫抖,帶著沙啞和凝澀艱難的一個一個將字吐出。
我沒有直接回答,自顧自的說起了熟悉的對話。
“你是誰?你是宮中新來的小官嗎?”
你是誰?你是宮里新來的醫官嗎?
“我想我娘了”
你能救我娘嗎?
“我害怕”
我好害怕!
熟悉的話,熟悉的人,熟悉的宮墻,只不過一切都不復以往。或許是對阿娘的想念,或許還有別的,我有些摸不準自己的心,只覺得前世今生,滿腹的委屈都涌上了心頭,原本只是佯裝哭泣的我竟然真的無法自持的嚎啕出聲,鼻涕眼淚留了滿臉,抽噎到沒有辦法說出完整句子。
沉默,良久的沉默
傅琰就這樣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低著頭看著我,就像一座冰雕,如果不是聽得到他越發急促的呼吸聲,我幾乎快要以為他被施了咒。終于,在我開始自我懷疑計劃是不是出了錯的時候,他動了。
我看見傅琰向我靠近,原本長身玉立的身姿一下子變得十分奇怪,就像手和腳都不是他的,短短的距離,他卻笨拙又緩慢的分成了好幾步。
“是你嗎?”傅琰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是你嗎,阿容,是你嗎,你是不是回來了?”
傅琰的聲音輕的好像一陣微風,輕輕一觸就要破碎在半空。我慢慢地抬起了頭,和他對視。淚眼朦朧間,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倒影,一張和華容完全不同的臉映在當中。
他的驚喜就像冰做的面具,瞬間凍僵在他的臉上,一雙黑亮的眸子暗了神采。
我知道自己的機會不多,墻外太監的呼叫也越來越近,只能最后一搏。我撐著精神,最后說了一句“你擋著我的桃花了”,隨即半真半假的暈了過去。
閉上眼后仰的瞬間,一股疾風夾雜著雪松香氣裹挾著我,落入了一個溫軟的懷抱。我知道自己賭贏了,或許是真的很累,加上前些天的風寒,我不再強迫自己清醒,放心的暈了過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
床榻下柔軟的觸感提醒我,這里應當不是我的房間。我略微活動了一下有些酸軟的身體,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還沒等坐直身體,額頭就撞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
“嘶”,我有些吃痛,略帶不滿的抬頭向始作俑者望上去。然而剛一抬起,就和一對視線撞到了一起。
燭火跳動輝映下,傅琰蹙著眉頭,一雙黑眸定定的俯視著我,高大寬厚的肩膀擋住了大半燈火,籠罩成一個巨大的陰影。
“你到底是誰?”見我醒來,他急急開口。
“我,我是皇后宮里的宮女,我叫”,話未說完,傅琰猛然暴起,單手掐住我的喉嚨,將我未說完的話堵在喉中。
“你不是她,誰教你說的那些話?”他腥紅著眼,表情狠厲,“你也配?”
感受著脖頸間逐漸收緊的手,呼吸變得越發困難,視線也開始渙散。我盯著他盛怒的臉,驚恐地發現他似乎是真的想要置我于死地。慌亂間,我急中生智,拔下頭上的桃花發簪,向他刺去。
傅琰的反應很快,一手捏住我正在揮舞簪子的手,一手將我狠狠一拽,按倒在床邊的柱子上。掙扎間,他看到了我手里的簪子,眉頭蹙的更緊,但總算是放開了掐住我的手。
“哪里來的簪子?”傅琰將簪子放在手里,來回翻轉,仔仔細細的檢查,“很相似,但不是。”說罷,他再次將目光投到我身上。
或許是做賊心虛,我不敢看他,只低著頭快速道:“那是我母親送我的簪子”,停頓片刻,似乎怕他不信,我畫蛇添足了一句,“我很久沒見過我的母親,我很想她。”
“是嗎?”略微上挑的尾音夾雜著努力壓制的怒火,傅琰緊繃著下顎,挑起眉頭。
見他不信,我馬上將之前準備好的說辭搬了出來。告訴他小時候家鄉遭了災,我和家人被迫分開,被賣入了宮里。至于那些話那身裝扮,只是偶然而已。
說完,我鼓起勇氣抬頭想要和他對視,證明我的誠意。或許是我動作太快,他躲閃不及,我很清晰的看見了他眼里不加掩飾的痛楚,一時間本來準備好的話全部噎在喉間,說不出,也咽不下。
“你,你認識華容嗎?”傅琰的聲音忽的放的很輕,輕的好像一碰就會破碎。
“不認得”,我干巴巴的回到。
“也是,她怎么肯回到我身邊?”傅琰自嘲的笑了一聲,隨機變了口吻,“我不知道你從哪里得知這些話語,這些裝扮”,說著,他用蔑視的眼光掃了我一眼,“但孤不相信偶然,既然你不肯說出來,那孤就不會放過你”。說罷,他猛地站起身,厭棄的看了我一眼,轉身就走。
臨到大門口時,他頓了足,“你叫什么”
“碧荷”,我沉默片刻,輕輕道。
回答我的是一聲巨大的關門聲。此時屋內只剩下我一個人,寒冬臘月,這屋子地龍明明燒的如此暖和,我還是忍不住,渾身都打起了冷戰。
世易時移,一切都換了位置,我從未想象傅琰會用那樣的眼神看我,及時做足了心理準備,卻還是心里酸澀一片,眼淚大滴大滴掉下來。
“不要哭”,我在心里默默告訴自己,草草的用袖子將滿臉眼淚擦掉。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再也回不了頭了。